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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我不會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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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我不會騙你

冬夜裏北風呼號,帳外窸窣的聲響顯得格外的清晰,賀卿不由得心生警惕開口問了句:“誰?”

帳門被拉開,冷風灌了進來,門口的那人從黑暗裏走到光明處,輪廓漸漸清晰,賀卿起身:“夜半更深,元帥怎地還不歇息?”

“那軍師呢?”許老將軍笑著反問了句,說著他將懷中的裘衣披在了賀卿的身上,“北地嚴寒,軍師要保重身子。

這是犬子的裘衣,還望軍師不要嫌棄。”

那裘衣似乎帶著溫度一般,灼得賀卿心口發燙,啞聲失笑道:“怎麽會?這是卑職的榮幸。”

許老將軍環顧帳中的情形,嘆息道:“這沙盤,軍師推演了數十次吧?”

賀卿頷首,他引許老將軍坐下,那火爐上烹著姜茶,是這帳中除了燭火外唯一的熱源,他倒了兩盞茶將其中的一碗擱在許老將軍面前:“元帥何以知曉?”

“光我看見的就有數次了,都道軍師有鬼神莫測之計、奪天地造化之能。

老夫卻清楚那成竹在胸是軍師背地裏多少個日夜的嘔心瀝血。”當初的立名之戰賀卿是那樣的意氣風發,那戰爭在對方的眼中不過是一場有勝負輸贏的豪賭,又是什麽時候變成現在這樣的呢?

許老將軍飲了口茶,身子在這一瞬間仿佛暖和了些:“軍師清楚當初是誰放北羌人入關的嗎?”

嘔心瀝血嗎?賀卿只覺得慚愧:“誰人?”

“雁門關的守城副將——黎源將軍,他如今是北羌人的王爺了。”許老將軍苦笑道,“權勢富貴便那般誘人嗎?

可以令人趨之若鶩,可以令人喪心病狂。”

賀卿目光漸深,指節在桌面上輕扣若有所思:“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眾生皆苦,多少人活下去都是困難,這名利富貴的滋味嘗過了又豈是那樣容易放下的。

那些王公貴族,從來不記得自己的責任,卻總能為了自身的利益犧牲他人的性命,一心鉆營,心中又何嘗有家國。

只是元帥有沒有想過,或許人家根本就不是大寧人呢?”

“是有這個可能,可是若如此……”大寧也會在他國安插奸細,自然不排除這個可能,許老將軍卻有自己的考量,黎源籍貫常山,是忠烈之後,他生父早亡,母親也在他十歲的時候病逝了,早早地進入軍中歷練,自己也見過他幾面,若不是知根知底又怎麽敢讓他去守如此重要的關隘?

“人的容貌和行為習慣是會變化的。”賀卿言語冷靜,“他自幼便替了原本的黎源不無可能。

奸細有兩種,養大了再送過去的,還有就是自幼便紮根在敵國領土的。

兩者各有利弊,前者未必能在他國竊取到多重要的東西,但對本國對他們的主子基本上是有絕對的忠誠的;而後者年幼,隨著時間的變化受環境的影響會對國家的認同產生影響,容易背叛本國,卻也容易在他國紮根,因此這類人往往在本國的身份都不算低。

事成之後回去說是扶搖直上九萬裏也不為過,有足夠的利益才能令他們在敵國蟄伏數十年落地生根了還有要回去的欲望。

說來說去,說是利益的驅使也不為過。

黎源若是叛國,他不會是王爺,如此便只能是回去了。”

許老將軍一瞬間的撥雲見日,又不由得苦笑:“事已至此,分析得再清楚也是無可奈何了。

先將北羌人驅逐出關外才是正事。

近月來,軍師以逸待勞,接下來一仗打算怎麽打?”

賀卿微楞,而後答道:“並非以逸待勞。”

“此地多平原,敵軍騎兵勢盛,而如今兩軍交戰,我們只能舍近求遠去西域買賣戰馬。

我軍不僅騎術不如北羌,更缺少戰馬,即便有不少的陣法能以步兵勝騎兵,但那是需要代價的。

將軍沖陣於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從來都不是玩笑話。”賀卿解釋道,“在下只是在等一場大雪,等千裏凝冰,再出奇制勝。”

許老將軍久未言語,漫長的靜默過後喊了聲:“軍師。”

賀卿笑意吟吟地看著對方說道:“怎麽了?元帥可還有什麽疑議?”

賀卿的形容日漸瘦削,又何止是殫精竭慮,如今我軍勢盛,就這樣一鼓作氣將敵軍打出雁門關也未嘗不可,可他卻愈發謹慎了起來。

山川湖海、風霜雨雪都在他的利用範圍之內,他借天時、借地利,那滿腹綢繆為的是什麽?

那數十次的沙盤推演,那無數次悄無聲息的出行,那燈火徹夜不熄的營帳。

敵軍固守城池不出,卻沒有一次是強行攻城奪下城池的,自古以來攻城皆是下下計,敵軍借助地勢用滾木礌石流矢便能損耗我方無數將士,而我們則需要能力出眾的精兵搭雲梯前赴後繼地攀上那城墻,十個裏能攀上一個都算是幸運,而墻底下壘著的是無數的屍首……

或誘敵迎戰、或截斷糧草圍城、或從內部離間……

那計謀仿佛無窮無盡,可又哪裏是真的無窮無盡的?

如今休整月餘只為等一次所謂的“千裏凝冰”。

戰爭從來都不是紙上談兵,戎馬半生的人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只是我寄人間雪滿頭而已。

相比死亡,更怕他人死亡,徒留一人在人世,年歲愈長竟愈悵惘。

我怕戰事,卻也從來都不怕戰事……

這想法聽來或許矛盾,但想來如今的賀卿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許老將軍將盞中的姜茶一飲而盡,起身一拜道:“軍師,保重。”

賀卿起身回禮:“元帥也是。”

許老將軍轉身離開了營帳,天地又在這一刻陷入了寂靜,賀卿跌坐回了位置上,仿佛被抽空了力氣。

那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人非草木,賀卿又豈能真的熟視無睹,這場戰事可以持續得久一些,只要少死一些人……

他在軍中見過形形色色的許多人,有些的還不及弱冠,那身量瘦小還未曾長開,目光還是那樣的清澈,清澈裏卻盛著害怕。

他們的人生才剛開始,本該是最肆意熱烈的年紀卻已經拿著武器上了戰場。

有些人是自願的,他們說:戰線背後便是他們的家,家中有母親,還有年幼的弟妹,若是守不住,這個家也沒了。

問他們父親呢?

他們答:父親也在軍中。

還有些是朝廷征兵征來的,只說家家戶戶都至少要出一個男丁、獨子不征,他們便來了。

甚至不知為何而來,為何而死。

他們死在了戰場上,除卻他們的父母親朋,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可他們是為這個國家死的。

史書會記得許雲橈,但不會記得這些將士們,寥寥數語:某某年於某地,多大規模的戰爭,死了多少人。

這些家中貧瘠一年到頭連肉也吃不上一頓的百姓為什麽要為這個朝廷豁出性命去?

一寸山河一寸血,賀卿覺得北羌人可恨,人性的貪婪可恨,像白青嵐那樣的王子皇孫可恨。

可這個世界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世間可愛的事物頗多,他願意為了那些美好,去竭力守住這片光明。

見過那樣多,他又怎能肆意得起來?他是軍師,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不能上戰場,但他得為自己作出的決斷負責,他任何一個看似渺小的判斷可能都關乎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他不能輸,他只能謹而慎之,在戰事開始前,就綢繆好一切,判斷所有的可能性,一遍遍地去推算結果。

在戰爭面前,賀卿深覺無力和自身的渺小,倒不如再去做那爭權奪利的廠公來得輕松。

至少彼時的他只需要顧及自身和在意之人,他是生殺予奪的“九千歲”,庇佑自己想庇佑的人是再輕松不過的事,憑借他的心計在朝堂玩弄權術可以說是游刃有餘,更何況賀卿不甚在意自己的性命,即便是敗了也只是一死而已。

而如今,他承擔著山河社稷,承擔著無數人的性命,他若是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覆。

賀卿苦悶的想到:我哪裏想救世了,還不如做惡人。

而在這漫長的歲月裏,給殿下寫家書成了賀卿唯一的慰藉。

有一日的黃昏,為賀卿送飯食至營帳的是一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黝黑是那樣的瘦削,在數九寒冬裏的衣衫單薄,不知是誰家的兒子送到了軍營中,賀卿卻清楚這樣的少年在這裏不計其數。

賀卿難得閑暇,瞧見了少年那一雙清澈有神的眼睛眷戀又有些貪婪地瞧著碗中的肉食,那喉結微動吞咽口水的聲音清晰可聞,不免覺得可愛又令人心疼。

賀卿莞爾,忍不住揉了一把他的腦袋:“你若是想吃便拿去吃了,我在京中並不缺肉食,更何況現在我還不餓。”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拒絕道:“謝謝軍師,不過我若是吃了軍師的飯食讓軍師挨餓,被人發現了是要受罰的。”

少年人心直口快,自然不懂那些繁文縟節,賀卿卻喜歡他的純粹,那喜形於色很容易瞧得出他的所思所想。

賀卿忍俊不禁:“那你便在此處吃,旁人不會發現的。你坐下吃吧。”

少年人便毫不客氣地坐下大快朵頤了起來,那嘴裏還塞著食物含混不清地說了句謝謝軍師。

賀卿來了興致,便坐在少年的身側從對方的姓氏問到家中情況,等問完了便只剩唏噓。

少年卻不以為意,他說他們都是這樣的,普通老百姓哪有田地,不都是租鄉紳富賈的田地勞作,一年的收成要給朝廷還要給地主,到了自己手上的也便剩不下多少了,餓死的都有,更別說填飽肚子。若逢天災人禍,那就更別提了。

他說他想念書,想進京趕考。

賀卿聽著少年人的言語,心想若是殿下生在尋常人家,這樣的年紀應當是這般率真可愛吧?

若有的選,誰又願意不過孩童的年紀學會那些綢繆算計?

若是有的選,誰又願意在十餘歲的年紀面臨生死呢?

賀卿允諾少年,等打完仗了,便讓少年念書,自己會幫他。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欣喜地看著賀卿:“真的?”

賀卿與之承諾:“我是軍師,自然不會騙你。”

那是賀卿第一次見他,也是最後一次,之後軍中便沒了他的身影,賀卿去問過許多人才知曉,他已是殉國了。

屍首何處,埋骨何處,皆是不知。

賀卿又是一夜未眠,那日,他允諾他:我是軍師,自然不會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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