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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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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一)

道場裏恢覆了應有的安靜。

遠處的山林間依稀傳來夏夜的蟲鳴。

懷裏的少女身體比任何時候都要熾熱,像是燒紅的烙鐵,緊緊地貼著猗窩座胸前的皮膚。

他幾乎能感受到有什麽東西在燒灼,那樣的感覺仿佛要將他生生撕成碎片,但事實上,他的身體並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連不久前被斷刃劃出的傷痕也早就已經愈合了。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動作。

剛剛的一瞬簡直就像是他在恍惚間產生的幻覺,因為那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可他知道,那就是在剛剛的一瞬間發生的事。

那個瞬間,她的身上的確出現了雪花形狀的烙印。

那個瞬間,她的確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叫他,狛治。

那是屬於他過往的名字。

而她居然知道,她怎麽會知道呢?

於是一直以來糾纏於腦海中的問題也終於有了解答。

到了這裏,猗窩座也終於有了確定的答案。

她就是她。

哪怕她成了劍士,哪怕她以覆仇者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她也依然是她,是從那段過往走出來的,重新回到他身邊的她。

猗窩座將她送回了房間裏。

西垂的月色自門邊灑下,淺淺地勾勒著少女的輪廓。

猗窩座緩緩伸出手,像是想要撥開那片月光,又像是想要描摹她的面孔,可懸空的手指終究停在了距離她鼻梁尚有一分遠的地方。

那是他愛的人,他們曾經手牽著手地穿過江戶時的街巷,他們曾並肩在花火漫天的夏夜裏,仰望著滿天星河,然後許下白首與共的誓言。

他曾將她擁入懷裏,像是擁抱著整個世界一樣滿足。

可現在的他還有資格再去觸碰她的面孔嗎?

他還有資格去期許與她一起看霜雪吹落,染白滿頭青絲嗎?

他和她之間隔著人和鬼的界限。

他和她之間隔著血海深仇。

原來所有的一切,在最初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哪怕再次相遇,他也並沒有資格奢望任何改變。

那是他過往種下的因,那是他如今必須收獲的果。

那麽繼續下去還會有什麽意義嗎?

讓這樣的錯誤繼續延續下去還會有什麽意義嗎?

她說得沒錯。

該結束了。

就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戀雪不知道自己沈睡了多久。

和之前的那些日子不同,這一次,她罕見地沒有做任何夢。

意識沈入了深沈而晦暗的海裏,周圍的一切並非黑暗,也並非光明。

那是無邊的混沌,是讓人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感受不到的虛無。

這樣的感覺對於她來說似乎也並不陌生。

她記得自己也曾在漫長的時光裏在這樣的虛無當中浮沈。

她曾經歷過死亡,她看著赤色的曼珠沙華開滿河岸,而她與其他無形的靈魂一起,在河道裏浮沈。

為什麽要浮沈呢?

那時的她混沌而蒙昧,幾乎無法去思考。

可有一個念頭卻格外清晰。

她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對於她來說很重要的人。

那個人曾經告訴她,活下去,不管以什麽姿態都好,只要活下去就會有更多可能性,只要活下去,在意她的人就會覺得安心。

他告訴她,他會為她帶來春日的櫻花,他會給她看夏日的螢火,還有秋日的紅楓,冬日的落雪,一年四季,五湖四海,只要是她想看的風景,他都會帶給她。

一枚發簪,一顆金平糖,一院子的螢火蟲,一夕鋪滿天的花火。

因為他的存在,生活有了這樣的色彩,因為他的存在,她的日子也有了期待。

可他去了哪兒呢?

百年過去,他的靈魂沒有出現。

他沒有來,她也不知道他到底還會不會來。

那她還要在原地等待嗎?

“你想好了嗎?”

“若你重新轉世,便會沾染上新的因果。”

冥冥之中,她聽到了【祂】的聲音。

那是黃泉之神伊邪那美在比良阪的盡頭低吟。

“可他在塵世間迷路了。”

“便有因果,我也該去尋他。”

“我要去尋他。”

於是她重新回到了人間。

她在人間游蕩了十八年,的確一直都在尋找他的蹤跡。

她來人間尋找狛治,而身為劍士的她又要尋找仇人猗窩座。

那是血海深仇,那是情之所鐘。

愛與恨是不能相抵的。

新的因果與舊的因果也不能混同。

劍士對鬼不可以有憐惜,她很清楚這一點。

所以必須讓一切都結束,當他不再是猗窩座,當她也不再是鬼殺隊的劍士,他們才可以重新開始。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格外安靜。

日光透不進廊前的藤蔓,也照不進房間裏,但戀雪依然能感覺得到外面暖融到近乎熾熱的光線。

現在是白天,可她卻感覺不到猗窩座的氣息。

猗窩座不在道場裏。

她嘗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出乎預料的,身體竟是前所未有的輕盈,像是所有的沈屙都在一夕之間被徹底治愈。

她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能恢覆行動能力對於她來說當然不會是壞事。

她伸手撐著身側的地面,想要借力站起來,掌下卻驟然一痛,像是按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

戀雪緩緩垂下視線,於是她看到那枚雪花形狀的發飾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榻榻米上。

六角的雪花上鑲嵌著漂亮的寶石,在燈光下會折射出如碎雪一樣的光輝。

戀雪記得,在她還尚且很小的時候,在父親與道場的師兄們還在的時候,她曾跟父親一起去附近的鎮上。

她一看到這枚發飾,就覺得挪不開視線。

商人說那是他輾轉才收來的江戶時的舊物,工藝精良,過了幾百年樣式也不過時。

也是父親寵愛她,才會將那樣貴重的發飾,買給一個幾歲的孩子。

父親也是粗心,並沒註意到那枚發飾的棱角鋒利,可能會成為刺傷人的利器。

方才的一瞬,雪花尖利的棱角刺傷了她的手掌,有新鮮的血液滴落在上面,順著銀質發飾的溝壑蔓延,一點點地覆蓋了上面原本就沾著的略有些暗沈的血漬。

那是在那個晚上,被斷刃刺傷的猗窩座的血。

血汙沾在發飾上,讓原本閃亮的寶石也顯得有些暗淡了。

戀雪沈默了很久,才終於伸出手,將那枚發飾拿了起來。

它經歷了太漫長的歲月,也見證了太多因果,兜兜轉轉,此刻它終於又回到了她的手裏。

身為劍士的戀雪從不會戴發飾,也不會梳起能戴上發飾的發髻。

她將那枚發簪小心地收攏進了自己的懷裏,接著坐在鏡前,一點點地將長發高高綁起。

她動作很慢,也很仔細。

距離日落還有相當長的時間,身為鬼的猗窩座不可能頂著太陽回來。

她可以安然離去。

她重新披上了那件已經相當殘破的羽織,拿起了那截斷掉的日輪刀,踏出了被青藤爬滿了的道場的大門。

踏向該屬於劍士的戀雪的命運。

天色將暗的時候,戀雪遙遙地看到了原處的人煙。

那是一座靠著山林建起的村子。

村子裏意外地安靜,許多房子甚至沒有點起燈,炊煙也沒升起。

戀雪覺得納罕,因為看附近農田的樣子,這座村落應該是有人居住的,而村落的建築也沒有遭逢意外的痕跡。

她加緊了幾步,進到了村子裏,恰遇到正在鎖門的一家三口。

高大的農人,健實的村婦,還有被照料得很好的、滿臉喜氣的孩子。

於是戀雪才知道,原來今天附近的鎮上在舉辦祭典,村裏的大半人都已經去了,而他們一家也正打算去。

農人顯然是熱情又健談的類型,農婦也是個熱心腸,在看到戀雪身上近乎襤褸的衣裳時,農婦的眼中露出了些許擔憂:

“你身上的衣服看著不成了,是遇到什麽事了吧。”

“家裏還有閑置的衣裳,你等我給你拿上一件,就算不為參加祭典,這樣年輕的姑娘總也該打扮得漂亮些。”

戀雪並沒有拒絕農人的好意,回鬼殺隊的路還長,她不可能總是這副樣子。

只是她沒想到,當她進到房間裏時,竟被搭在衣架上的一件浴衣晃了眼。

那顯然是件新制出來的衣裳,桃紅的底色,下擺暈染成天空的深藍,整面衣料上綴滿雪紋,如在深冬的夜裏,有雪飛滿天。

那件衣服很好看,上面的紋樣也讓戀雪無法抑制地感受到一種熟悉。

那是她曾經使用過的紋樣,那是她現在披著的羽織的紋樣,那是……屬於“戀雪”的紋樣。

“這衣服……”

有些恍惚的,她看著那件浴衣。

農婦見她的神色,臉上也露出了些許笑意:

“這是曾經救了我們家孩子的少年訂下的,原本說是想在祭典前來拿,可不知是不是被什麽事耽擱了,今天已經是祭典的日子了,他卻始終都沒來。”

是猗窩座。

戀雪立刻就明白了這中間的原委。

她明白了那些離開道場的深夜裏,猗窩座究竟去了什麽地方,她也明白了,那些食糧是從什麽地方得來的。

他也曾想要邀請她去參加一場花火漫天的祭典,但他什麽也沒說,他什麽也沒來得及說,他什麽也不能說。

因為該結束了。

若一切都順利結束在過往,便也不必有當下的這些紛亂的因果,不必再為未來紛擾了。

他去哪兒了呢?

他還會記得自己定下了這樣一件衣裳嗎?

戀雪收回了望向那件衣服的視線。

她不會因為過往而對那個道場有更多的留戀。

她會離開,然後,等待著下一次與他的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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