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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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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四)

活下去嗎?

戀雪看著那個連挪動一分都格外費力的青年,卻什麽也沒說。

她也並不覺得自己需要說什麽,因為那畢竟也只是一個“願望”而已。

她當然也承認,“願望”是很美好的東西,哪怕是在最灰暗的歲月裏,虛無縹緲的願望也仿佛是一點遙遙的亮色,讓人可以欺騙自己,前途並非只是黑暗的。

可她從不肯自己擁有“願望”。

因為她知道那不會實現,她無法也不能欺騙自己。

如果那樣的幻象終將破滅,那麽她想,擁有“願望”這件事本身就很殘忍。

她不相信那樣的希望。

但她不會也不能阻止別人去相信。

煉獄杏壽郎是這樣,錆兔是這樣,產屋敷耀哉也是這樣。

因為這種事歸根結底也只是一個人的選擇而已,原本就沒有什麽對錯。

他們各自背負著沈重的命運,但他們卻擁有全然不同的人生。

對於產屋敷耀哉而言,他為宿命獻上了自己的一切,可他依然熱愛眼前的,自己所擁有的生活。

他有愛人,他有家人,他有鬼殺隊的孩子們,那是他眷戀的屬於這世間的一切。

那麽保留一點希望也沒什麽不好。

而她沒有眷戀。

又或者說她也不是沒有,只是不能眷戀。

戀雪想,或許她原本可以對自己身邊的同伴更溫柔一點,她可以如很多很多年前那個病榻上的姑娘一樣,為了不讓父親擔心,戴上一層微笑的假面。

她可以如一個尋常人一樣和周圍的人接觸。

她或許可以收獲新的家人,或許可以擁有更多的朋友,她在這世間也會有更多值得在意的東西。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會因為他們而留戀這個世間嗎?

這個,她註定要與自己曾經最在意的人你死我活的,毫無希望的人世間。

幸好沒有那樣做。

幸好她沒與任何旁的事糾纏。

此刻的她才能格外心無旁騖地揮劍。

未來的她才能……毫無留戀地離開。

夜色再次降臨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終於出現在了產屋敷家的庭院。

它一向膽小,從來都瑟縮在戰局之外,指揮著手下的鬼在各處肆虐。

只是近來一段時間,在與鬼殺隊的戰鬥當中,它手下的強力部將接連折損,又或者還有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這一次,蟄伏了千年以上的原初之鬼終於決定鋌而走險地主動來找產屋敷家的麻煩。

它想從根源搗毀鬼殺隊,而產屋敷耀哉很清楚它的想法與顧忌,所以決定以自身為餌,將它引誘出來。

他已經等待了太久,也籌備了太久,就如戀雪會為了覆仇不斷積攢力量一樣,這樣漫長的時間裏,他當然也不會毫無作為。

此時此刻,除了鬼殺隊這一屆的超強戰力之外,產屋敷耀哉的手裏也還有其他的底牌。

聯合以鬼身與無慘對抗的醫者珠世,他們在這座宅邸布下天羅地網。

也是從珠世的口中,戀雪第一次聽說鬼舞辻無慘的血液對於鬼來說並不僅只是力量的來源那麽簡單,它們會失去理智,它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忘記自己是誰,它們會淪為無慘的傀儡,殺戮,肆虐,做盡一切惡事。

而鬼舞辻無慘可以輕而易舉地通過血液窺知它們的一切——

這一點,哪怕是上弦鬼也一樣。

“它是罪魁禍首,是一切的根源。”

是啊,鬼舞辻無慘才是一切的根源,而猗窩座哪怕是十二鬼月中的高位,也終究不過是鬼舞辻手裏的一把刀。

那麽人該恨一把刀嗎?

戀雪想,或許她其實早就已經沒那麽恨猗窩座了。

因為恨原本也不是可以持續太久的情感,所以在過往的歲月裏,她才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讓自己不要忘記那一夜濃烈的恨意,不要忘記自己為什麽而存在。

她為了殺他而存在。

她為了他而存在。

刀上沾了至親的血,誰又能做到對著森然的兇刃毫無怨言呢?

那是他自己沾染的業障,總得有人為他斬斷。

他該死。

這一點不會改變。

這一點從未改變。

握著刀的戀雪心情十分平靜。

月色灑了下來,將銀白的大地映襯得格外璀璨。

今夜的月色很好,那麽純凈,沒有一絲雜質。

若血色在這中間鋪開,便會如同焚天的業火。

愛恨因果,碧落黃泉,所有在命運裏糾纏的一切都將化作這夜的燃料。

所有的一切,都會被今夜的戰火徹底點燃。

刀也好,握刀的人也好,都會在此夜終結。

在一切都結束之後,明日的陽光也一定會很好。

不管她是否能看見。

鬼舞辻無慘出現了。

按照原本的計劃,產屋敷耀哉是打算用火藥點燃整座宅邸,多少消磨一些無慘的力量,再由珠世趁機偷襲,給它註射抑制力量的毒藥。

但在最後的關頭,他到底還是做出了調整。

火藥的劑量被減少,不再追求極限的傷害,只求制造一瞬的空隙。

配合爆發的時機,加上珠世的血鬼術,足以制造出一瞬的機會,由戀雪發動突襲。

而珠世也會在旁策應,如原本的計劃一樣將毒送入無慘的身體。

“這很危險。”

產屋敷耀哉說:

“如果你現在想退出,我也不會責怪你,你原也沒有義務承擔這樣的風險。”

戀雪笑了。

因為這話聽起來有些可笑,但她也知道,產屋敷耀哉說出這番話只是虛偽的客套。

這的確是出自他的本心。

他也一直在這樣一條違背本心的道路上前行,他希望自己能終結一切,可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力量無法斬斷鬼與產屋敷之間的糾葛。

他必須要借助其他人的力量,而鬼的存在原本也會改變許多人的命運。

這早已經不止是他一個人或者一個家族的命運,但即使如此,在命運的節點,在做出選擇的最後關頭,他也依然希望,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還能有選擇的權力。

在這個計劃裏,風險最大的是產屋敷一家。

盡管調整了炸藥的劑量,可他們依然有很大概率無法脫身。

他給自己留下的生機的確只有一線。

而在他之下,珠世的風險也遠在她之上。

珠世曾經背叛過無慘,以無慘的性情,若是見到她出現,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矛頭對準她。

相比之下,負責偷襲和牽制的戀雪反而是最輕松的一個。

她當然知道無慘很強。

她當然知道,如果它突然暴走的話,或許他們在其他鬼殺隊士來支援之前就可能全軍覆沒。

她當然知道,如果死在了這裏,她就沒有可能再提著劍去到猗窩座面前了。

但她已經來到這裏了。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我不會離開。”

戀雪笑著,看著被天音扶著坐在大廣間裏的青年。

“作為交換,如果得到它的消息,請一定要告訴我。”

“我知道您不會食言。”

他們都走在自己早已經劃定的路上。

他們都看到了自己的終點。

爆鳴聲轟然響起,火光幾乎在頃刻間包裹了整片宅邸,也點燃了這一夜的戰火。

所有的一切都在熱浪中變得格外模糊,唯有少女手中的劍劃出的冰藍色的光路格外清晰。

她按照原本計劃的軌跡,逆著空氣中的熱浪,直沖向那只尚且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的原初之鬼的方向。

鬼舞辻無慘來時身上穿著的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西裝被火舌卷噬得幹凈,此刻的它看起來狼狽又猙獰。

感受到日輪刀卷起的氣浪,它一面叫囂著,一面在第一時間騰出手試圖反擊。

但戀雪並不與它戀戰,借著火光與傾倒的建築,她巧妙地隱藏著身形,隔空與它周旋。

她的任務原本也並非將無慘斬殺,只要創造出一個足夠大的空隙。

一個可以讓一切都結束的空隙。

計劃進展得十分順利。

珠世的反應也很迅速,帶著四百年來積攢的濃烈恨意,她將所有的一切都賭在了這場戰鬥裏。

藥物順著針管流進了無慘的身體,被烈火焚燒的空氣也有一瞬的寂靜。

——隨之而來的便是鬼舞辻無慘暴怒的咒罵。

如之前推演的一樣,珠世的出現的確在一瞬間吸引了它的註意力。

它嘲諷珠世的背叛,它嘲諷鬼殺隊的不自量力,它罵產屋敷一族虛偽又陰險。

惡毒的聲音掀起更高一層的熱浪,一面叫罵,它反手想要對珠世發動反擊。

珠世並沒有躲閃的意思。

她顯然已經做好了接受命運的準備。

又或者說,她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要在這一刻,在鬼舞辻無慘走上末路的時刻,以自己的血為自己曾經失去理智時所做的一切惡事贖罪。

下一秒,日輪刀再至,生生截斷了無慘的攻擊。

那幾乎是出於本能的一擊。

戀雪對珠世實在算不上了解,她也是在今天才剛剛與她認識而已。

她知道走到這一步的人會帶著怎樣的覺悟,她也知道珠世一定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但是在那個瞬間,在看到無慘的攻擊襲向珠世的瞬間,戀雪的大腦裏什麽都沒有在想。

身體自己動了起來,那幾乎是一種本能。

就像很多年前在看到被手鬼逼到絕境的錆兔時一樣。

她不想看到她死在這裏。

她知道,哪怕再怎麽刻意去回避,可她也終究如所有鬼殺隊的隊士一樣,無法做到眼睜睜地看著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珠世終究還是避開了致命的一擊,但無慘的動作太快,她依然免不了受到波及。

發髻頃刻散亂,美麗而白皙的皮膚上出現了血痕。

而她的血本身就是兇器。

血腥的氣息在夜色蔓延開,帶著詭異的幽香,展開的血鬼術又在這片天地裏織下新的網,綿綿密密地罩向她們共同的敵人。

一擊不中,鬼舞辻無慘所帶著的怒意又往上翻了一檔。

但與之相對的,身體裏的力量在因為珠世註射進它體內的藥物而飛速流逝著。

珠世的身影已經隱沒在了血鬼術的幻象中,找不到方向的無慘只能咬牙切齒地轉向戀雪所在的方向,隔空看著那個阻止它的人類。

在看清那張面孔的時候,它的表情停頓了一瞬。

它在意的目標第一是產屋敷一族,第二是突然出現的背叛者珠世。在此之前,它絲毫沒有留意過那個如跳蚤一般的劍士是什麽模樣。

但現在它終於看清了。

接著,那張猙獰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充滿惡意的笑。

“看來這個晚上掙紮的都是熟人。”

“你竟也還活著,還有顏面出現在這裏——”

“區區一個曾經……被鬼圈養的劍士。”

“很好,那麽你們今天,就都死在這裏吧。”

下一個瞬間,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怪異的琵琶的錚鳴。

腳下的地面轟然崩塌,失重的感覺包裹著身體,眼前的場景連番變換,那是舊時代的木質建築接連綿延出的近乎“無限”的空間。

恍惚之間,戀雪聽到了疊起的驚呼聲,那是許多前來救援的劍士也一並跌落進了這片空間。

這是來自無慘的反擊。

鬼舞辻無慘的確遭受到了重創,但它並沒有死去。

它素來是睚眥必報的性情,眼下遭受了這樣的重創,當然不可能善罷甘休。

這片空間或許就是它的巢穴。

戀雪想,它大概是藏身在了某處,然後驅使著自己的手下拖延時間,等待力量恢覆之後,再將困於此的鬼殺隊徹底剿滅。

那就試試看吧,看看這一場酣戰之後,誰會站到最後。

戀雪穩住了身形,正準備在這個空間裏探索,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輕佻聲線——

“哎呀,我們還真是有緣呢,沒想到又見面了。”

她的動作微微有一瞬的遲鈍。

童磨。

是它在這裏。

蓮池在空間裏鋪開,童磨單手托腮,盤膝坐在蓮臺上,笑嘻嘻地看著戀雪所在的方向。

“上次見面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你還在這個痛苦又乏味的人世間徘徊呢。”

“總是拿著劍,還是太辛苦了吧?果然還是要靠我來把你送去極樂。”

戀雪看著眼前的童磨,第一次,沒有直接持劍沖上前。

在看到童磨的瞬間,浮現在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是:

它既然在這裏,那麽猗窩座,或許也該在這裏。

遠處的戰鬥聲仿佛也在一瞬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強烈的心跳。

戀雪頓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問出了那個問題:

“猗窩座在哪裏?”

童磨怔了怔,隨即笑得更加酣然,掀起的唇角下,一對虎牙尖尖地反射著明亮的光。

“還真是過分呢,明明在我的面前,卻在提別的男人的名字。”

它放下手臂,換了一個邊,虹色的眼瞳當中似乎也透露出了一些玩味的情緒:

“嘛,不過既然是那家夥的事,我倒是可以特別告訴你哦。”

“畢竟你看起來好像還是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呢。”

它如此說著,聲音一如既往的輕佻,卻帶著種讓人近乎眩暈的寒意。

戀雪握緊了手裏的刀,眉頭微蹙,心情也是一點一點地沈入谷底。

像是糟糕的預感正在應驗一般,童磨的聲音持續著,傳入了她的耳中。

“也不知道那家夥是怎麽想的,明明最開始還替那位大人來找我的麻煩呢,那個時候我只是吃掉了一個下弦而已,他倒是好,居然直接跑到了那位大人面前呢。”

“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是很清楚,當時我也不在現場,不過聽鳴女說,他好像是因為你的事和那位大人起了爭執,然後當場跳起來要和那位大人叫板。”

“結果當然是被那位大人肅清咯。”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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