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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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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前世。

第一縷晨曦初開,天穹虹線光芒萬丈,照下高低錯落的明黃宮墻。

酣睡中的烏茲王庭喧聲盈天,火光成簇,人頭攢動。

成千上萬的僧眾一舉攻破城門,闖入佛殿,欲迎回他們至高無上的佛子。

佛殿禪室內,洛朝露懶洋洋地從羅漢床上起身,隨手扯來一段被揉皺的絹紗外衫,掩了掩一絲不掛的玉體。

她擡頭,一眼看到榻沿靜坐的僧人。

他背對著她,如常般盤腿坐定,只著絝褲,寬闊的肩背裸著,其上密密麻麻地還留有昨夜她難耐時留下的劃傷。

有指痕,亦有咬痕。

一道道結了痂的暗紅,深淺不一,是歡愉的印證,亦是她得勝的紀念。

朝露嘴角微勾,擡手輕撫上去。

痂面的觸感凹凸不平,像是撕裂開來的溝壑一般。她順著那背上的印痕一寸一寸望上攀,從後環住了男人的肩頭,下顎抵在他的頸窩,故意呵氣道:

“襄哥哥,七情六欲的滋味,如何?”她縱情一夜的聲音仍有幾分沙啞,灼燙的唇輕輕摩挲著他冰涼的頸膚,仿佛能止熱止渴一般。

“你嘗過了,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僧人不動,細細密密的濃睫翕張,緩緩睜開眼來。忽然一擡臂,將玉白袈裟蓋在她只著寸縷的身上。

下一刻,潮水一般的僧眾破門而入,將促狹的禪室圍了起來。為首的幾大長老立在前頭,望到室內床榻淩亂,彌漫著濃濃的靡麗氣味,又見佛子的玉白袈裟蓋於王女身上,大怒喝道:

“大膽妖女,竟敢誘惑佛子!”

朝露漫不經心地攏了攏散落的鬢髻,手指勾著一縷碎發在打轉,笑道:

“我是妖女,那你們的佛子便是妖僧。這裏是佛門聖地,佛子卻與我在此一夜歡愛不斷,好不暢快呢!”

幾名僧眾不敢置信,見那妖女一雙玉臂像蛇一般纏著佛子的頸,在體膚間落下斑駁的吻痕,而佛子不避不退,神色淡然。

眾人大呼道:

“定是你以妖法脅迫佛子!”“你這妖女,此罪當誅!”

“殺了她!”“殺了她!”

立在後頭的武僧手持戒棍戒刀得令奔入內,揚起手中萬般伏魔利器,紛紛往榻上砸去,想要將人碎屍萬段一般。

朝露這才知道怕了。她被重重人影包圍在中間,慌亂中裹緊了袈裟。

她驚恐的目光朝隱在僧眾人群最後的洛須靡望去。他正得意詭笑,卻站立不動,並未前來救她。

先前,洛須靡只威逼利誘讓她來使佛子破戒,卻從未說過事成之後,如何護她不為癲狂的信眾所傷。

她面露懼色,往後退去,仍泛著潮紅的面上有凜冽的刀光一閃而過。素紗帳幕一層層破空掀開,又慢慢垂落。

一道頎長寬闊的身影擋在她身前。男人的聲音沈定肅然,如浩大的天幕緩緩降下:

“我,酒色二戒盡破,已不配為佛子。”

“業障因我而已,由我而生。是我自陷情欲,與他人無由。此罪此孽,只在我一人。”

他轉過頭,望向在榻上瑟縮不已的朝露,清澈冷寂的眼瞳盡處,一道深深的回眸,如山窮水絕,如輕描淡寫。

他遂朝她伸出手去,眉眼一如既往的溫潤如玉,不染俗塵:

“女施主,我此生願以身渡化你。”

“你隨我修行,我護你一生一世。”

又是一生一世。

佛子清定不移的聲音如煙似霧地散去。

今生的洛朝露又聽到洛襄如此說,怔忪良久,恍若又回到了前世那個決定她命運的初晨。

當時的她,不僅不屑一顧地拒絕了他,還當著所有人的面譏諷他六根不凈,重色重欲。她以為完成了洛須靡的任務,大功一件,仍可以做回那個恣意驕縱的烏茲王女。

她確實還是王女,卻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卑微貢品,被獻祭給了大梁,永無歸家之路。

後來她才隱約明白過來,他似是一早預料到了她之後的下場,寧可不做佛子,也要當眾立誓,說要護她一生一世。

可她知道的太遲了。等領悟的時候,她已困在大梁皇宮裏,折盡了羽翼,陷入更深的深淵,沒有回頭之路了。

她曾經無數回在深夜坐在冰冷的宮階上,幻想著如若當時答應了他,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想到最後,她只會默默安慰自己道,她的一生一世太過坎坷且艱難,就算她當時應下,他也未必能說到做到,真的渡她一生一世的罷?

滄海桑田,流雲消霽。此刻頭頂的蒼穹前世今生都不曾更改,一樣的廣袤無垠,不見盡頭,其間有幾束天光流落林中。

朝露望著洛襄,捕捉到碎玉般的光影在他白玉般的面頰上徘徊不定。

憶及前世那分叉的路口,她不由心口抽痛幾下,深吸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她又面臨重來一次的選擇。她有過一瞬的遲疑,可她心底已下了決定。

前世,她要被迫要被送往大梁,只有洛梟冒死回到烏茲來救她。

她猶記得,一身玄袍黑氅的三哥立在夜色中,潮濕的雨汽給他周身鍍上一層迷濛的光暈,顯得往日意氣風發的大將軍有幾分落拓。

他想要帶她去往北匈。當時,他說話聲音渾厚,卻很低沈,濃黑的眉宇下,隱有連夜奔波的疲態。

“露珠兒……”三哥還像兒時那般喚她的漢名,既輕快又親昵,“只要露珠兒不想,三哥可以馬上帶你去北匈。沒有人可以逼你出嫁。”

可她像是啞了一般,怯懦地什麽都說不出口,只能望著他寬闊的肩背微微弓著,卷刃的刀尖垂地,一步一步離她遠去。

她從未見過三哥如此失魂落魄的背影,回過神來再想追上去,卻只望見茫茫黑夜,再無人跡。

前世,她與三哥,就此遙遙相隔天涯。

三哥從未放棄過她。她今生,也不會為了茍活而放棄他。

洛襄見她怔在原地,垂眸,淡淡重覆了一遍:

“從今往後,我代你三哥,照顧你一生一世。”

朝露掉頭就走,一把扯下馬繩,忽而回身又朝洛襄,衷心地笑了笑,輕聲道:

“佛子好意,朝露心領了。但我不能放任三哥為我去送死。”

“我與三哥,自小就約定了要同生共死。”

不是一時沖動,不是一時之勇,她方才已經想過了,如果她重生歸來,仍是救不了三哥,仍是眾叛親離,一無所有,哪怕真得了佛子一生的承諾,一世的庇佑,那究竟還有何意義?

這樣的一生一世,她寧肯不要。這一世重活,本就是她偷來的,她不放手一搏,定會悔恨終生。

聞此一句豪言壯語,洛襄眉頭微皺,眸色漸沈。

他遠望山林浩渺,沈默不語之間,他不知從何抽出一根長長的鸞帶,勁臂一揮,綁在她腰上繞了三圈再打了個死結。

朝露一怔,眼見著自己方才在峽口用來在馬上綁著二人的鸞帶此刻在他手中,一頭困住了她,另一頭被他牢牢纏在手腕。

他只消輕輕一扯,就能將她控在掌中,擁入懷中。

洛襄在她眼中一向溫和寡淡,從未見過如此強硬之舉。在王庭的時候,在同一案上抄經之時,甚至連手指都不願與她接觸分毫。

“女施主,得罪了。”他沈穩的聲線絲毫不亂,抽走她握在手中的馬繩,一舉抱她上了雪雲駒。

明明是三哥送她的、她自小養大的烈馬雪雲駒,卻被他輕而易舉地掌控。

她不甘心,還想扭動掙紮,腰際的鸞帶已被緊緊扣住,她本就沒什麽力道,被一根鸞帶輕松制服,被迫在馬上塌了腰,不至於墜下馬去。

他坐在她身後,相隔有距,仍有分寸,低沈的聲音隨風淺淡地飄來,卻莫名讓她臉熱心跳:

“沙塵將至,女施主最好坐穩了。”

馬蹄所到之處,植被從青蔥的密林慢慢轉為荒蕪的原野。稀稀拉拉的胡楊樹四散在廣闊的天地間,一大片一大片快速地向後退去。

朝露倏然意識到,洛襄駕馬的速度越來越快,甩動韁繩的臂力一下比一下狠。

她回身,掠過男人平直的肩頭,看到身後的胡楊林逐漸被鋪天蓋地的黃沙吞沒。一刻前還清晰如畫的遠景,已成模糊的剪影。

洛朝露生在王庭,自小嬌生慣養,最遠不過在天山北坡的山麓跑馬,甚少有野外遭遇沙塵的經歷。更不知古往今來,商旅軍隊,多少人命喪於荒地,哪怕只幾丈高的沙塵都可在頃刻之間要人性命。

她惶惶不安,心隨著馬背劇烈的起伏而“突突”地跳著,下意識地向後倚去,靠在背後男人的胸間。

陡生的害怕便淡了些許。

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盡頭。二人駕馬路過一處窪地,其間豎有數塊大小不一的石林,經年累月被風沙磨得陡峭嶙峋,橫斜當中,如同怪陣。

洛襄當機立斷,牽著她飛身下馬,將她藏身於一塊最大的礁巖底下。

雪雲駒也已聽話地蹲伏下來,馬兒閉上了眼,濃密的睫毛擋住了風沙。唯有赤黑的鬃毛還在風中亂飛。

“別怕。”他的聲音冷靜自持,不見絲毫的慌亂。

朝露還未開口,便被灌了滿口的沙子。她被他覆在身下,隨即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大片鬥篷罩住了。還有一雙手將鬥篷牢牢圈在她頭頂,進而覆住她全身。

甚至,肌膚相貼的熱意還透過薄薄的衣料,傳至她的五臟六腑。

狂風席卷荒漠,飛沙走石漫天。暈眩中,她再也睜不開眼,連意識都隨著肆虐的風消弭了一般。

周遭是尖銳的風聲,仿佛要刺破這已堆石成山的巨巖,將這廣闊天地磨礪成連綿一片,難分你我。

朝露無枝可棲,即便已被安全地牢牢護著,仍想要自己抓住什麽穩住身子不被吹走。

纖弱無力的手臂摸索著,環住一處瘦勁的側腰,仿佛握住了什麽保命符似地貼了上去。

比她溫熱多的軀體僵了一刻,沒有退卻,任她越纏越緊,似是在無聲地回應她。

恍惚間,她嗡鳴不斷的耳邊,似是有人低聲訴道:

“不僅是因為你三哥的托付。”

朝露被風沙吹得睜不開眼,身體僵直,楞在那裏。

背上蓋著她的袈裟如風狂湧,那句話很快隨風散碎了,仿佛只是混沌中的幻覺。

……

不知時辰幾何,遮天蔽日的沙塵終於散去。

朝露醒過來時候,看到身間覆的僧袍和袈裟,華麗的金線已被磨去了輝光,絹帛抽出絲來,在還未停歇的細風中裊裊揚起。

她擡起視線,遽然望見他光裸在外的臂上全是被碎石刮傷的血口子,星星點點,並無幾寸完好肌膚。

她只看了一眼,身上的僧袍已被倏地抽去。只不過須臾,洛襄已穿戴整齊,目光寡漠望了一眼還蹲在地上的她,言簡意賅地道:

“走了。”

朝露起身,撣了撣身上薄薄一層砂石,垂目間,看到自己腰際間還捆著長長一條鸞帶,扣在他的指間,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她默默跟著洛襄的腳步,一面眺望遠處。有一處方寸大小的綠洲,一汪淺淺的潭隱在一片茂密的胡楊紅柳的叢林之間。

她一頓,朝走在前面的男人高喊道:

“哥哥,我身上都是沙子,我要去潭水那兒沐浴一番。”

洛襄停下腳步,喜怒不辨的眸子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

可少女沒有等他答好或不好,便徑直掠過了他,小跑而去。手中的鸞帶被牽引著,他不由跟著她快走幾步。

洛襄被鸞帶拉著來到潭水邊。少女已面向潭面,盈盈的波光映出灼若芙蕖的雪膚。

一雙修長的玉腿,纖纖立在潭前的一塊崖石上。她正在解開肋下的盤扣,忽地頓了頓,停下手中動作,若有所思地回望他一眼,挑眉道:

“哥哥,你可不準偷看哦。”

洛襄垂眸,眼底的一寸餘光裏,衣衫一件件滑落,勾勒出曲線玲瓏的身姿。

他也隨之背過身去回避。他將手上扣緊的鸞帶放長了幾丈,緩緩坐在不遠處,潭口另一塊巖石上。

少女在水中嬉鬧,時不時有“嘩啦嘩啦”的潑水聲,甚有幾滴揚起的水滴紛紛落在他僧袍上,泅染了一層更深的色澤。

洛襄輕蹙眉頭,閉了閉眼,只覺臂上有被無數奔走的礫石擦破的血口子,此刻開始撕扯般疼。他在懷中想要找出一塊絲帕來擦拭,摸出來的卻是一段繡著並蒂蓮的披帛。

絹絲上仍有幾道淡淡的血跡。說來奇怪,他竟清晰地記得每一道血痕的位置。

每一道血痕,映入他漆黑的眼底,腦海中隨之有一個聲音不經意地竄出來:

她能抑制他的惡疾。

他得了洛梟的應允,可以帶走她,讓她與自己一起修行。

洛梟的囑托,掩蓋了他心底萬分荒唐的念頭,順理成章地滋長了他不甘的欲望,又像是一道枷鎖,牢牢將他鎖在其中。

洛梟拜別時冷冷的言語猶在耳畔:

“我最後有一言,請佛子且記住。你只有是佛子,才能護住她。脫了這身袈裟,你就什麽都不是。你若什麽都不是,又拿什麽護得了她?”

洛襄不動聲色,將披帛折好再度收起來,呆坐良久。

不知何時,指間的鸞帶松松散散地垂落,另一頭已全然浸沒在潭中,精細的織金蓮紋在水裏影影綽綽。

洛襄勁臂一擡,毫不費力地拉扯出一大段鸞帶出水。

腕上繞著的鸞帶空空蕩蕩,他心間一顫,緩緩回過頭去。

潭面如鏡,空無一人。連一圈一圈蕩開的漣漪都已淡得只剩幾縷極淺的波紋。

她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洛襄:老婆又跑了sigh

露露子:我今後還要跑n回,夠你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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