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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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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席(一)

吊著頭的女鬼。

脖子上饒著一圈暗紅的紋路,上下不一,中間凹了進去,想必那處骨頭應該是斷裂了。每動一下,都哢哢作響,還挺有節奏感。

棺蓋被女鬼掀翻在地,入地三分,官辭心神一動,操縱著小紙人貼到了棺內小孩的衣領處,躲藏起來。

“哈哈哈哈,小弟弟,沒想到吧,男孩兒,也會被拋棄,哈哈哈哈!”

女鬼掐著小孩的脖子,將其高高舉起,眼中盡是癲狂之色,一身紅衣,裙擺被山風吹動,像一朵在奈何橋畔綻放的彼岸花。

她瞇著眼睛,嘴角的微笑越勾越向後,鮮紅的嘴唇大張,露出白齒,手上的力氣滿滿加大,貌似很享受這種感覺,不舍得一下子把人弄死。

官辭飛將出去,紅線纏著的銅錢互相擊打,發出清脆的響聲,面具別在頭頂,露出俊秀的一張臉。他同時打了一個響指,瞬間,那被掐住的小孩爆炸,四分五裂,震感從女鬼的虎口一直連到右肩膀,小紙人順勢鉆出來,順著胳膊而上,猛然一跳,踩在了女鬼的右肩,如同狡兔蹬鷹,將女鬼掀翻在地。

爆炸帶來的痛感席卷全身,女鬼疼得渾身發抖,右手還冒著黑煙,在倒地的瞬間,只見女鬼左手拍向右臂,整條右臂在肩部斷裂下來,軟踏踏地垂下。

這女子是個剛烈的性子。

女鬼站不起身,只好單膝跪下,左手拄著一卷看不出是什麽,看著像草席的東西,強支撐著身體,對著地上那個已經消散了的小紙人啐了一口。

揚著臉罵道:“呸,哪裏來的臭道士,使的盡是下三路的手段,好生不要臉!”

高臺兩旁的火越燒越旺,烏鴉盤旋在天空之上,俯沖而下,飛回了樹林,月光重新落下,女鬼的眉眼看得更為真切了。

懷鶴青衣白衫,搖著不知道從哪弄來的折扇,搖了搖頭,“不,不是臭道士,小姑娘,不要隨便汙蔑人哦。”

現在是討論是不是“臭道士”的問題嗎。

而且“小姑娘”,哪來的小姑娘。

湫言撕下掌心貼的符,小心翼翼揣在懷裏,瞪大了眼睛看眼前的女鬼,分明已然是半老徐娘。

雖說在場的實際年紀都不知道有幾百歲了,可看著都是年輕人,這聲小姑娘是怎麽說出口的。

就連破口大罵的女鬼都楞了一下,隨即不太自然地罵道:“管你們是不是臭道士,別礙著老娘的事,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不客氣?就憑你?”洵堯祭出一柄長劍,伴著嘶鳴之聲,泛出耀眼的金光,一下子沖了過去。

成鈺緊隨其後,甩著拂塵,裹挾著銳利的風刃。

女鬼手背一抹嘴角的血跡,左手一擰,血紅的長指甲攏起,將手裏的東西團得更緊了一些,沖上去與二位神官廝打起來。

按照女鬼的作亂時間、年紀來算,她也僅僅修煉了三十年左右,盡管她有壯士斷腕的氣魄,也難敵神界的兩位小神官。逐漸就落了下風。

“噗。”女鬼如斷了線的風箏,飛了出去,後背砸在了一棵老樹上,沖擊力太大,老樹從中間折斷,鮮血從嘴裏噴湧而出,弄花了臉。

成鈺好生勸道:“姑娘,收手吧,你不是我們的對手。山下百姓是無辜的,不要再濫殺無辜了。我等是神界的神官,特來除你祟氣,待祟氣解除之後,你就可以解脫了。若再無執念,於鬼界修行幾年,便可入輪回,重活一次了。”

“無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鬼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聽到此處,後面的一個字都聽不下去。癱坐在地方,身上的紅衣被風刃和劍刃劃了幾十道小口子,紅衣讓血跡看不真切,看上去只是被打濕了一般。

女鬼沒有再掙紮著站起來。

反而揚著頭朗聲大笑,滿是譏諷,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順著眼尾向上擦拭。

“怎麽,他們不無辜嗎,被你殺的孩子不無辜嗎?”洵堯一身正氣,指著棺材,指著山下,高聲質問,頗有一種大氣凜然的味道。

女鬼:“無辜,何其無辜,他們最無辜了。那我呢,那我就不無辜了?”

洵堯擰著眉頭:“你有什麽無辜的,你殺了無知小兒,引發山下大疫,殘害了多少條人命,你無辜,簡直可笑。”

“哈哈哈哈,好一個正氣浩蕩、冠冕堂皇,好一個高高在上的神官。那我問你,我死的時候,你們在哪,你們為什麽不站出來說我無辜,為什麽不告訴他們,別讓他們濫殺無辜!”

女鬼聲嘶力竭地吼著,她的脖子是斷掉了,聲音本來就不好聽,如今更為沙啞了。

“當年,我也還是尚在繈褓中的嬰兒,憑什麽他們就能這麽對我,就因為我是女孩,我就該死嗎?生而不養,難道不是他們的過嗎?活活勒死一個人,難道不是他們的過嗎?用草席堪堪把人卷了,扔到山裏餵狼,難道,不是他們的過嗎?”

官辭看向他們幾個纏鬥的地上,那姑娘手裏既用來當拐杖,又用來當武器的東西,已經七散八落,經過提醒,不難看出這東西本來的面貌,確實是個草席。

原本綠色的草席經過歲月的打磨,已經泛了黑。

官辭看著女孩血跡斑斑的眉眼,問道:“如今的村長是你弟弟?”

家人這種關系太親密了,就算口頭不承認,就算隔著什麽血海深仇,但是由於血緣關系,長相上也是有些聯系的。

“啊,居然還有這層關系那。”湫言感嘆道。

山下的弟弟當上了一村之長,姐姐卻在山上成了鬼,執念不散,無法解脫。

女鬼晃了神,啐了一口,眼睛睜得老大,白色的瞳仁裝滿了眼眶,似是要把眼眶睜裂:“呸,什麽弟弟,我才沒有弟弟,我憑什麽把他當弟弟,他為什麽不用去死,我那個挨千刀的爹……呸,他算是個什麽爹,為什麽不把他也掐死!”

“所以,你就對所有男童深惡痛絕,要讓他們每隔兩個月就送人上來?可他們並不都是你真正的仇人啊。”成鈺道。

“那又怎樣?當年掐死我的時候,有誰攔過,他們一個一個都是幫兇。我就是要讓這個村子裏的男孩子死絕。他們不是喜歡男孩嗎,我就讓他們一個人都留不住。”

話畢,她身上無數黑氣化為了實體,密密纏繞在身上,籠罩了臉,胳膊,身子,腿,一點點,瞬間蠶食掉了整個身子,活像一個張滿了毛的肉蟲子。

“完了,祟源崩潰了,祟氣攏不住。”

她的情緒太波動了,已經完全無法掌控她自己的身體,祟氣已經趁虛而入,現下已經不是祟源產生了祟氣,而是祟氣搶占了這具祟源。

成鈺翻著拂塵,顯了神身,雖然神界明令禁止不得在人間露出真身,不過現下四處無人,若是讓這祟源下了山,才是真的麻煩了。

和官辭預想的一樣,成鈺和洵堯二人是常年一起的搭檔,二人配合默契,只一眼,洵堯便也顯了神身,站在對稱的另一個方位上。二人形成了一個小型的陣型,一劍一拂塵,金光撲朔,呼嘯著風聲,與祟源的黑氣對沖上去。

碰的一聲巨響。

對上的瞬間,巨大的勁力直接使周邊一圈的樹木盡數倒地,湫言還好抱著官辭一早甩來的定身符不撒手,沒有被風刮走,在狂風走石中睜不開眼睛。

官辭逆著狂風而上,身影靈動,靈氣在手中聚攏成線,線聚成網,載著藍色靈火,罩在那團黑氣之上。

黑氣飛舞得厲害,兩位小神官有了後退的跡象,臉上已經布了些細汗。

官辭的靈網壓不下去。

手背青筋凸顯,官辭凝神,甩了張符在手指上,用力往下一按,靈網飛快下降。他五指一收,那靈網驟然縮小,壓得那團黑氣開始回縮,眼見馬上就能緊緊貼著皮膚,回縮到祟源體內。

兩個小神官松了口氣,手上的靈力松懈了許多。

突然,黑氣暴漲,剛才近剩一層的黑皮,暴漲了數倍,靈網被扯得松散。

“怎麽回事,她怎麽又爆發了。”洵堯將劍比在身前,牢牢形成一個保護罩,護住了自己和成鈺。成鈺一甩拂塵,靈氣化龍,重新沖向祟源。

祟氣有已經有了形,突然間有了靈智般,不再如之前那般橫沖直撞,有了章法,學著成鈺的樣子,黑氣化龍,在外觀上近乎一樣。

“這怎麽回事?”成鈺從沒見過這樣的情形。

一個僅僅修煉了三十多年的祟源,怎麽會可能會有靈智。

“哈哈哈哈,大不了,我們一起死。”祟氣全然控制了肉身,那團“黑氣”仰天大笑,瘋狂扭動著。

一道祟氣直沖著官辭面門而來,在祟源看來,官辭是最大的威脅。

“呵,你早都死了。”官辭扯的靈網鋪天蓋地從天上砸下來,纏著業火的鎖鏈,遮天蔽月,俯沖而下,帶動著呼嘯而過的風聲。

區區一個三十年的祟源,還想帶著他一起死,還不夠格。

“輕點,官辭大人,那底子還是個姑娘呢。”懷鶴是一點沒上手,權當看熱鬧,風這麽大,還拿著一個折扇,風姿綽約,淡然站在湫言身邊。

絲毫不擔心現在的處境。

沒個正經。官辭心想。

卻依舊收了力,在靠近的時候,靈網的沖勁減了不少。

湫言修為不高,不能幫太多忙,盡量躲著,秉持著不扯後腿就好的觀念。可懷鶴是什麽回事,就這麽一動不動。神界出來的神官,怎麽可能一點本事都沒有,他可不信。

“您怎麽不出手?”

折扇被打開。

懷鶴遮著嘴角,故作高深莫測的樣子,緩緩教導道:“小湫言,我事前說,我是來蹭功德的,那自然不能搶了人家的風頭不是,萬一要是記恨我了,回神界告我一筆,得不償失啊。”

“這樣啊,那你也挺不容易。”湫言抱著定身符點頭同意,同樣在界當職,他很有體會。

湫言心大,反應也慢,當場沒反應過來,事後再回想的時候,才緩緩註意到不對。

“他在山下生懟洵堯的時候,怎麽就不怕回去使絆子了。”

當然,這就是後話了。

“嗚。”祟氣被壓,極速抽了回去,像是披上了層黑夜,業火瞬間熄滅,成了普普通通的網,將女子團住,包成了一只蠶蛹,她滾落在地,喉嚨裏傳來嗚咽聲。“你們以多欺少!”

“一個人你也沒勝算。”官辭將面具、衣袍扔在了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而紅色的大氅一塵不染,整潔如初。

“那邊的兩位,過來幹活了。”

與此同時,不停掙紮著的女子沒了聲音,闔上了眼睛,就好像是睡著了。

官辭叫得自然,帶著上位者不容拒絕的威嚴。聽得兩人下意識靠過來。

“用你說,本來我們也會過來。”洵堯收了劍,表情不太自然,特意解釋一番走過來的本意。

女子被安置在了湫言臨時找來的木樁上。

兩位小神官輕車熟路,手中起決,靠近心口的仙骨靈氣翻湧,一股極溫和清潤之力從仙骨中湧出,經過心口,遍及全身,從指尖流出,川流不息,從下至上,繞著女子,形成了一層風屏。

黑氣被吸了出來,融於風屏,如一滴墨水滴入江河,初時,被驚擾了一瞬,隨即融合,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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