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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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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這是唐柏第一次在山海樓中看到沒有易容的聞厭。

他已經太久沒有看過少年原本的模樣了,面對那張漂亮雅致一如往昔的面容時,第一反應竟然是覺得有些陌生。

他也從未在這張臉上見過如此陌生的神情。

身後那血肉模糊的身影不時洩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聞厭就和沒聽到似的,烏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黑白分明得沒有任何感情,就像打量獵物的野獸,被這樣看著,唐柏有一瞬甚至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出這地牢。

聞厭突然展顏一笑,對臉色發白的唐柏道:“你看到了呀。”

唐柏的嘴唇張張合合,因為震驚和恐懼在顫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兩人相處時對方漂亮明媚的笑容不斷在腦中閃過,逐漸和眼前笑意盈盈的人重合在一起,讓人自心底最深處升起陣陣涼意。

地牢裏的血腥味源源不斷地飄進鼻中,唐柏打了個寒顫,湧到嘴邊的第一句話是:“你要殺了我嗎?”

“我當然不會。”聞厭回答得不假思索,像兩人平日裏相處的那般向人走來,“唐柏兄,我們……”

“別那麽叫我!”唐柏突然反應激烈地吼道。

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眸有瞬間的怔楞,唐柏發現自己心裏竟閃過幾分後悔,然而被欺騙的憤怒正在心底灼燒著,很快就蓋過了這點微不足道的情緒,仍舊毫不退讓地對眼前人怒目而視。

“好。”聞厭短暫的一楞後就妥協了。

唐柏的臉上青白交加,聞厭看著人這個模樣,還是停住了腳步,沒有再刺激對方。

唐柏的□□,努力讓一團亂麻的頭腦冷靜下來,質問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是。”

唐柏知道如今外面對唐家的態度,只是還抱著一絲希望問道:“難道你也是看上了傳聞中的還魂草才接近我的?可你怎麽會需要這種東西……”

“是。”聞厭直截了當道。

其實他若是想把這謊話編下去自然是輕而易舉,甚至唐柏自己心裏也存著幾分這樣的念想,然而聞厭極為坦誠地全部應下,又破天荒率先軟下語氣:“雖然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但一開始總歸是我別有目的在先,此事你怨我我無話可說。相交一場,我也不想就這樣斷了,作為補償,你想要我如何做我都可以答應,好不好?”

神態語氣都和唐柏更為熟悉的那個少年一樣,然而對方此時越是這樣,就越讓他感覺割裂,這種錯位感讓他半點都無法接受,怒不可遏道:“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模樣!誰敢和你相交?!”

不算故作溫和的虛情假意,聞厭很少有對一個人如此好態度的時候,哪怕是最怕賀峋的那幾年,但凡對方兇一點,在他這都只有被指著鼻子罵回去的份兒,他好不容易低聲下氣一回,對方卻三番四次地不領情。

聞厭臉上的笑漸漸沈了下去。

如果聞小魔君會對自己做過的壞事愧疚不已,那麽他此時也就不會站在山海樓中了,所剩無幾的良知在他心裏剛冒了個頭,就被唐柏一頓吼給吼了回去。

聞厭往前一步,點了點頭:“好。”

橫亙在兩人中間的牢門被強橫的魔氣震裂,唐柏猛地擡手擋住炸開來的碎屑,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聞厭步步逼近,唐柏一退再退,直到身後就是死路。

聞厭停了下來,問道:“你要求我坦誠,可你呢?”

他看著唐柏瞬間一僵,笑容一點點爬回臉上:“唐兄不也一樣沒有坦白過自己的來歷嗎?說起來,我可沒有騙過你呢。”

唐柏正有些為自己剛才的重話懊悔,一聽又火了,怒極反笑道:“你還說沒有?!”

唐柏只要一回想就能抓住對方以前話中的漏洞:“你說你與山海樓簽了死契,不久前才逃了出來。可你分明是山海樓的樓主!”

“如果這個‘不久前’可以理解為十年前的話,我的話確實沒錯。”聞厭面不改色地分辯道,“只要我師尊在一日,我確實半步也踏不出山海樓。”然後又慢悠悠一笑:“可惜他十年前死了。”

“……那你的名字呢?!”唐柏被噎了一會兒,又想起其他的,“山海樓裏可有聞景明這個人?!”

“哦,那是我的表字,不過很少用。”聞厭笑得更開心了,“你是唯二兩個知道的呢,一般人我才不告訴。”

唐柏被堵得臉色都有些發青,抖著唇看著聞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聞厭見狀,幽幽嘆了口氣,還是放緩了聲音:“我知道你一時之間接受不了,但現在外面什麽情況你也知道,身份一暴露你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不如還是住在山海樓中,你的行動我也不會幹涉,如何?”

聞厭話間的照顧和妥協之意卻讓唐柏心頭更加沈重。

這無疑在提醒他一個事實——眼前人是騙了他,但這段時間以來在魔域的幫助也是真的。

他甚至比對方還不如。

唐柏搖了搖頭,艱難道:“我只想問最後一個問題。”

他擡眼,不放過聞厭的每一個表情:“我拿到的那些密報,上面對唐家滅門的記載,是真的嗎?”

聞厭道:“自然是真的。”

眼前這張漂亮的臉上每一處都無懈可擊,唐柏卻悲哀地發現自己不敢相信這人說的每一句話了。

聞厭見到對方的反應,挑了挑眉:“你不信?”

“我不敢信……”唐柏的嗓音顫抖,初時的震驚和憤怒過後,他只剩下了滿心的冰涼和畏懼,哀切道,“我我現在只想離開山海樓,自己去找這件事的真相……”

聞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何需求我?我剛才就說了,不會幹涉你的行動。”

聞厭說罷就轉身往回走,像是對任何人都不會在意和挽留,剩淡然的話音飄到他面前:“既然如此,唐兄自便吧。”

眼前人走得太過毫不留戀,唐柏下意識張了張嘴,又根本無從開口,只能看著那清瘦的背影離自己而去。

……

周則遵照聞厭說的話,一直等在地牢門外。

沒多久,就看到裏面有個身影匆匆跑了出來,他還以為是聞厭,迎上去後卻看到了唐柏那張臉。錯愕之下,他都忘了去攔,眼睜睜地看著對方一路往離開山海樓的方向而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猛地反應過來,一拍腦袋,趕緊往地牢裏面跑。

聞厭正蹲在那血肉模糊的人影前,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轉過頭,看到是周則後皺了皺眉:“不是讓你在外面等我嗎?”

周則都呼吸都沒平覆下來,喘息著道:“樓主,我撞見唐公子從地牢裏出去了,他有沒有看到你?”

聞厭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他什麽都知道了。”

周則一聽就急得往外跑:“屬下立即讓值守的弟子把他攔下來!”

“回來。”聞厭把人叫住,“不用管他。”

“可是樓主您費了那麽多心思在他身上,怎能就這樣讓他離開?”

聞厭好笑地看了周則一眼:“明正啊,我很欣慰你終於有了點魔修的樣子。”

不過周則此時顯然沒心思聽他開玩笑,聞厭只能嘆了口氣:“好啦,我都不在意,你著什麽急。”

聞厭沒再管自己的副使,轉了回去。那原本吊在刑架上的人影摔在了地上,時不時抽搐一下,喉嚨中不斷發出痛苦的嗬嗬聲。聞厭扒開對方的眼皮看了一眼,又伸手去探對方脖頸間的動脈。

“樓主,這是……?”

聞厭哼了一聲:“趁我沒註意,自己服毒。不過又狠不下心,現在想死也死不了。”

渾濁渙散的瞳孔映著蹲在身前的少年,止不住地畏懼瑟縮著,而服下的劇毒藥效只發揮了大半,比起眼前人那令人聞風喪膽的手段還要讓人痛苦,只盼就此死去了才好。

接著哢擦一聲,聞厭手上一用力,幹脆利落地擰斷了對方的脖子。

他拍拍衣擺站起身,感嘆道:“之前都扛下來了,一見我就不想活,那麽想不開做什麽?”

聞厭在角落裏的軟椅坐下,一手揉了揉太陽穴,才勉強壓下腦中翻攪起來的疼痛,轉向周則吩咐道:“他肯定在等什麽人來救他,順著這個往下去查。”

周則點頭應下,但看聞厭的眼神還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由問道:“樓主可是還有事情吩咐?”

“也不算。”聞厭道,“我只是有些不解。”

周則低頭站在人身前專註地等著下文。

聞厭垂眸,拿手帕擦自己右手沾上的血,但血跡實在太多,總有一些留在手上。

聞厭覺得自己又想嘆氣了,他往後一靠,問道:“明正,你跟了我差不多十年,你覺得我這副模樣看起來很可怕嗎?”

這個問題出乎周則的意料之外,他下意識地隨之擡眼看向聞厭。

眼前人這張臉和可怕二字半點也沾不上邊,無論何時都是賞心悅目的,不會像部分魔修一樣被功法中的邪氣影響,日積月累下面相都變得有些猙獰。

讓人害怕的是有時會在這張臉上浮現的神情。

周則見聞厭殺過不少人——能在魔域中活下去都殺過人。但聞厭不同,他像是天生就缺乏對死亡的敬畏,手中濺上溫熱的鮮血時,那雙烏黑的眼眸會閃過微妙的光,嘴角彎出一個細微的弧度。

初時的周則只覺得這樣的聞厭危險,但又獨特得讓人移不開眼,想了好久,才意識到那種神態叫做享受。

就如聞厭此時問出這個問題時,是發自內心的不解,好像不覺得擰斷一個人的脖子和吃飯睡覺有什麽不同。

被這種眼神註視著,周則有時甚至會覺得自己喜歡上的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怪物。

稍有不慎,便屍骨無存。

聞厭從自己副使那一瞬間的沈默中琢磨出潛藏的意思來了,點點頭,恍然道:“果然,怪不得一見我這樣就跑了……”

周則反應過來了,意識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想要解釋,但他又一向不是能言善辯之人,最後只能盡力剖白著自己的真心,單膝跪下道:“無論樓主是何模樣,屬下都願追隨樓主。”

“為什麽?明正,你不會背叛我嗎?”聞厭起了好奇心,手肘撐在交疊的雙腿上,俯身湊近笑道,“本座何德何能,讓你如此死心塌地?”

“因為……”周則看著那遙不可及的人就距離自己不過一寸,有幾縷清苦的冷香鉆進鼻尖,引誘著他不斷靠近,最好能近到打破兩人間可以忽略不計的距離,徹底把眼前人擁入懷中。

他閉上了眼,宛如等待宣判的囚徒,開口:“因為屬下心悅樓主。”

聞厭的笑容一凝:“你說什麽?”

“因為屬下心悅……”

“啪!”

周則被打得整個人猛地偏向一側,差點就撲倒在地,帶著血的指印迅速浮上臉側。

果然……

周則低下頭,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不敢有其他動作,迎著聞厭的怒火迅速穩住身形。

“周明正,你真是好大的膽子。”聞厭冷冷道,“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打我主意。”

周則怎會不知喜歡上這人就像走上一條有去無回的不歸路。可哪怕是咬牙剖白自己心意的時候,他都不敢有任何的越界,多年來的上下屬關系已經牢牢框住了他,在聞厭生氣的時候只會惶恐道:“屬下知罪,屬下萬死難辭其咎!”

聞厭此時卻不想搭理他了,往後靠回椅子上,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死寂般的沈默中,周則擡頭悄悄看了聞厭一眼。

他明白,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出現再對方面前了,首次放縱自己的目光仔細描摹過眼前人的眉眼。

從下往上看去,揚起的脖頸線條優美,下頜清晰流暢,微抿的薄唇滿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薄與冷漠,鼻梁秀挺,還有鼻尖那顆小痣……

周則突然毫無來由地覺得這裏肯定被人溫柔地親吻過。

還有柔軟的唇瓣,纖長的脖頸,精巧的鎖骨……

腦中的畫面突然具象化,周則猛地意識到他見過對方這幅樣子,就在幾日前。

屬於對方的過往時光只是在他面前展露了浮光掠影的一角,就讓他心跳如鼓,偏過頭不敢再看。

沈重的不甘與嫉妒幾乎要把周則壓垮,他終於無可奈何地承認,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撼動那個幽靈般纏繞了聞厭數十年的男人在對方心中的地位。

聞厭終於睜開了眼睛,迎著周則忐忑不安的目光,突然提起舊事:“我當上樓主的的頭一年,正道那群老東西為難我,你主動留下,我才得以脫身。第二年的年底,山海樓的宴席上,有人突然動手,你替我擋了一刀,養了兩個月才好……周明正,我不是什麽人都殺。”

周則聽懂對方的意思了,臉上表情有些難過又有些愧疚,最終低聲道:“樓中有一份差事需要前往極北之地,短則三五年,長則數十年,屬下願自請前往。”

聞厭默默看了低著頭的人一眼,揮揮手,準了。

周則看人起身要繞過自己往外走去,深呼吸了數次,鼓起勇氣叫住了聞厭:“樓主,屬下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說。”

“這麽多年來,樓主不肯接受其他人……”周則之前其實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不過那時才起了個頭,就激起對方極其劇烈的抵觸,他咬咬牙,手指緊攥成拳,心一橫,問出了那個困擾自己近十年的問題,“是因為賀峋嗎?”

聞厭條件反射地想要發火,但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並不抵觸。他放任自己在隨之勾起的覆雜情緒中沈靜了片刻,開口道:“我不知道。”

但或許聞厭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時的神情其實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周則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眼睜睜地看著聞厭走遠,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去了一趟地牢就引出來那麽多事,聞厭本以為不會有更倒黴的事情發生了。

直到他醒來,再次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熟悉不已的吻痕和指印,宛如那人放肆又張揚的所有權宣誓方式。

任人魚肉的憋悶再次湧上心頭,聞厭忿忿地一把掀了桌子,有刺眼的靈流在身旁炸開,一如主人糟糕至極的心緒。

等等……

聞厭突然發現有什麽不對,又甩袖打出一記,然後愕然發現,他體內流淌了數十年的陰冷魔氣突然變成了至純至凈的靈力。

而他對此還並不陌生。

因為這就和輪椅上的那人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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