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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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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船只抵達汝江鎮, 靠岸之際,船頭與青石堆砌的臺階相碰, 船身晃了晃。

段漫染正迫不及待走到船頭,她毫無防備,險些失去準頭。

好在身旁林重景扶了一把,少女才站穩身形。

帷帽下的女子微微側頭:“多謝兄長。”

“弟妹不必客氣。”

林重景先是提步走上岸邊,又回過頭,確認段漫染在婢女的攙扶下安然落地。

這時,一位穿著幹凈的小廝迎上前:“敢問二位貴人可就是林世子的兄長和世子妃?”

“是我們沒錯。”段漫染片刻也等不及,忙問道,“你是縣令府的人?夫君眼下情況如何?”

“世子妃大可放心, 世子傷勢好轉,只是他如今吹不得風,在樓上客棧裏等你們,還請二位隨我來。”

聽到這話,段漫染不禁擡頭朝江邊客棧的樓上看去——五六間客房, 有開窗的, 也有關上窗的, 卻都沒有林重亭的身影。

短暫失落過後, 她又暗自搖頭——是她太心急了,既然小廝都說林重亭吹不得風,他又怎能站在窗扉處等自己。

帶著幾人走上客棧二樓, 小廝停在一扇門前:“二位, 世子和七殿下都在裏頭。”

說罷,他擡手叩響房門。

“進來。”

說話之人聲線清冷, 段漫染再是熟悉不過。

她終是按捺不住, 動手推開房門。

林重亭正站在桌旁, 自顧自斟了一杯茶。

乍一眼看上去,少年的確不像是受過傷的人,段漫染卻覺得,比起離京時,林重亭似乎消瘦了許多。

原本穿在他身上就足夠寬松的衣袍,眼下更顯清減。

一擡手,更是露出少年瘦勁手腕和骨節分明的五指。

約莫是近鄉情怯,一路上朝思夜想的人出現在眼前,段漫染反倒躊躇不敢前,她唇瓣動了動:“夫君……”

林重亭擡眼看她,頓了頓後,又將目光移到她身後的林重景身上:“兄長也來了?”

“自家弟弟受傷,我身為兄長,豈有不來之理?”林重景溫聲道。

“況且我身為男子,三五日船程算不上什麽,倒是難為弟妹一介弱女子,又是暈船,又是水土不服,我是沒事人,她差點沒丟掉半條命。”

林重亭手中的茶盞不覺捏緊幾分。

不等少年開口,段漫染難為情辯解:“兄長說得言過其實了些,我只是起初那半日有些不適罷了。”

林重亭已放下手中茶盞,朝她走過來。

“我無事。”少年輕握住她的手腕,“你……一路上受苦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段漫染連日積壓的緊張和擔憂在此刻翻江倒海,全都奔湧而出。

顧不得還有旁人在場,她撲入林重亭懷中,死死環抱住少年的腰:“被箭刺傷,分明是九死一生的事,夫君說得輕巧,不過是拿我當小孩子哄罷了……”

不出事還好,倘若林重亭當真出了什麽事……段漫染不敢再想下去,只淚水撲簌往下掉。

林重亭一言不發,輕拍她的後背,倒真的像是在哄小孩。

一旁七皇子忍不住提醒:“弟妹莫要再哭了,林賢弟肩上還綁著紗帶,只怕這樣抱著你哄,一會兒傷口裂開……”

段漫染如夢初醒,從少年肩上擡起頭來:“夫君傷勢如何?”

說著,她伸手朝林重亭傷口處觸去。

少年悄然後退,避開她指尖的觸碰,只握住她那只手道:“我的傷勢早已大好,你不必擔憂。”

果然……林重亭還是不願被她碰。

段漫染眸光暗下來,也知道眼下不是傷神的時候,她先是同七皇子行禮,感謝他這些時日對林重亭的照拂之恩。

七皇子卻搖頭:“弟妹這是說的什麽話,分明是林賢弟救我於水火才對,此處風大,大家先回縣令府再說。”

從臨安遠道而來的二人沒有異議,等到了縣令府中,縣令早已備好熱氣騰騰的飯菜,只等眾人落座。

段漫染向來晚膳所食不多,再加上連日舟車勞頓,更是沒有胃口。

好在此處不似宮中聚會那般規矩多,她先放下筷子離場也無妨,便只是同身旁少年知會一聲,悄然回到客房。

.

段漫染住的房間就在林重亭隔壁,她躺在綢緞被褥上,正有一搭沒一搭犯困,門外突然有兩位縣令府的小丫鬟敲門,說是來送晚膳的。

隔著一道門,雪枝替她答話:“世子妃如今胃口不好,晚膳就不必了。”

“可是……”小丫鬟遲疑道,“這是世子方才吩咐奴婢們送過來的……”

聽到是林重亭派人送來的,段漫染頓時從床上坐起來:“既然來了,那就端進來吧。”

真是沒出息,他不過是稍微關心自己一下,她便又能癡心妄想起來——話剛說出口,段漫染就懊惱地躺回去。

小丫鬟已進屋,將食盤中的幾碟吃食放在外間的桌上。

隔著屏風,香味傳了進來,不是什麽大魚大肉,而是絲絲縷縷的甜意。

這時,雪枝也進來勸她:“世子妃吃些東西墊墊肚子也好,奴婢看桌上有你最愛的桂花糖藕……”

桂花糖藕?

段漫染肚子裏的饞蟲被勾出來。

林重亭與自己生疏,那是他的事,無論如何,她也該好好吃飯。

段漫染重新坐起來,走出裏間,在桌旁坐下。

汝江鎮只是個小地方,雖方才席間的美食遠比不上京城豐盛,但桂花糖藕這等當地小食,做得卻不輸臨安。

白瓷碟中藕片整整齊齊擺放著,每一片藕都被粘稠糖漿包裹,上面均勻撒上幹桂花。

除此之外,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豆年糕湯,和一碟小巧精致的山楂糕。

段漫染拿起湯勺,先是嘗了些許紅豆湯,再執筷夾起糖藕,輕輕咬上一口。

香甜軟糯,霎時在唇齒間沁開。

紅豆湯中的年糕也是甜而不膩,再加上開胃的山楂糕,原本胃口不佳的她,不知不覺吃了半飽。

放下瓷勺,段漫染已沒了困意。

這時,她聽到隔壁間傳來房門推開的動靜,應是林重亭用過晚膳回來了。

她盯著桌上的瓷盤出了會兒神,還沒想到要不要去看他,房門卻被敲響。

廊下的燈籠映出清瘦高挑的身影,段漫染心中慌神,她明知故問:“誰?”

短暫沈寂過後,林重亭開口:“是我。”

無論如何,二人還是夫妻,況且……段漫染懷揣著僥幸的小心思——萬一他與阿骨娜之間,只是自己誤會一場呢?

雪枝領會到她心中所想,將房門打開。

林重亭先是瞥了眼桌上,見她晚膳用過大半,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這間屋子裏你可住得習慣?”

“嗯。”段漫染點頭,抿起了唇。

先前在臨安時,得知林重亭受傷的消息,段漫染一心只想奔赴到少年身旁,如今見他沒有大礙,唯獨臉色蒼白了些,反倒是相顧無言。

她低著頭,並沒有瞧見,林重亭似乎還在等她說些什麽。

直到半晌過後,林重亭眼眸暗了暗,走到她眼前,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這只瓷兔,原想回到臨安再送給你,不成想你先來了。”

段漫染擡眼,看清他手中是什麽。

一只瓷釉瑩白,憨態可掬的瓷兔。它豎著兩只耳朵,紅通通的雙眼,模樣惟妙惟肖,和將軍府那只兔子唯一的區別,就在於這是假的。

少年手指修長瘦勁,托著那只兔子在她眼前,許久沒有動。

段漫染心頭生出一絲酸澀——林重亭既然不喜歡自己,心中沒有她,又何必用這些逗弄姑娘家的把戲哄她開心?

她情願少年一直冷冰冰對自己,都好過這般的忽冷忽熱。

“不喜歡?”

沒有等到她接過的動作,林重亭垂下眼簾問道。

“不是。”饒是如此,段漫染依舊沒有膽量在此刻問個清楚明白,她伸手將那只兔子拿了過來,“多謝夫君,免免很喜歡。”

“咚——”

屋內一只飛蛾不管不顧撞向絹絲燈罩,引得燭火猛烈跳動。

受到驚嚇的段漫染眼睫顫了顫,她沒有擡眼:“天色不早了,夫君身上又有傷,還是先回房歇息吧。”

一句話,竟是說不出的生疏。

林重亭原本想要觸碰她發絲的手指,就這樣僵在半空當中。

暈黃燭光勾勒出少女靈巧的鼻尖,花瓣般的粉唇。

少年收回手,虛握成拳:“好,你也早些歇息。”

轉身出門,走進隔壁的寢房當中,縣令府的丫鬟問道:“洗澡水剛剛放好,不冷不熱,世子可要洗沐?”

林重亭垂眼:“我知道了,你們先出去,不必在此伺候。”

京城來的這位世子性情孤僻,洗沐和就寢時不喜有人伺候,幾日下來,丫鬟們對此已十分清楚,她們沒再多問什麽,陸續退了出去。

待門窗關緊,林重亭走到浴桶邊上。

她伸出手,在水面輕輕觸碰。

水溫尚熱,林重亭並沒有急著脫衣洗沐。

她不緊不慢踱步到榻旁,脫下外衣,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裏衣坐下來,隨手拿起小桌上的棋譜翻看。

林重亭自幼不喜看書,棋譜卻是例外,她看得全神貫註,仿佛渾然不覺寒意。

還在正月裏,盡管屋子裏燒著碳火,寒氣卻並沒有半分消減,林重亭拿書的手逐漸僵凍得沒有知覺,翻頁的動作有些遲鈍。

她坐在榻上,依舊沒有動,時而低咳兩聲,以壓抑住不出動靜,似是生怕吵到隔壁什麽人。

直到將整本棋譜悟透,已是一個時辰過後。

林重亭終於放下棋譜起身,來到偏房的浴桶旁。

水溫已涼,她解下最後一件衣裳,將自己整個人浸了進去。

……

段漫染是天快亮時被吵醒的。

院子裏腳步匆匆,似乎有人急急忙忙地進出。

縣令府的床上雖是鋪了上好的綢緞,但到底不是自己平日裏睡得那張床,她本就睡得不大安穩,聽到門外的動靜,霎時睜眼醒了過來。

從床上坐起來,段漫染先看了放在床頭的白瓷兔子一眼,又道:“雪枝,發生什麽了?”

雪枝也是剛醒,她忙披上衣:“姑娘且等等,奴婢這就去外頭打聽。”

很快,出去的雪枝就回來了,她面色凝重:“姑娘,聽說是世子昨夜受了風寒,眼下正高燒不退——”

“什麽?”段漫染顧不得其他,忙坐起來朝外頭走去。

怎麽會這樣,明明昨日瞧上去,林重亭還好端端的……不對,她真是蠢,正所謂病來如山倒,若單是用眼睛看,又看得出什麽來?

林重亭床前,已站了不少人。

有生怕世子在自己府上出事的張縣令,有關心他的七皇子,還有為少年診脈的林重景。

唯獨段漫染這個枕邊人,倒成了來得最晚的。

她站在幾人後頭,看見少年面色白得像一張紙,他雙眸閉闔,像是永遠不會睜開。

然而下一秒,林重亭唇瓣動了動,似乎呢喃著說了什麽。

離他最近的林重景原本皺著眉,在聽清林重亭說的話後哭笑不得道:“弟妹就在這兒,你要想見她,也得先好起來再說。”

段漫染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訥訥問道:“不知夫君眼下如何?”

林重景收回手,沒有瞞著眾人:“不太妙,只怕再這樣燒下去,非得燒糊塗不可,也不知他這是怎麽回事,分明昨日我替他診脈,都不似這般虛頹……”

話音未落,一旁縣令戰戰兢兢開口:“不知林世子該如何醫治才好?可有下官派得上用場的地方……”

“的確是要麻煩大人。”林重景開口,“在下寫下藥方,勞煩大人盡快替我找到藥材。”

說著,林重景已轉身坐到桌旁,寫下一張藥方。

縣令大人如獲至寶,拿著它忙出門去。

此時,段漫染已不覺坐到床邊,俯身朝林重亭額間觸碰——果真是燙得驚人。

正想要收回手,閉著眼的少年卻似感知到她的氣息,準確無誤握住衣袖外那截手腕。

林重亭的額頭是燙的,掌心卻一片冰冷。

這一回,段漫染聽清少年唇間念的是什麽:“娘子……”

林重亭鮮少這般稱呼她,大多時候,都不過是叫她的小字免免。

段漫染心中酸澀,當真是恨不得將眼前之人搖醒,惡狠狠地質問林重亭——既然知道她是他的娘子,那這般的若即若離究竟是為了什麽?

只不過她終究沒有這等膽量,況且林重景又有旁的事吩咐她:“嘉書高燒不退,約莫出了不少汗,他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就算是病了,旁人也碰不得,還要勞煩弟妹先替他換身幹凈衣裳。”

段漫染一楞,應了下來。

等旁人都離開,她才發出生平頭一回苦笑——旁人碰不得,她又何嘗不是?

為了不至於太丟人,段漫染將丫鬟們也都支了出去,屋內只剩下自己和林重亭二人。

掀開被子,好在林重亭身上只穿著裏衣,興許替他脫下來並不難。

段漫染伸手,試探著朝他腰間的系帶觸去,卻被他捉住了手腕。

“出去——”

半醒半睡中,少年皺起眉。

段漫染心往下一沈:“是我。”

到底是不甘心,她開口問:“我也不可以嗎?”

握在腕間那只手頓了頓,不過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要眼下的少年用盡全身力氣來思索:“你……當然……”

段漫染眼中流露出些許光芒。

誰知林重亭話鋒一轉:“不用……你……出去。”

從期冀到失望,不過是一句話之間。

段漫染深吸了口氣。

無論如何,先替林重亭將衣服換了再說,總不能眼睜睜看他病得一塌糊塗。

眼一閉心一橫,她另一只手朝少年腰間襲去。

然而剛剛扯到腰帶,林重亭再一次制住了她的動作。

“出去——”

這一回,不似方才那般溫和,林重亭語氣中多了幾分強硬,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

不等段漫染細想這哀求從何而來,房門被敲響。

“世子妃。”雪枝在門外道,“來了位丫鬟,說她是從蜀中一路上跟隨伺候世子的,請求奴婢放她進來伺候。”

從蜀中跟隨來的丫鬟?

來得倒也正是時候。

段漫染沒有再強求,而是吩咐雪枝:“讓她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那位丫鬟走了進來,走到她跟前福身行禮:“奴婢見過世子和世子妃。”

她聲調婉轉似鶯,不知為何,段漫染莫名覺得有幾分耳熟。

那丫鬟行過禮,已站穩婀娜身形,直勾勾看著她。

電光石火間,段漫染瞪大眼:“是你?阿骨……”

“世子妃。”阿骨娜打斷她的話,“還是讓奴婢替世子來換衣裳吧。”

眼前的阿骨娜,與在京城時有很大不同。

在臨安城中,她是名動一時的花魁,是大理寺卿的夫人,自然是時時刻刻都光彩照人,讓人移不開目光。

而眼下她將頭發盤起來,臉上抹了層不知什麽東西,瞧上去肌膚是土黑色,整個人也就變得不那麽起眼。

旁人興許認不出來,段漫染卻一眼就瞧了出來。

愕然過後,無名的怒火從胸口直沖眉心,段漫染頭回聽見自己冷笑的聲音:“原來如此……先前我還疑惑,夫君不喜旁人觸碰,那他中箭時,又是誰替他包紮的傷口,原來如此……”

阿骨娜面不改色:“世子妃有什麽話,有該等妾身替世子包紮好後再說。”

“別叫我世子妃。”她霍然站起身,“這個世子妃,怕是該換個人來當才對。”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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