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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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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可以確定,此刻,申路河的雙眼裏充滿了他的影子,他像個和藹慈祥的前輩,循循善誘地說出無用的雞湯,試圖給翟望岳一點建議。這種時候他溫柔得貨真價實,垂落的眼角像能滴出水來,仿佛對面那個人就是他人生的重中之重。

他的表情不至於被別人誤解,但對於翟望岳來說,情況就截然不同了,這是他夢到申路河之後第一次和他對視,汙濁拉成了絲,在他的大腦中結成帶著暈輪的網,面對申路河本人的時候,在黑夜裏的念頭冒出頭,只會顯得他本人更加得齷齪。

翟望岳像被雷劈了一道,收回手指,上面的水已經完全蒸發,但是殘留了厚重的,申路河手腕上的氣味。他眼神越過掛著的劉海向上一挑:“我知道了,皮筋太不值錢,先欠著,之後送你個更貴的。”

得了,他油鹽不進,完全沒聽進去。申路河暗中扶額,也對,這種年紀的青少年性格已經定型,他能勸的很有限,只好疲憊道:“別了,錢你自己存著吧,你不是說要離開月城嗎?想好去哪兒了嗎?”

他對翟望岳也就仁至義盡到這裏,待到他上完大學離開月城市,他們之間的羈絆也徹底斷開,奔向兩個不同的方向。這才是大部分人關系的本質。

他見證了太多悲歡離合,習慣性地認為世事就像來往的輪渡,只來得及坐下喝上一杯,汽笛響起後,註定要提上或多或少的行李,各奔東西。只有少部分的人,能幸運地留下一點痕跡。

的確,幾個月前,翟望岳堅定地計劃著離開這個地方,但現在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本對他只有推力的城市悄然地多了一個錨點,看似纖細,卻絆住了他,令翟望岳遲疑起來。

翟誠岳告訴過他,有了真實想要的東西,就大膽地去追求,否則會更加難受的。

可最諷刺的事情,是翟望岳真的有了求之不得,真實想要的東西,卻不可能告訴他的哥哥了。

“沒有。”翟望岳說,“我改變主意了,這裏也不錯。”

說這些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申路河。

申路河點點頭,這時他感覺到一點疲憊,眼皮都沈重了,他道:“小望,回去睡吧。”

翟望岳站起身,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只等著他的一個命令一樣。

申路河坐回床板,提起唇笑了一下,居然從翟望岳的眼神裏讀出眼巴巴的味道:“晚安。”

夜晚有點過於靜寂了,翟望岳沒有睡意,手裏捏著一團皺巴巴的紙,似乎自己的心臟也被捏成了相同的形狀。

他當然覺得自己禽獸不如,但在愧疚之後是更深的沈淪。

涼颼颼的風刮過他的脊背,一時間似乎翟誠岳插著兜站在他的身後,靜靜地望著他。翟望岳在某個時刻,真的感受到靈體的存在,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恐懼和刺激像細針,刺進他每一個毛孔。他情不自禁地戰栗,今夜的月色從隱沒它的雲層中緩緩踱步出來,沒有城城區高樓的遮擋,格外地明亮,下弦月像銀光瀲灩的魚鉤,月光越過窗簾照到了每一個隱秘的角落,鋒利地刺破表皮,釣出了恐人知的心思。

翟望岳抽出包裏的相機,手指撫摸黑色的光滑的塑料表面,確實很有質感。

相機屏幕亮起,他的臉色被泡得失真。隨著照片色調的變化,也在忽明忽暗。

申路河很尊重他的隱私,所以他沒有翻閱相機裏除了線索之外的其他部分,自然也不會無意中發現翟望岳偷偷拍下的照片。

那幾張照片裏,或者只有申路河一個白凈的側臉,恰好捕捉到那個酒窩。或者是他手掌的一角,手指蜷縮著。更多的是他的背影,姿態很挺拔也很好看,像浮在背景裏的一個虛無的音符,也像紛亂的世界底色中最後一滴色彩。

這樣的描述很矯情,但翟望岳必須承認,假如自己還對月城有什麽留戀的話,就是——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擦過照片裏申路河的下頜,翟望岳對那裏的溫度還還全然陌生,他模擬著觸覺,忽然起了點惡劣的心思,要是申路河真的無意發現它們,他會說什麽,會難堪還是怒氣沖天。

他既怕他發現,又怕他永遠無法知曉,一廂情願地把自己當作失去哥哥的小輩。

翟望岳想,也就算多麽地厭惡這層身份,也必須利用他來得到申路河的特別關註。

不然,他怎麽會認識申路河這樣的人。

他進入睡眠的時候是帶著不甘的,但這次輕手輕腳步入他夢境的申路河卻格外地溫柔,只有這個時候,申路河的笑容才是只屬於他的。

論跡不論心。翟望岳自欺欺人,至少現在為止,他什麽也沒有做,埋在心底的想法,他不說,就無人知曉。黏膩的汗液在黑夜裏濡濕了床單,像膠水。

假期很快結束了,申路河照例送了翟望岳一段路,這一帶一向打不到車,司機一看見殯儀館的名字逃得不見蹤影,所以只好一起走。

明知道申路河不能送太遠,在一個路口就差不多了,但翟望岳過了馬路之後,依然停下腳步,試圖回頭看一眼。

這一眼讓他之後每一次想起都心有惴惴。

一輛車直直地向他站的地方沖過來,車輪飛轉,和路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響。車頭和他只差一指的距離,若他沒有回頭,它就會撞在他的後脊椎,把他平推出去,撞得像紙片一樣飛起,然後重重落地,摔成一副糊在地面上的抽象畫。

翟望岳甚至沒聽見剎車聲,但他來不及想太多,做出了迅速的反應——撒腿就跑。

然而他已經被逼到了死角,眼前是河邊的欄桿,翟望岳單手一撐,飛快地越過欄桿,然後一個踉蹌紮進了難聞的河水。

與此同時,身後一聲巨響,翟望岳用眼角的餘光瞥見,車頭撞在了欄桿上,扭曲變形的條狀把車頭卡住了,動彈不得,車輪徒勞地旋轉。

他脊背先拍上水面,隨後整個人陷了進去,他雙手用力拍打著周圍的水,勉強把臉浮出水面,大口地喘息著,這中間未免有河水灌入他的口鼻,他不受控制地咳嗽幾聲,鼻腔酸痛不已。他聽見了申路河驚恐的叫聲,他用破音的嗓子大聲地喊,最後的音調都有些許顫抖:“小望——”

在那輛車撞過來的時候過於突然,申路河大腦還是一片空白,它的影子遮蔽了翟望岳,還來不及發出聲音,翟望岳就迅速地作出了反應。

申路河甚至看清了駕駛座上年輕男人囂張的臉,見車頭卡在了欄桿,他拍著方向盤罵起來。

車輛,河水,欄桿,這是陰魂不散徘徊在他陰影裏的詞組,一旦放在一起,就激起了他的應激反應,一根松弛的弦猛然繃緊,像快要崩斷,他渾身都僵硬起來。

一時間,眼前的場景模糊起來,他沒看見的,翟誠岳的車墜河的場景,和這一刻無限地接近,乃至重疊。

溺水是最絕望的死法。

申路河一邊報警,一邊踉踉蹌蹌,一步三級地下了臺階,見濕透的翟望岳已經撲騰到了岸邊,剛才的掙紮消耗了他大半的體力,他的動作已經略顯無力,申路河腦袋已經空了,哪怕他沒有任何的經驗,也不會忍心在翟望岳撲騰的時候置之不理。

他伸出了雙手,握在翟望岳的肋下,往上一提,所幸翟望岳十分配合,停止了掙紮,申路河順著勢把他從水裏拉了上來。

浸透了水的青年,當然不會多輕巧,但申路河沒感覺到多少重量,他的手臂在那一刻爆發了強烈的氣力,讓他拉上翟望岳都容易了起來。嘩地一聲,翟望岳就上了岸,膝蓋重重撞在

翟望岳頭發裏糾纏著淩亂的草葉,渾身濕透,衣服褲子上都是淩亂的汙泥,烏黑的眼睛大半都被遮住,像個剛爬出來的水鬼。

他和申路河四目相對。忘記了自己會把臟汙全部蹭到他的身上,借著申路河把他拉上來的那一點慣性,徑直撲了上去,伏在他的肩頭,雙臂終於合攏,一下攬住申路河的後腰。骨節分明的手指按在薄薄的布料,貼在了皮膚上。

這是他和申路河距離最近的一次,而且沒有其他的理由,是個純粹的擁抱,翟望岳把所有潮濕到令他渾身發抖的寒氣傳遞出去,和申路河周身浮著的溫度逐漸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翟望岳濕發搭在申路河的肩頭,他下巴輕輕地蹭了一下那裏,發現他的氣息也不穩。翟望岳想,就一下。否則,以後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時,翟望岳才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警笛,他戀戀不舍地松開手,申路河的上衣被他弄得皺皺巴巴,紅與藍交疊的光掃在他錯愕的臉上,翟望岳的聲音在一片噪聲中,卻格外地清晰:“假如我死了,你會給我祭拜嗎?”

有半句話,翟望岳吞了下去——就像對我哥一樣。

申路河那根顫巍巍繃緊的弦砰地一聲斷了,尖銳的疼痛從心口逐漸蔓延,他天天見死亡,但從未這麽害怕這個字。他瞳孔微顫,咬著牙,一把推開翟望岳,站起身:“我不會的,我不會讓那種事情再發生了。”

長鳴的警笛很刺耳,可翟望岳聽不太清了,有更吵鬧嘈雜的心跳蓋住了它,他不知道申路河具體怎麽想,只知道那點感情在他心頭留下了痕跡,不管是否摻雜了雜質——至少它是存在的。

這一刻,那個男人在為他而難耐,因為可能失去他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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