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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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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她出口沖動,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他是誰,她沒有說。只用了“他”來指代。

她篤定,他知道她說的“他”是誰。

因為,只會有一個他。

男人只淡漠地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手中的力道不減,將她帶離了佛龕。他帶來的甲兵迅速地圍了上來,將她護在廊柱之後,為她避開暴起的人群。

怔忪中,朝露被重重甲兵罩在身後,感到手心一陣溫熱。她攤開手掌一看,是血。

她檢查周身,衣衫完好,沒有一處傷口。

朝露心中一動,踮起腳尖擡頭,看到佛龕下的男人。

他的額角被尖石砸破,一道鮮紅的血痕自漆黑的濃眉蜿蜒而下,連帶著眼眶都似布滿血絲,顯得兇厲異常,滿堂佛光都壓不住的鬼煞之氣。

僧袍染血,黑疤駭人,手裏還握著不知沾滿誰的血的紅刃,似是方從煉獄歸來的修羅。

他光立在那裏,躁動而紛亂的人群便被震懾住了,罵聲和人語漸漸消了下去。一時間,佛前肅穆萬分。

男人黑而沈的眼微微狹窄了一瞬,修長的手指血跡斑斑,微微擡了一擡。

身後的一眾甲兵會意,再不遲疑,各自拿起早已備好的粗繩,三步並作兩步跨上佛龕上,將佛像團團圍住,自上到下捆了起來。幾人在佛龕下拉繩,幾人在佛像後推。

頃刻間,高大的佛像便連座拔起,佛面向下,轟然倒塌。一並碾碎了佛龕,香燭供果,鼎爐經幡,散落一地。

男人緩緩走了過去,斂袖拔出了佛像眉心的箭矢。

只須臾,佛像自眉心開始崩裂,面容猙獰,慈悲之相蕩然無存。

終不過一方虛假造像,而不是真佛。

呆楞的人群中先是傳來一聲低低的啜泣。緊接著哭聲蔓延開來。在場之人如海浪一般伏跪於地。

信眾痛哭流涕,紛紛抱住正往外運送的佛像,以身擋護佛面,佛手,佛腳,不讓甲兵搬走。

有人舉臂,顫巍巍的手直指躲在甲兵身後的朝露,又指了指佛殿前巋然不動的空劫,憤然道:

“你們、你們毀壞佛祖之像,所造之罪等同出佛身血,是要下地獄的!”

出佛身血乃五逆罪之首,罪名極重,來世定下地獄。佛經故事中,釋迦摩尼成佛,遭其兄弟提婆達多嫉恨,以巨石害之。一出佛身血,提婆達多腳下大地裂開,生身墮入地獄。

聽到如此威脅,扛著佛像的甲兵抹一把額汗,猶疑之間,腳步慢慢頓了下來。

滔天怨氣和滿堂泣聲中,空劫面無表情,視若無睹。

他輕輕一拂袍袖,銳利的眸光環顧一圈殿中的諸天神佛,高聲道:

“若佛祖降下懲罰,皆由我一人承擔。要入地獄,也是我一人入地獄。與在場諸位,無甚關系。”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百轉不回。

雖千萬人,吾往矣。

又是一陣死寂。

那人並不罷休,又指著一個個搬運佛殿金像的甲兵,目眥欲裂,斥道:

“你既為佛門弟子,今日自恃兵力,破滅三寶。阿鼻地獄不論貴賤,你念多少佛經都不得救,你何以不懼?”

空劫神容平靜,一派死生置之度外的淡然,冷冷道:

“高昌國破滅在即,若為萬千人命之故,我不辭地獄諸苦,心向往之。”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朝露凝視著他的側影,想起了他前世曾教給她的一句詩詞,眼眶微微發澀。

前世一些早已模糊的畫面在心底浮現。

彼時窗外微雨,梨花清落。

她咬著筆桿,讀不懂面前這句楚辭的含義,看一眼酥潤的雨水裏,一雙飛燕的剪尾沿著宮墻的獸脊斜斜掠過。

屏風那頭,國師看出她的疑惑,又念了一遍: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意思是說……”他從案前起身,遙望雨霧下浩大的皇城,道,“君子追求心之所向,縱使萬罪加身,永墮閻羅,亦不會後悔……”

當時,恰逢荒年,旱災頻發,朝中財政用度不足。朝露聽聞,國師熔了近百座寺廟的佛像,鑄造銅錢,下發賑災。因此,為信佛的朝臣所彈劾,更為天下佛門所痛斥。

她聽出了他堅定中的一絲苦悶,勾著發絲嘲諷一般問道:

“法師苦修佛道,被陛下奉為國師,合該弘揚佛法。如今卻背棄佛祖,信眾唾罵,真不會後悔嗎?”

他轉過身來,黢黑的眼眸透過細膩的絹絲屏風望向她,輕聲道:

“我已深陷無間,惟願眾生無災無恙。”

“永遠,永遠不會後悔。”

前世,她笑他一意孤行,背負罵名,一代高僧國師,終為天下所唾棄。

今生,她親身經歷高昌這場浩劫,方知亂世之中,有他這樣為國為民之人是多麽可貴。

朝露立在廊柱後,一股酸澀從心底翻湧至眼簾,羽睫濕潤。

“受傷了?”

他低沈的聲音響起。

朝露沒有作聲,想要擡手抹去眼淚不讓他看到,卻發現滿手幹涸的血跡。都是他護她時流的血。

親衛給他遞來一塊帕子,本想為他擦一擦面上破血的割傷。他接過來,轉而攤開她攥緊的掌心。

空劫垂眸,一下一下地為她拭去手上的血跡。

自他提出這個熔佛的法子,除了昭氏兄妹半信半疑地放任他去做,所有人都在他的對立面,或反對或阻撓,困難重重。

他沒料到,她會出現。

更沒想到,她會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他的人。

看到那支震驚四方的箭射中佛像之時,他本該立刻站出來,將她帶離暴動的人群。

可他的腳步頓住了,站在人群中仰望她篤定的神容,凜然的姿態。

那麽耀眼,那麽燦爛。佛殿滿壁金光都不及她一雙明艷動人的眸。

巨大的驚異與震動之中,他又頓生一陣後怕。

如果他晚到一步,他不知道那群狂亂的信眾會對她做出什麽事來。

光是那句地獄的詛咒已足夠駭人。

他雖修佛十餘年,不知世間是否真的有地獄。若有,今日所造瀆佛的罪業,皆是他一人所為,地獄之苦,由他一人來受。空劫默念道。

滴答——

驀然間,清淚一滴一滴落在掌心,血跡化開來,像是一朵綻放的紅海棠。

他想到她見到他時的那句問,堅硬無比的心被淚水融化了分毫,淡淡道:

“你想見他?”

聞言,她柔軟的手指在他掌心顫動一下。他沒有擡頭看她,擦去指縫最後一道血跡,松開手,道:

“明日有法會,你會見到他。”

語罷,他收走沾血的帕子,轉身離去。

“你,不是嗎?”她追上來幾步,停在他的背後,沒有上前。

手中的血帕越攥越緊,空劫沒有止步,沒有回身,只搖了搖頭。

他記得她說過,他為佛子,有信徒百萬,所譯經書,為萬世頌念。

她的佛子永遠清正明凈,神姿高徹,不會如他一般,滿手骯臟,一身血腥。

空劫步履不停,白袍上的斑斑血跡隨風揚起。

而背後再沒有傳來聲響,始終靜默。

***

北匈大營。

中軍帳中,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後,是詭異的寂靜。

連日攻城,毫無進展。幾名身經百戰的千騎長跪在地上,感到頭頂無聲的威壓,汗如雨下,不敢出聲。

其中一人,咬了咬牙,怒罵道:

“大王,這幾日高昌兵的弓箭威力大漲。定是那個妖女!之前來我們營中,說是什麽使臣,後來被他們跑了。那妖女騎射高超,箭術更是一絕。在她的帶領下,那城樓我們根本近不得分毫,害得我們接連損兵折將!”

“蹬,蹬,蹬——”

男人並不規整的腳步一步一步落在那人面前。每一步,都宛若刀尖一寸一寸抵進人的喉間。

那人嚇得抖如篩糠,慌忙高聲道:

“其他人都看到了。那妖女醉後在馬上射靶十之中九,都遠勝我們!”

語罷,他招呼手下趕緊遞上來兩支交疊的箭矢,雙手舉過頭頂,示予男人。

“此妖女竟連大王的‘穿心箭術’也會!大王請看!”

男人微凹的眼窩下,一雙攝人精魄的琥珀色眸子漾出一絲幽光。

眼前,其中一支竟將另一支從中破開,箭身裂開兩瓣。

這力透骨縫的箭術,需得不僅是力道,更是巧勁。

高昌國何時出了有如此精湛射術的女子?

男人狹長的眸子瞇得更緊,指繭粗糙的手反覆摩挲著鋒利的箭簇。

以一箭穿破另一箭的射術謂之‘穿心’,他少時確實曾手把手教過一個女子。

天底下,也就她得了他的真傳。

男人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削薄的唇喃了一聲:

“露珠兒……”

一刻後,北匈攻城之勢停歇,退回大營。高昌兵出城撿拾箭矢之時,一小隊北匈右賢王的親衛精銳趁此良機偽裝偷渡入高昌王城。

他們帶頭之人懷中揣著一小幅畫卷。

畫中美人,神容絕色,舞姿傾城。

***

高昌大寺。

佛殿空蕩,不見佛像,只剩滿壁漆畫,四面經幡。

畫中美人洛朝露早已不似從前那般喜著裙衫,愛施粉黛。

她守了一日一夜的城,一身曳灑胡袍,套著和高昌將士一樣的盔甲。縱使玉面微塵,難掩勃勃英姿,唯獨一雙嫵媚的眼又清又亮。

她等在佛殿外。因為根本擠不進去。

據聞,今日佛子難得出浮屠塔,當眾講法《金剛經》和《放光般若經》,為高昌戰事祈福。幾乎高昌全國的人都擠在這間寺廟中。人流如織,接踵摩肩。

佛殿裏的信眾是跪伏於地,蒲團上鋪滿鮮花,香燭高照,還有自發獻上繡滿經文的佛偈,恭恭敬敬地置於香案。

眾人屏息靜候,凝神以待。

靜默中,人群中忽傳來一聲喜極而泣的呼聲。人群紛紛昂首,延頸朝佛殿仰望。

順著眾人的目光,洛朝露看到起伏的人影中,有兩隊僧人引著一人,從寺外朝佛殿緩緩走來。

熏香繚繞,霧氣迷蒙。

那人頭戴釋迦寶冠,一襲玉白描金的袈裟,袍角迤邐,微微拂過,纖塵不染。玉白為身,豐神軒朗,面容俊美,如一樹梨花,落在人心。

他一手握金剛杵,一手捧蓮紋雲瓶,眼眸淡漠,目下無塵。

隨著他走近,朝露四面的人群開始啜泣著跪倒,只剩她一人呆立在原地,眼睛直直凝望著他。

衣袍交錯,過身而過之時,空幽清寂的目光掃過來,沒有落在她身上。甚至連一瞥都未分予她。

她不過也是他的眾生之一而已。

眾僧為佛子升座,佛子踏著僧人肩頭,步入蓮座,開始講法。

隔著一道垂落的絹布,他清越的聲線一如昨日,沈定在諸人心間,雄渾而安定的力量。

先以《金剛經》佛偈開場: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他以梵語念了一遍,又以漢文再譯一遍。

朝露靜靜聽著,漸漸明白過來,他是在勸慰因佛像搬空而痛苦神傷的信眾。

她在莎車王寺亦曾聽他講課,記得他說過,佛陀是破執破相,反對造像崇拜的。

佛陀入滅後,世間再無真身。所謂佛像,是為了教化眾生而顯現的,這並不是如來的真身。如來的真身,是法身。法身遍布法界,無處不在,並非一固定佛像。

若以固守具體的佛像悟道,則不能見如來。

聆聽的信眾恍然大悟,不再悲泣,向他叩頭不止。

一場高昌王軍與佛門信眾之間劍拔弩張的對立,在他的朗聲誦念中消弭於無形。

中場停講之時,朝露逆著人潮,默默從寺中退了出來。

大寺門口,立著那樽她心念已久的金身佛像。

這座佛像因為身高百尺,體型龐大,不易挪動,因此並未被推入熔爐,是現今高昌王城內唯一保存完好的金像。

刺目的天光之下,佛像周身金光浮動,令人身覺微渺,頓生敬畏。

朝露立在佛前,駐足仰望。

她想起了她曾經的心願,還有與他的約定。

大宛國的寶馬,於闐國的玉石,高昌國的佛像。

這樣的心願,此生無法得償了。

朝露神色黯然,轉身欲走,忽聞身後傳來一呼聲:

“姑娘,算不算姻緣吶?我這兒很靈的。”

朝露回身,看到佛像腳下坐著一個癩頭和尚,正搖著蒲扇在蔭處乘涼。看長相是個漢人,說著一口漢語。

沒由來地,她走了過去,將手掌遞予和尚瞧。

那和尚膚色黝黑,胡茬蓬亂,自稱是中原來的高僧。他手指在她掌心畫了一陣,眉頭漸漸皺起,蒲扇不再搖晃。他嘟囔道:

“姑娘,你和你的心上人沒有姻緣線呀。你瞧,姻緣線早斷了,不要強求啦。”

“強求?”朝露微微一怔。

和尚撇撇嘴,從袖中掏出一根破破爛爛的紅繩,打了一個結,比劃給她看:

“你看哈,今日暫時姻緣只不過前世的餘業。你們前世相欠,所以今生癡纏。這孽緣解開了,這條姻緣結就散了。”

掌中的紅繩無力地滑落,朝露凝在眼眶許久的淚終於也落了下來。

“姑娘你別哭啊,喲喲,這哭得我也傷心吶。”那和尚見她落淚,一時手足無措起來,指間拈花一般將紅繩左饒右纏,打成一個緣結,獻寶似地遞到她面前。

“我替你做個緣結。姑娘你在西域有所不知,這是中原的習俗,把繩結送給心上人,祈求永結同心,稱之緣結,很靈驗的!”

“所謂‘綰結成佩,生死相隨’。你帶著這個緣結去佛前求一求,或者找個高僧念個經,開個光,沒準緣分就到啦……”

綰結成佩,生死相隨。

朝露默念了一遍,淚眼朦朧地接過癩頭和尚遞來的繩結。

是以紅繩綰成的連環回文樣式的結子。

莫名的熟悉之感令她有幾分茫然。

她總覺得,她曾經也有過那麽一個繩結,仿佛已在她心底埋藏了極為漫長的時光,靜靜地等她發掘。

朝露在佛像前閉上眼,俯身下拜。

癩頭和尚在她身旁百般催促,不停念叨著“一世因緣,百年好合”等幸福美滿的祝願。

她卻全然沒有按照他的話術。她雙手合十,心中所求,是他“得償所願,無病無災”。

不知立了多久,許是一刻,許是半炷香。朝露睜開眼時,那癩頭和尚已不見了。

她唇角一撇,苦笑一聲,一轉身卻撞上一面結實的胸膛。

“你拜了那麽久,許的什麽願?”

一道微啞沈定的聲音響起。

男人輕飄飄的目光已落在她手中的繩結之上,漸漸變得鋒銳。

她想要將繩結藏起來,已是來不及了。

作者有話要說:

洛襄:沒事,沒有姻緣線我也會造一條出來。

洛梟:沖啊!!!

因為接下來都是重要章節了,所以我寫得慢一點了。

評論有點少,告訴我觀感好不好!!!不然我很受挫哇!!!

【註釋】

引自《北齊書》

周武帝宇文邕滅佛,僧人以地獄之苦相威脅:“陛下今恃王力,破滅三寶,是邪見人。阿鼻地獄不論貴賤,陛下何得不怖?”

武帝勃然大怒,道:“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不辭地獄諸苦。”

經文引自《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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