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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雙頭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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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雙頭屠夫

他快死了。

莫溪飛不止一次這樣想。

這片森林濕潤、蟲蟻密布,虬結的樹根冒出地面,四周充斥著難聞的土腥味。他背靠在一棵被蛀空的樹幹上,右手側隆起的根莖覆蓋一層厚厚的苔蘚。

我會死在這裏。

莫溪飛解開最後一顆扣子,他逃離得太突然,沒有收拾細軟,也沒有做周密計劃,羅列哪裏需要繞行、以最小的力氣和最短的時間避開鋪天蓋地的搜尋。在高燒後第一次睜眼,他看清面前伺候的奴仆,腦中傳承的記憶就一個勁的警示他:逃!快點逃!不顧一切離開這裏!

這是個瘋狂的時代。

佇立起的工廠宛如童話故事裏盤踞的惡魔,從長而細的煙囪裏排出滾滾黑煙,清可見底的湖水被死魚爛蝦覆蓋,散發著惡臭的渾濁汙水,從上游肆無忌憚地開始汙染……

不知是空氣還是水質的汙染,當第一個畸形兒出生時,這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騷動,畢竟人類的基因偶爾就會開點小差,多個胳膊多張嘴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可當一個村的人,近幾十年都沒有健康模樣的小孩出生後,人們才發現整個世界都開始扭曲起來。

此前從未被發現的動植物蹭蹭出現,而一種被命名為“血肉果”的植物,讓全世界的上等人都投以火熱的目光。

百年前,一位上山捕獵的獵人在追逐一頭野豬時被一塊石頭絆倒——這是流傳的故事大致的開頭:“當時我手被碎石擦傷,腳腕發痛,或許是扭到了,我並沒有著急,這對獵手來說是很常見的情況。但當我回頭看向腳腕時,發現這裏的土壤有些奇怪。”

“它的顏色接近紅色——非要再具體一點,類似人類鮮血的暗紅色,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裏似乎有天大的秘密,而上天沒有虧待我,只是撥開表面的雜草土壤,一塊血肉——當第一次見到它時,我是用這個詞形容它的。”

“真的很像一塊血肉,我甚至能在表面看見一些結締組織。我嚇了一跳,以為這裏發生了一場命案,可是當旁邊的雜物被清掃幹凈後,我才發現,這一塊血肉在‘呼吸’……”

最終,在專家的鑒定和研究下,用最貼合它的名字命名:血肉果。

那是一種不該存在於這個瘋狂世界的植物。

血肉果的用途和發現的過程一樣充滿了偶然性,第一個吃下它的孕婦於數月後誕下一個男嬰,男嬰和其他嬰兒沒有什麽兩樣——至少在他成年之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身邊的人卻驚覺男孩的模樣似乎很久都沒有改變。

他臉上不會生出皺紋,四肢和年輕時一樣強壯有力,年過半百,鬢邊也沒有一根銀發,仿佛還是一個少年人,甚至眼神都還透著一股朝氣蓬勃。

這樣的異象很快惹來了一群西裝革履的人——男人被帶走,無人知曉那之後的事情,而三十年後,血肉果的用途開始斷斷續續流出。

永葆青春,延年益壽。

但更詳盡的內容只存在於上等人的圈子。

單吃血肉果無法發揮它百分之一的神跡,只有被吃下血肉果的孕婦誕下的嬰兒才真正能稱得上奇跡——

於是如蟻附膻,坐落在高處的家族、集團開始全世界尋找這個帶來天跡的果實。

他們招募團隊、尋找幫手,在純白冰冷的研究所挖掘生命的奧秘。莫溪飛從前只是聽聞過,可由於最初血肉果數量稀少且生存條件極為嚴苛,加之人類的貪婪,世界上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再關於它的消息傳出。

直到一頓晚宴,他被幾個高傲的公子哥邀請,坐在空曠的會客廳,在極有氛圍的演奏聲裏,一道神秘的主菜被端了上來。

潔白昂貴的瓷盤上,只有薄如蟬翼的幾片肉,上面淋上一層蜂蜜後用一點蒔蘿點綴,看不出是什麽動物的肉。幾個年紀相仿但脾性極大的天之驕子,在這一刻都不約而同地朝著莫溪飛看過來。

他不過是一個被放養的不被家族承認的私生子,今天發生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都讓莫溪飛雲裏霧裏,但或許氣氛太能蠱惑人,他吃下了那不知道是什麽的肉。

人類表面上了解血肉果無外乎是它的外表、生長環境或者功能用途,但有一點是人類可能窮盡一生都觸及不到:食用了血肉果的孕婦,誕下的不是純粹的人類。

那不是肚子裏未成形的嬰兒去吸收血肉果,而是血肉果在消化嬰兒。

它們用黏膩的表皮吸收毫無抵抗力的胎兒,然後用天賜一般的能力,借由人類的子宮逐漸生出頭顱、手腳,以及那顆能跳動的心臟,它成功偽裝成人類降生在這個世界。

而又為了保護幼時的自己,作為血肉果的記憶是封閉的。那天吃下的不是什麽畜生的肉,是一只新宰殺的,血肉人。

因孕婦吃下血肉果而誕生的嬰兒,被成為血肉人,他們外表和人類無異,能講人類的語言、欣賞人類的藝術,甚至能和人類相愛。可他們是稀有的、能利及於人的消耗品。所以對自己身份一無所知的血肉人,在一個傍晚或者未清醒的清晨,房門被粗魯地撞開,伺候的下人早已被遣散。

或兇惡或冷漠的下人擒住他掙紮的雙手,像對待一只待宰的豬樣,無視他惶恐的驚呼,粗暴剝掉他身上柔軟的白綢睡衣,將他死死按入冷水洗凈。

退燒後的莫溪飛感受到那來自於同族死前的絕望,閃爍不休的記憶在腦海中紛飛。

最後畫面停在了他端坐在桌前,喝得微醺的自己失掉了警惕,面色帶笑的附和著坐在高位的天驕,叉起肉片咀嚼的畫面。

“嘔——”

莫溪飛側過身一口吐在了樹根下,驚飛了樹冠上的鳥雀。

似乎只是吃肉已經讓那些上層人覺得無趣,於是不知從何時起,被接生的血肉人被當作一個個“私生子”養在後院,他們讓他接受當下頂尖的教育,讓他學習一些平民不會接觸到的禮儀,像是最普通的人類,從幼兒邁入青春期,甚至在懵懂時期,或許還會喜歡上某位可愛的異性。

他們看著他動心、忐忑不安,享受他所有的情緒,然後結伴站在最高點,好奇圍觀他是如何毫無尊嚴被按在案板上,鋒利的刀刃從哪裏破開他的皮膚,流出的鮮血又和人類哪裏不同……他們不會堵上他的嘴巴,而他死前唯一的嚎呼和猙獰的醜態會變成他們之後聚會的談資。

而如今,這些樂趣似乎卻缺少了一點刺激,於是他們熱烈地邀請自己參加一場小型晚宴,違和地簇擁著他邁步踩上被鮮血浸泡的紅毯,他對接下來的事情一無所覺,面上維持虛假的笑容,和底下諂媚的人沒什麽不同——

尖利的呼嚎聲和從上層傳來的大笑變成最可怕的噩夢,莫溪飛吐到沒東西可吐,嘴唇泛白起皮,眼底是沒休息好的青黑色,一貫打理得整齊的發型散開,劉海遮蓋住他充血的眼睛。

沒有進食、沒有喝水,莫溪飛察覺到自己的四肢發虛打顫,別說繼續走,他胸口的心臟在猛拉註意力,陣陣作痛。他用酸軟無力的胳膊拍打心口,恨鐵不成鋼:“你說說你,都不是人,就不能厲害點?你跳什麽跳,一個什麽果子也有心臟嗎?”

莫溪飛吐出一口唾沫,喉嚨剛才幹嘔的脹痛久久不消,嘴裏發酸,肚子又餓,他認命地攤開雙手:“行,死吧死吧,都死!”

他不甘沖著天空咆哮,額頭青筋冒出:“至少沒被剮沒被吃!”

莫溪飛像是被抽掉所有力氣,挺直的腰背彎曲下來,他半闔著眼睛,看著頭頂的天空一點點變暗。

森林是很危險的,莫溪飛從小就知道,幼時跟隨人群出游,在破舊的臨時住所,他第一次看見屋檐上爬行的蜘蛛,窗邊一閃而過的光滑又細長的老鼠尾巴……森林裏容納的蛇蟲鼠蟻是他小時看見的無數多倍,甚至有吃人的猛獸,噴濺毒液的冷血爬行動物。

但是沒有人類可怕。

莫溪飛徹底閉上眼睛,心想,我寧願死在未開智的動物嘴裏,被消化,然後化成滋養森林的養料。

……

夜晚溫度驟降,莫溪飛在一陣饑寒交迫中醒來,周遭一片黑暗,他甚至不能看見自己伸出的手。

而此時,無數夜間動物開始從隱秘的洞穴走出,開始新一輪的捕食。

樹葉颯颯,在此時也宛如死神垂青於他,一步一步靠近的腳步聲。

莫溪飛狼狽地快速扣緊他襯衣的扣子,但還是覺得冷,又雙手撐地,摸尋白天被他胡亂扔在不遠處的馬甲——

吱。

“什麽人?!”莫溪飛的眼神淩利如尖刀,迅速刺向暗處。可話一出,他自己差點咬掉舌頭,這時候,這地點,能有什麽作死的人?而動物,又哪能聽懂自己的話。

莫溪飛摸到身邊的石塊,這沈甸甸的東西成為他唯一的武器,他摒息斂氣,將不遠處所有的響動都收入耳朵裏。

烏雲哄散,莫溪飛這才驚覺月色是如此明亮,無聲淌過危機四伏的林間。

而那樹幹後的枯草堆裏,緩緩探出一顆腦袋。

莫溪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睜大眼睛看——離他半米遠的樹幹後,確確實實存在一個人,他頭發迆地,臉上蹭刮著濕潤的泥土,四肢並行,然後整個人漸漸從樹幹後露出全貌。

拋開他出現的時間、地點,和逼近野獸的姿態,更駭然的是,他還有一顆頭。那顆頭較之右邊的頭顱顯得潔白得不在一個圖層,頭發也只齊脖頸,只是讓莫溪飛詫然的是,左邊的臉是一副熟睡的樣子。

可等他註意到對方稚嫩的五官,他幾乎坐都坐不穩,身體不由前傾,手按在厚厚的青苔上:“小弟弟,你、你怎麽一個人在這?”

莫溪飛轉頭環顧四周,看是否還有其他人,面前只能算得上一個小孩,粗略估計不超過十歲,右邊的腦袋警惕地在不遠處徘徊,似乎在評估莫溪飛的危險性,他喉嚨裏不斷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四肢踱步,赤裸著身體,宛如真正的野獸。

莫溪飛驚愕不已,而也是這時,他後知後覺想起關於畸形人的心照不宣的處理。

畸形人多誕生於底層家庭,他們生活在被汙染的地段,沒有足夠的錢財去搬離或者進行醫治。異於他人的長相讓畸形人遭到排斥,被轟趕、被厭惡已經是家常便飯,而漸漸的,畸形人會來帶厄運又如風一般傳播。

這其中,關於雙頭人的傳聞又賦予他們一種另類的神秘:長在脖子上兩顆頭顱分別是他的善與他的惡,天使與惡魔同時存在於一個身體,會給周遭的人帶來巨大的不幸。

莫溪飛不知道具體有哪些不幸,有沒有將自己左腳絆右腳當成是他帶來的不幸。總之,因為這個空穴來風的傳聞,畸形人中的雙頭人,生存率最低。

莫溪飛看著還在低吼的雙頭人,大致也捋清楚是怎麽回事。

他放松了脊背,又懶懶散散地靠在樹幹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徘徊的小孩兒。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畸形人,別說,有點特別,但還是沒他特別。

莫溪飛擡起下巴沖著人吹了聲口哨:“小孩兒!會不會說話?”

“吼——”

“精神氣真足,羨慕。”莫溪飛哀嘆一聲,手裏丟開沈甸甸的石頭,撿了一枚枯葉掰著玩兒,“哎,你光著身子不冷嗎?我套兩件都冷得發抖,你什麽體質啊?畸形人的體質這麽厲害,怎麽不見那些什麽專家研究?”

他口幹舌燥,但是攔不住他想聊天的心情,莫溪飛只顧自己輸出,絲毫不看越來越煩躁的雙頭人:“還是因為年紀上去了所以這麽弱?也不對啊,我是血肉人,不是一輩子都永葆青春嗎?體力不該也停止在最強盛時期?”

“這麽說你比血肉人還厲害?”莫溪飛說完自己先搖搖頭,“我不信。”

雙頭人用前肢刨著地面,斜著頭看他,似乎有些疑惑這個巨大的獵物怎麽還有力氣。

莫溪飛也正巧看過去,一眼就看見小孩身上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傷疤,有些只淺淺一層,有些卻深入骨頭,只是看著就幻痛。

他目光覆雜:“算了,你厲害,你比我厲害。”

“吼!”

“你真不會說話啊?”莫溪飛驚訝地挑眉,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繼續道,“你出生就被丟在這裏,還是長大幾歲才丟的?剛出生就丟應該活不下來吧?那幾歲後再丟,應該也會一點人類的語言……”

似乎覺得莫溪飛吵鬧,剛才徘徊走近的雙頭人又後退幾步,回到剛才出現的樹幹後,俯趴著,像是貓狗一樣,頭枕放在手背上,一雙大眼睛警惕地盯著莫溪飛。

莫溪飛哈哈大笑:“你怎麽回事?怎麽都是長一個身體上,你又臟又邋遢,另一個腦袋怎麽幹凈得跟洋娃娃似的?看什麽看,臟小孩兒,你聽得懂嗎就瞪我?都說雙頭人一個好一個壞,那你是好的還是壞的?”

雙頭人嗆出一道鼻息,甩甩頭,另一顆腦袋也隨之擺動。

莫溪飛幹得舔了舔唇瓣,因為突然出現的畸形人太有意思,導致他忘記自身的處境,又吹了聲口哨:“你真把自己當野獸了?那現在你是不是在等我沒力氣然後吃掉我,好好好,你個臟小孩,眼光怎麽這麽好,一盯就盯上血肉人了。”

“你知道我多罕見嗎?那些自詡上等人的都沒吃到,倒是被你等到了。”

“等我死了,你吃的話可不能挑食知道嗎?我全身上下都是寶貝,你可別浪費,血也得舔完了,骨頭啃不動就拖進狗窩裏慢慢啃,當磨牙棒都行……”

莫溪飛感受到眼皮宛如千鈞之重,他臉上還笑著,但聲音慢慢低下去:“最好把我叼回窩裏慢慢吃,這頓吃不完就放在下頓、下下頓,別讓我在外面被其他動物啃……”

“那……那多慘啊……”

莫溪飛的身體緩緩軟下去,氣若游絲作最後的叮囑:“別忘了……”

他的呼吸輕下去,身體微微起伏著,雙頭人慢慢起身,警惕地繞著地上的莫溪飛走了幾圈,最後才伸出前肢碰了碰他的頭發。

他的鼻尖一皺,似乎在空氣中嗅著什麽,又耐心等待了幾分鐘,確定對方暈倒沒有力氣給他造成危險,雙頭人才一張嘴——

咬在了他的後衣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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