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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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周曼儂不是第一次參與駐留這種形式了, 往年在別處駐留，她都會盡量沈浸式地體驗當地的風土人情，將那一段時間的生活體驗融入自己的作品裏。
這一回卻好像只是住在這裏而已, 自從來到瑯裏後, 她很少出門采風, 也不怎麽參與藝術家團體的活動。
年假後，瑯裏冷清了很多, 至少不再那樣人山人海。周曼儂那幅畫正創作到瓶頸期, 索性放低對自己的要求, 每天只畫一點點, 餘下的時間出門走走，畫一些自我放松的速寫。
也許, 她終究還是不太適應這個和印象裏大相徑庭的瑯裏。
這一天，她坐在橋頭寫生的時候, 遇到了孟妍和沈慕, 她略驚奇地看見他們一起邊走邊說笑著過來，一男一女如果正處在一種正在暧昧中的氛圍，那給人的感覺是很明顯的。
她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自己的視線，專註於畫紙，直到孟妍主動坐到了她的身邊。
過了一會, 周曼儂擡眼，耐心地等她要說的話。
孟妍憋了半天，最後開口道：“宋馳來和我打聽許袂的事，我該怎麽說？”
宋馳最近倒是沒來煩她, 沒想到從另一個角度入手了。
周曼儂微詫異地挑眉，“該怎麽說, 就怎麽說。”
孟妍聳聳肩，“所以，我要告訴他實話嗎？我們在書店碰到的那一天，是我和許袂的第一次見面。他從來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我利用他好在宋馳面前不落下風……而他只想利用我來見你。”
周曼儂怔了怔，現在也不覺得有多麽意外了。
關於孟妍和許袂的關系，周曼儂當然有過諸多揣測，但並沒有真正懷疑過他說他們是男女朋友這件事。
許袂不怎麽愛這個所謂的“女朋友”，這倒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周曼儂比誰都知道他愛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麽樣——也很正常，多少馬上要結婚的男女之間都毫無愛意，但現在得到解釋，一切邏輯都暢通了。
“你和他怎麽說都可以，我無所謂。”周曼儂頓了一頓，又問道，“那張照片，是你給他的嗎？”
“是。”孟妍點頭，“我從他那裏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故事素材，所以不介意也告訴你一些事。”
從孟妍那裏得到的另一個視角，並沒有讓周曼儂感到多麽興奮，那幾天她情緒上的跌宕起伏，很大程度還是受到激素影響。理智回歸日常水平後，她只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會和他弄到那步田地。
除夕過後，周曼儂就再沒有見過許袂，但並不是沒有一線聯系。
初三上午，她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看見家門口等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女人名叫唐昕，一見面便自我介紹，是受許先生的雇傭來給她送飯的。
周曼儂說她不知道有這回事，許先生沒有征得她的同意，她不能收這種來歷不明的食物。
唐昕聞言有點著急了，“您先試吃一下好不好，不滿意再說，您想吃什麽菜都可以提前跟我說的，今天就先嘗嘗口味鹹淡。”
周曼儂轉過身，板著臉給許袂發微信：【？】
許袂：【是送上門的私房菜嗎？是我叫的。】
許袂：【你吃吧，她每天現做現送，很幹凈衛生的，免得你自己總不記得吃飯。】
周曼儂：【？】
許袂過了一會，才遲疑地回了一個【？】
又馬上撤回了。
過了一會，他回覆道：【給你送飯的女人是個單親媽媽，討生活不容易的，我付給她一個月八千，你權當支持一下她的生計。】
周曼儂：【你真有錢啊～～】
她發了一個loopy陰陽怪氣的表情包。
那一頭半天沒回覆，就在周曼儂以為他不會回的時候，手機又震動一下，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十分不情願地被逗笑了。
許袂發了一個薩摩耶慫慫的表情包過來。周曼儂就沒見過他用表情包，更別說還是這種風格的。這個人到現在微信號都沒有頭像，發一條日常消息都要標點符號準確完整。
周曼儂看著這只薩摩耶彎起嘴角，想著吃一點倒也不會怎麽樣，把唐昕送來的保溫盒打開，幾道特色的江南小菜，還有一碗腌篤鮮。她於飲食上很少有幸福感，吃什麽都隨意，淺嘗了幾口，意外發現倒還真很合她的口味。
她對唐昕說：“不要他的錢，我自己出這個錢。”
唐昕面露難色，“許先生已經提前付過一個月的錢了，我不能再收您的錢，您吃就好了……您平時幾點鐘吃早飯呢？我好按點給您送來。”
周曼儂臉色淡淡的，“你問問那個許先生，他到底想幹嘛？”
第二天，唐昕送早飯過來的時候，轉述了這麽一句話：“許先生說，他沒有別的意圖，就希望您一日三餐，吃好睡好，健健康康。”
一日三餐，吃好睡好，健健康康。
周曼儂沒說什麽，就這麽接受了唐昕繼續給她送飯。
周曼儂生活上很多壞習慣是有連鎖效應的，作息不規律，就連帶著飲食不規律，飲食規律了，可以幫助作息也規律。為了能吃唐昕送來的早飯，她不得不每天早起，最後也就不得不早睡了。
有一天，看見唐昕送來的小籠包，周曼儂突發奇想，對唐昕說：“你問問那個姓許的，他吃小籠包蘸什麽？”
周曼儂吃小籠包從小到大都蘸番茄醬，她認為這才是標準的吃法，但是後來遇到的人好像都不這樣。
唐昕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奇怪是理所應當的，但看在錢的份上，還是應下了這莫名其妙的要求。
中午她送飯來的時候，給了周曼儂答案：“許先生說，他吃小籠包蘸醋。”
周曼儂馬上嗤了一聲，“沒品的家夥。”
這樣的事情有了幾次，唐昕終於忍不住問了：“那個周小姐啊，你和許先生兩個談戀愛是沒有加微信嗎？現在通訊這麽方便的呀。”
周曼儂：“……”
天氣逐漸地好起來，周曼儂發現撿來的那盆花被她隨便養養，居然開了，她於是把這盆花放在院子裏日照最好的地方，很快地開始爆花。
這是她第一次養花，除了偶爾澆水以外，基本沒怎麽管，誰知道這個花這麽好養活，一下給了她帶來了莫大的成就感。當即拍了幾張，選最漂亮的一張曬到朋友圈裏。
過了一會。她再刷朋友圈的時候，一眼看見在她那條發出幾分鐘後，許袂也發了一張照片。
同樣也是花，和她的花貌似就是一個品種，養在他辦公室的陽臺上，開得比她的還好，不僅爆花，曬久了變成更美麗的顏色，陽光下像是塗了一層亮亮的金粉。
這個人一向不發朋友圈，上回那條也是別有用意，周曼儂覺得他這條肯定也是在follow她，不由得輕聲嘟囔了一句：“學人精。”
他又是怎麽買到和她一模一樣的花？
她後來再看，發現他竟然把那盆花換成頭像了，土死了，年輕人誰用花卉當頭像？簡直像個老頭子。
當晚，周曼儂又做夢了，而且是個春夢。
她做過不少這樣的夢，二十一歲是她夢的分水嶺，二十一歲前夢裏的男主角，通常是電影裏看過某個很性感的男演員，二十一歲後大多數時候只有一個人。
當她看到又是這張臉的時候，有時候都忍不住感到失望，“你知不知道，你讓我的夢少了很多選擇？”
今晚夢裏的許袂穿著三中的校服——這很奇怪，因為現實中，他從來沒有穿著校服和她上床，正常人都不可能幹這種事。
更奇怪的是，那實際上是二十八歲的許袂，穿著高中生的校服，一眼就可以識別出來。她原本以為至少在皮相上，他是一點沒變的，但現在真的換上校服就非常明顯，根本不是十七八歲。
“原來你也老了。”她對著夢裏的他說。
但他親吻她的方式，是和十年前如出一轍的。如果要她品評，她當然會覺得現在的許袂更刺激一點，更性感一點，因為帶有一些危險性，激烈得很迷人。
只是，他不會在結束之後還非要膩著她，不會一直親她一直親她崩掉高冷校草的人設，也不會在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偷親她的眼睛，很小聲地說：“我喜歡你，好喜歡你。”
醒來後，周曼儂感到一陣強烈的空虛，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覺得難堪的是什麽了，原來對世上有一些人來說，渴望愛這件事，比其他對一切的渴望都更難以啟齒，她想要的是被她丟掉的那份愛，到現在都在做著刻舟求劍的傻事。
她是出國好幾年以後，才敢對自己承認，原來她愛過許袂。至少，他是唯一一個令她銘記的男孩子，如果她不算愛過他，那也就沒愛過任何人。
意識到許袂在她心裏紮根的時候，周曼儂一度有種強烈的恥感，不止因為他和她天然的身份對立。
從長成伊始，周曼儂就深刻感受到外貌的能量。她的美對周遭人還有她自己都有極大的影響力。一個女孩子如果生活坎坷還美得過分，未必是件好事，美麗既可能成就她，也可能毀滅她。
美貌是稀有資源，資源可以利用，也可以被覬覦被掠奪。或許是錦上添花的無數個零，但如果無數個零前沒有一個一，那後果將會是災難的。她被一分錢難倒很多年，也知道有這樣一副皮相，她無論怎樣走投無路，總還有最末一個選擇。
如果她當真成了某人的情婦，說不定會自己麻痹自己，把這種不正當的關系美化成愛情，但她最終不能騙自己，夢從不騙人，作為被凝視被擒拿的獵物，那感覺是相當屈辱的。
後來她也一直在談戀愛，但都停留在很膚淺的關系，男朋友換得異常勤快。周曼儂對她任何一任男友來說都很神秘，因為她始終拒絕被了解。最常見的分手理由，無非是男友受不了她冷漠的性情，“我覺得你從沒愛過我”，這哀怨的控訴，她受過不止一次。
周曼儂不會反省，她在親密關系裏是個殘酷嗜血的常勝將軍，她以不愛任何人為榮，這樣她就永遠勝利。周曼儂瞧不起輕易為她魅力所俘獲的傻瓜們，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
這或許是某種自我保護機制，有她母親施加的影響。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她是那麽地，那麽地恐懼成為弱者。在愛情裏當戰俘，在男人面前當弱者的女人，有多可憐多淒慘，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只能以這種心理上的俯視，消解在男權社會長期身處弱勢被物化感受到的孱弱與恐慌。要她承認她也對一個人念念不忘，尤其當這個人是許袂時，簡直像擊潰了她一小部分的尊嚴。
她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許袂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裏，擁有過唯一好的東西。那樣俊秀出彩白衣翩翩的少年，獨一無二純潔熱烈的愛意，在許多年後才發揮出餘威，原來那樣難以忘記。
第二天唐昕來送飯的時候，周曼儂和她說接下來幾天不用送飯了，她不在家，但是可以過來餵一下那只小貓。
回國這段時間以來，周曼儂一直在和江九畹溝通聯名款的設計稿內容，但都是在線上。江九畹比周曼儂忙碌很多，畢竟既是主設計師又是品牌CEO，有一些最好當面談的細節，就要在近期敲定，少不得需要周曼儂配合她來開會。
所以這兩天周曼儂都要待在市區，葉吉這段時間因為工作關系都在瀧川，周曼儂開車來接她，一接到就把方向盤給了她，轉而坐在副駕駛座上。
“這輛車你開走吧。”
“為什麽啊？”葉吉楞了一下，“不會因為這是我哥的車？你們真要掰了？那也沒必要啊，談過一場總得有點出手，況且還不是送給你的，只是借而已，他這人倒還沒小氣到這種地步吧。”
多少有這一部分的原因，自從那個晚上過後，宋馳再沒來過電話。周曼儂認為他們肯定是要分手的，問題就是能不能盡量分得和平一點，不那麽傷害過往的情誼了。
周曼儂嘆了口氣，“最近不適合開車，我的驚恐又發作了。”
葉吉聞言，表情立時嚴肅起來，“什麽時候的事？那你今天其實也不應該開車來的。”
對於焦慮癥患者來說，驚恐發作根本不可預測，無特定環境，也無明顯誘因，如果在當司機的時候開始眩暈和呼吸困難，那情況就非常嚇人了，所以之前有一段時間，周曼儂是完全不敢自己開車的。
周曼儂直接跳過她的問題，“不過，我應該也的確當不成你嫂子了。”
葉吉和她相處久了，已經知道她不想回答的問題，就是不會問題，於是假裝不知道她在轉移話題，“未必啊，宋馳也很可能會選擇原諒你啊——他婚後難道就能忠貞不渝？這可能性也很低吧，你們可以提前進入各玩各的階段。”
周曼儂笑了一下，“但是，他完全可以找到比我條件更好門第更優的結婚對象，下擇也可以找到更遷就他更有服務性的女結婚員，選我有很大一部分出於私人好感，現在這私人好感肯定已經被毀得一點不剩了，我現在就是坐等他的分手通知。”
葉吉說：“誰知道呢，他可能因此更不想放手了。你是第一個拿到他結婚offer還敢有二心的女人，多特別啊，縱觀我這麽多年所見各種異性戀同性戀的狗血故事，只能得出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人性本賤。男人最愛的就是漂亮壞女人，有人搶的東西才是最好的，越是不甘心越想要，投入成本越高越放不下。女人也一樣，不然，這個世界哪來那麽多戀愛腦。”
“是嗎？”周曼儂心不在焉的樣子。“不過你應該會開心吧，你好像是真的不希望我和你哥結婚。”
“我是不希望。”葉吉坦然承認，“我和他之間也是有競爭的，我不希望你成為他的人。”
周曼儂挑眉，“哦？”
這倒是她沒想到的，富豪家庭她接觸的不少，為了錢爭得頭破血流的大有人在，但她一直覺得葉吉的家庭理想得簡直像童話。
“想也知道啊，尋常人家三瓜倆棗鍋碗瓢盆的，都搶破頭呢，為什麽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子女之間會沒有競爭？何況重男輕女也是至上而下都有的，在旁人看來，我們家已經算很寵女兒，我能拿到三成就該感恩戴德了，剩下的應該上夫家要。”
葉吉撇了撇嘴，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們家還是比較公平的，我爸媽也並沒有偏向我哥的意思，我們都沒進公司做事，就看誰能最大程度的利用家裏的資源，所以我和他當然也會有競爭的……雖然真的為了錢鬧僵的可能性很小，但我還是不希望你的結婚對象是他，如果是別的朋友倒無所謂，只是你不一樣。女人一旦結了婚，和老公的關系就勝過一切，我還是希望你和我之間不要有個男人夾在裏面。”
周曼儂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和葉吉在事業上的合作已經默認會捆綁得很深，不出意外的話將會久至十到二十年。多上一層親緣關系，並不會讓她們原本的友誼和合作關系更穩固，還會憑空增添許多風險。
葉吉偏頭看她，“不過我有一種感覺，你好像從來沒有真的想過要嫁給我哥，我現在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訂婚的，根本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周曼儂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所以——”葉吉意味深長地說，“你真的不準備多談談那個讓你放棄嫁入豪門的男人嗎？”
早高峰時間段，正在等長達六十多秒的紅燈，周曼儂看著前方，神色倏然凝固。
她看見一個老頭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從馬路上過去，老頭面相不好，頭發已經斑白，看著兇巴巴的。他身邊的小女孩個子很矮，才到他膝蓋，看著像是爺孫倆。
正常人帶孩子走這樣的馬路，縱然兩旁車流因紅燈停滯，為以防萬一也會牽著孩子的手走。這個男人卻因為怕冷一邊含胸哆嗦著，一邊兩手都窩窩囊囊地插在兜裏，愈發顯出他的潦倒來。他似乎還嫌孩子走得慢，嘴裏罵罵咧咧，甚至差點從後面踢一腳過去。
周曼儂的視線一直跟著他們走過馬路，轉過頭，看見斑馬線正對著是一家幼兒園。
她一直發怔到紅燈結束。
下午四點左右，周曼儂又來到這條路口，她看著幼兒園的閘門大開，一群孩子在老師帶領下魚貫而出，然後各自被父母接走。
落在最後的，是那個臉上有鮮紅胎印的小女孩，還有一個小男孩陪著她。兩個孩子一起扒著漆成彩色的闌幹，一跳一跳地等人來接，旁邊陪著一個幼兒園的女老師。
周曼儂在原地看了許久，正要上前，一個男人匆匆忙忙地趕過來，顯然他是小男孩的爸爸，今天不知為什麽來得晚，但卻把小女孩也一起接走了。
他們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周曼儂聽到那男人說：“走吧，妍妍，今天也上叔叔家裏玩。”
那三人就迎面朝她這個方向走來。
男人的目光不經意地和她對視，隨後不免盯著她多看了幾秒，這幾秒尚且還是正常的，接下來他的目光頓在她的臉上，表情微帶詫異又將信將疑，像是認出一個不太熟的人，又不是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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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曼儂不是第一次參與駐留這種形式了, 往年在別處駐留，她都會盡量沈浸式地體驗當地的風土人情，將那一段時間的生活體驗融入自己的作品裏。
這一回卻好像只是住在這裏而已, 自從來到瑯裏後, 她很少出門采風, 也不怎麽參與藝術家團體的活動。
年假後，瑯裏冷清了很多, 至少不再那樣人山人海。周曼儂那幅畫正創作到瓶頸期, 索性放低對自己的要求, 每天只畫一點點, 餘下的時間出門走走，畫一些自我放松的速寫。
也許, 她終究還是不太適應這個和印象裏大相徑庭的瑯裏。
這一天，她坐在橋頭寫生的時候, 遇到了孟妍和沈慕, 她略驚奇地看見他們一起邊走邊說笑著過來，一男一女如果正處在一種正在暧昧中的氛圍，那給人的感覺是很明顯的。
她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自己的視線，專註於畫紙，直到孟妍主動坐到了她的身邊。
過了一會, 周曼儂擡眼，耐心地等她要說的話。
孟妍憋了半天，最後開口道：“宋馳來和我打聽許袂的事，我該怎麽說？”
宋馳最近倒是沒來煩她, 沒想到從另一個角度入手了。
周曼儂微詫異地挑眉，“該怎麽說, 就怎麽說。”
孟妍聳聳肩，“所以，我要告訴他實話嗎？我們在書店碰到的那一天，是我和許袂的第一次見面。他從來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我利用他好在宋馳面前不落下風……而他只想利用我來見你。”
周曼儂怔了怔，現在也不覺得有多麽意外了。
關於孟妍和許袂的關系，周曼儂當然有過諸多揣測，但並沒有真正懷疑過他說他們是男女朋友這件事。
許袂不怎麽愛這個所謂的“女朋友”，這倒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周曼儂比誰都知道他愛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麽樣——也很正常，多少馬上要結婚的男女之間都毫無愛意，但現在得到解釋，一切邏輯都暢通了。
“你和他怎麽說都可以，我無所謂。”周曼儂頓了一頓，又問道，“那張照片，是你給他的嗎？”
“是。”孟妍點頭，“我從他那裏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故事素材，所以不介意也告訴你一些事。”
從孟妍那裏得到的另一個視角，並沒有讓周曼儂感到多麽興奮，那幾天她情緒上的跌宕起伏，很大程度還是受到激素影響。理智回歸日常水平後，她只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會和他弄到那步田地。
除夕過後，周曼儂就再沒有見過許袂，但並不是沒有一線聯系。
初三上午，她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看見家門口等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女人名叫唐昕，一見面便自我介紹，是受許先生的雇傭來給她送飯的。
周曼儂說她不知道有這回事，許先生沒有征得她的同意，她不能收這種來歷不明的食物。
唐昕聞言有點著急了，“您先試吃一下好不好，不滿意再說，您想吃什麽菜都可以提前跟我說的，今天就先嘗嘗口味鹹淡。”
周曼儂轉過身，板著臉給許袂發微信：【？】
許袂：【是送上門的私房菜嗎？是我叫的。】
許袂：【你吃吧，她每天現做現送，很幹凈衛生的，免得你自己總不記得吃飯。】
周曼儂：【？】
許袂過了一會，才遲疑地回了一個【？】
又馬上撤回了。
過了一會，他回覆道：【給你送飯的女人是個單親媽媽，討生活不容易的，我付給她一個月八千，你權當支持一下她的生計。】
周曼儂：【你真有錢啊～～】
她發了一個loopy陰陽怪氣的表情包。
那一頭半天沒回覆，就在周曼儂以為他不會回的時候，手機又震動一下，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十分不情願地被逗笑了。
許袂發了一個薩摩耶慫慫的表情包過來。周曼儂就沒見過他用表情包，更別說還是這種風格的。這個人到現在微信號都沒有頭像，發一條日常消息都要標點符號準確完整。
周曼儂看著這只薩摩耶彎起嘴角，想著吃一點倒也不會怎麽樣，把唐昕送來的保溫盒打開，幾道特色的江南小菜，還有一碗腌篤鮮。她於飲食上很少有幸福感，吃什麽都隨意，淺嘗了幾口，意外發現倒還真很合她的口味。
她對唐昕說：“不要他的錢，我自己出這個錢。”
唐昕面露難色，“許先生已經提前付過一個月的錢了，我不能再收您的錢，您吃就好了……您平時幾點鐘吃早飯呢？我好按點給您送來。”
周曼儂臉色淡淡的，“你問問那個許先生，他到底想幹嘛？”
第二天，唐昕送早飯過來的時候，轉述了這麽一句話：“許先生說，他沒有別的意圖，就希望您一日三餐，吃好睡好，健健康康。”
一日三餐，吃好睡好，健健康康。
周曼儂沒說什麽，就這麽接受了唐昕繼續給她送飯。
周曼儂生活上很多壞習慣是有連鎖效應的，作息不規律，就連帶著飲食不規律，飲食規律了，可以幫助作息也規律。為了能吃唐昕送來的早飯，她不得不每天早起，最後也就不得不早睡了。
有一天，看見唐昕送來的小籠包，周曼儂突發奇想，對唐昕說：“你問問那個姓許的，他吃小籠包蘸什麽？”
周曼儂吃小籠包從小到大都蘸番茄醬，她認為這才是標準的吃法，但是後來遇到的人好像都不這樣。
唐昕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奇怪是理所應當的，但看在錢的份上，還是應下了這莫名其妙的要求。
中午她送飯來的時候，給了周曼儂答案：“許先生說，他吃小籠包蘸醋。”
周曼儂馬上嗤了一聲，“沒品的家夥。”
這樣的事情有了幾次，唐昕終於忍不住問了：“那個周小姐啊，你和許先生兩個談戀愛是沒有加微信嗎？現在通訊這麽方便的呀。”
周曼儂：“……”
天氣逐漸地好起來，周曼儂發現撿來的那盆花被她隨便養養，居然開了，她於是把這盆花放在院子裏日照最好的地方，很快地開始爆花。
這是她第一次養花，除了偶爾澆水以外，基本沒怎麽管，誰知道這個花這麽好養活，一下給了她帶來了莫大的成就感。當即拍了幾張，選最漂亮的一張曬到朋友圈裏。
過了一會。她再刷朋友圈的時候，一眼看見在她那條發出幾分鐘後，許袂也發了一張照片。
同樣也是花，和她的花貌似就是一個品種，養在他辦公室的陽臺上，開得比她的還好，不僅爆花，曬久了變成更美麗的顏色，陽光下像是塗了一層亮亮的金粉。
這個人一向不發朋友圈，上回那條也是別有用意，周曼儂覺得他這條肯定也是在follow她，不由得輕聲嘟囔了一句：“學人精。”
他又是怎麽買到和她一模一樣的花？
她後來再看，發現他竟然把那盆花換成頭像了，土死了，年輕人誰用花卉當頭像？簡直像個老頭子。
當晚，周曼儂又做夢了，而且是個春夢。
她做過不少這樣的夢，二十一歲是她夢的分水嶺，二十一歲前夢裏的男主角，通常是電影裏看過某個很性感的男演員，二十一歲後大多數時候只有一個人。
當她看到又是這張臉的時候，有時候都忍不住感到失望，“你知不知道，你讓我的夢少了很多選擇？”
今晚夢裏的許袂穿著三中的校服——這很奇怪，因為現實中，他從來沒有穿著校服和她上床，正常人都不可能幹這種事。
更奇怪的是，那實際上是二十八歲的許袂，穿著高中生的校服，一眼就可以識別出來。她原本以為至少在皮相上，他是一點沒變的，但現在真的換上校服就非常明顯，根本不是十七八歲。
“原來你也老了。”她對著夢裏的他說。
但他親吻她的方式，是和十年前如出一轍的。如果要她品評，她當然會覺得現在的許袂更刺激一點，更性感一點，因為帶有一些危險性，激烈得很迷人。
只是，他不會在結束之後還非要膩著她，不會一直親她一直親她崩掉高冷校草的人設，也不會在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偷親她的眼睛，很小聲地說：“我喜歡你，好喜歡你。”
醒來後，周曼儂感到一陣強烈的空虛，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覺得難堪的是什麽了，原來對世上有一些人來說，渴望愛這件事，比其他對一切的渴望都更難以啟齒，她想要的是被她丟掉的那份愛，到現在都在做著刻舟求劍的傻事。
她是出國好幾年以後，才敢對自己承認，原來她愛過許袂。至少，他是唯一一個令她銘記的男孩子，如果她不算愛過他，那也就沒愛過任何人。
意識到許袂在她心裏紮根的時候，周曼儂一度有種強烈的恥感，不止因為他和她天然的身份對立。
從長成伊始，周曼儂就深刻感受到外貌的能量。她的美對周遭人還有她自己都有極大的影響力。一個女孩子如果生活坎坷還美得過分，未必是件好事，美麗既可能成就她，也可能毀滅她。
美貌是稀有資源，資源可以利用，也可以被覬覦被掠奪。或許是錦上添花的無數個零，但如果無數個零前沒有一個一，那後果將會是災難的。她被一分錢難倒很多年，也知道有這樣一副皮相，她無論怎樣走投無路，總還有最末一個選擇。
如果她當真成了某人的情婦，說不定會自己麻痹自己，把這種不正當的關系美化成愛情，但她最終不能騙自己，夢從不騙人，作為被凝視被擒拿的獵物，那感覺是相當屈辱的。
後來她也一直在談戀愛，但都停留在很膚淺的關系，男朋友換得異常勤快。周曼儂對她任何一任男友來說都很神秘，因為她始終拒絕被了解。最常見的分手理由，無非是男友受不了她冷漠的性情，“我覺得你從沒愛過我”，這哀怨的控訴，她受過不止一次。
周曼儂不會反省，她在親密關系裏是個殘酷嗜血的常勝將軍，她以不愛任何人為榮，這樣她就永遠勝利。周曼儂瞧不起輕易為她魅力所俘獲的傻瓜們，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
這或許是某種自我保護機制，有她母親施加的影響。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她是那麽地，那麽地恐懼成為弱者。在愛情裏當戰俘，在男人面前當弱者的女人，有多可憐多淒慘，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只能以這種心理上的俯視，消解在男權社會長期身處弱勢被物化感受到的孱弱與恐慌。要她承認她也對一個人念念不忘，尤其當這個人是許袂時，簡直像擊潰了她一小部分的尊嚴。
她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許袂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裏，擁有過唯一好的東西。那樣俊秀出彩白衣翩翩的少年，獨一無二純潔熱烈的愛意，在許多年後才發揮出餘威，原來那樣難以忘記。
第二天唐昕來送飯的時候，周曼儂和她說接下來幾天不用送飯了，她不在家，但是可以過來餵一下那只小貓。
回國這段時間以來，周曼儂一直在和江九畹溝通聯名款的設計稿內容，但都是在線上。江九畹比周曼儂忙碌很多，畢竟既是主設計師又是品牌CEO，有一些最好當面談的細節，就要在近期敲定，少不得需要周曼儂配合她來開會。
所以這兩天周曼儂都要待在市區，葉吉這段時間因為工作關系都在瀧川，周曼儂開車來接她，一接到就把方向盤給了她，轉而坐在副駕駛座上。
“這輛車你開走吧。”
“為什麽啊？”葉吉楞了一下，“不會因為這是我哥的車？你們真要掰了？那也沒必要啊，談過一場總得有點出手，況且還不是送給你的，只是借而已，他這人倒還沒小氣到這種地步吧。”
多少有這一部分的原因，自從那個晚上過後，宋馳再沒來過電話。周曼儂認為他們肯定是要分手的，問題就是能不能盡量分得和平一點，不那麽傷害過往的情誼了。
周曼儂嘆了口氣，“最近不適合開車，我的驚恐又發作了。”
葉吉聞言，表情立時嚴肅起來，“什麽時候的事？那你今天其實也不應該開車來的。”
對於焦慮癥患者來說，驚恐發作根本不可預測，無特定環境，也無明顯誘因，如果在當司機的時候開始眩暈和呼吸困難，那情況就非常嚇人了，所以之前有一段時間，周曼儂是完全不敢自己開車的。
周曼儂直接跳過她的問題，“不過，我應該也的確當不成你嫂子了。”
葉吉和她相處久了，已經知道她不想回答的問題，就是不會問題，於是假裝不知道她在轉移話題，“未必啊，宋馳也很可能會選擇原諒你啊——他婚後難道就能忠貞不渝？這可能性也很低吧，你們可以提前進入各玩各的階段。”
周曼儂笑了一下，“但是，他完全可以找到比我條件更好門第更優的結婚對象，下擇也可以找到更遷就他更有服務性的女結婚員，選我有很大一部分出於私人好感，現在這私人好感肯定已經被毀得一點不剩了，我現在就是坐等他的分手通知。”
葉吉說：“誰知道呢，他可能因此更不想放手了。你是第一個拿到他結婚offer還敢有二心的女人，多特別啊，縱觀我這麽多年所見各種異性戀同性戀的狗血故事，只能得出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人性本賤。男人最愛的就是漂亮壞女人，有人搶的東西才是最好的，越是不甘心越想要，投入成本越高越放不下。女人也一樣，不然，這個世界哪來那麽多戀愛腦。”
“是嗎？”周曼儂心不在焉的樣子。“不過你應該會開心吧，你好像是真的不希望我和你哥結婚。”
“我是不希望。”葉吉坦然承認，“我和他之間也是有競爭的，我不希望你成為他的人。”
周曼儂挑眉，“哦？”
這倒是她沒想到的，富豪家庭她接觸的不少，為了錢爭得頭破血流的大有人在，但她一直覺得葉吉的家庭理想得簡直像童話。
“想也知道啊，尋常人家三瓜倆棗鍋碗瓢盆的，都搶破頭呢，為什麽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子女之間會沒有競爭？何況重男輕女也是至上而下都有的，在旁人看來，我們家已經算很寵女兒，我能拿到三成就該感恩戴德了，剩下的應該上夫家要。”
葉吉撇了撇嘴，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們家還是比較公平的，我爸媽也並沒有偏向我哥的意思，我們都沒進公司做事，就看誰能最大程度的利用家裏的資源，所以我和他當然也會有競爭的……雖然真的為了錢鬧僵的可能性很小，但我還是不希望你的結婚對象是他，如果是別的朋友倒無所謂，只是你不一樣。女人一旦結了婚，和老公的關系就勝過一切，我還是希望你和我之間不要有個男人夾在裏面。”
周曼儂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和葉吉在事業上的合作已經默認會捆綁得很深，不出意外的話將會久至十到二十年。多上一層親緣關系，並不會讓她們原本的友誼和合作關系更穩固，還會憑空增添許多風險。
葉吉偏頭看她，“不過我有一種感覺，你好像從來沒有真的想過要嫁給我哥，我現在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訂婚的，根本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周曼儂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所以——”葉吉意味深長地說，“你真的不準備多談談那個讓你放棄嫁入豪門的男人嗎？”
早高峰時間段，正在等長達六十多秒的紅燈，周曼儂看著前方，神色倏然凝固。
她看見一個老頭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從馬路上過去，老頭面相不好，頭發已經斑白，看著兇巴巴的。他身邊的小女孩個子很矮，才到他膝蓋，看著像是爺孫倆。
正常人帶孩子走這樣的馬路，縱然兩旁車流因紅燈停滯，為以防萬一也會牽著孩子的手走。這個男人卻因為怕冷一邊含胸哆嗦著，一邊兩手都窩窩囊囊地插在兜裏，愈發顯出他的潦倒來。他似乎還嫌孩子走得慢，嘴裏罵罵咧咧，甚至差點從後面踢一腳過去。
周曼儂的視線一直跟著他們走過馬路，轉過頭，看見斑馬線正對著是一家幼兒園。
她一直發怔到紅燈結束。
下午四點左右，周曼儂又來到這條路口，她看著幼兒園的閘門大開，一群孩子在老師帶領下魚貫而出，然後各自被父母接走。
落在最後的，是那個臉上有鮮紅胎印的小女孩，還有一個小男孩陪著她。兩個孩子一起扒著漆成彩色的闌幹，一跳一跳地等人來接，旁邊陪著一個幼兒園的女老師。
周曼儂在原地看了許久，正要上前，一個男人匆匆忙忙地趕過來，顯然他是小男孩的爸爸，今天不知為什麽來得晚，但卻把小女孩也一起接走了。
他們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周曼儂聽到那男人說：“走吧，妍妍，今天也上叔叔家裏玩。”
那三人就迎面朝她這個方向走來。
男人的目光不經意地和她對視，隨後不免盯著她多看了幾秒，這幾秒尚且還是正常的，接下來他的目光頓在她的臉上，表情微帶詫異又將信將疑，像是認出一個不太熟的人，又不是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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