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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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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彩頭

長安的西市有一家茶樓生意極好,或許是因為它本就處於鬧市、或許是因為它那比官宦人家的府邸還要精致的布置、或許是因為它有著媲美皇宮禦膳房的茶點、又或許是因為那說書人的故事精彩絕倫……

迎來送往天下客,又豈止是在長安城中有名望。

那說書人坐在戲臺上紙扇輕搖,將他要敘述的故事說得是抑揚頓挫,滿含情緒,說到精彩處眉梢一挑,將那驚堂木一拍,臺下便傳來一片叫好聲又催促著他趕快講下去,可他卻笑而不語,勾得眾人好奇不已,他才緩緩開口道:“誒,您猜這少年後來怎麽著……”

那誇張的遣詞造句和恰當的留白將整個故事渲染得生動不已,客人的情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欲要繼續往下聽,今兒個或許是聽不完了,就怕說書人來上那麽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二樓的雅間裏也同樣坐著兩位看客,白衣男子品嘗著茶點,或許是生平第一次聽說書,覺得新奇又有趣,不由得感嘆了句:“這故事跟真的一樣。”

“故事多有杜撰,可他說的也並非憑空捏造,他口中的少年是我朝的太祖皇帝。”黑衣男子偏頭看向了白衣男子,那目光深邃言語清淺,或許是因為茶樓中太過喧鬧便湊得近了些同對方說著話,言談間那氣息噴撒在了白衣男子的頸側害得人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太祖皇帝半生戎馬,在不年近知天命之歲終於是平定天下一統山河,前人為著太平犧牲無數,這才有如今的盛世繁華。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哪怕是太祖皇帝在這說書人的口中也只是一則不算短但也不算是長的故事而已,更遑論那些同太祖皇帝一同打天下的將士們?

更別提那史書枯燥無味,怕是少有人喜歡,即便是有,多數人在那字裏行間也不過是寥寥數語,可能夠青史留名的於當時的江山社稷已經是有大功或是大過之人了。

殿下當真這般在意世人的評說?

人生天地之間,但求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一詞賀卿是有資格說的,他或許還是個中典範。世人皆道賀卿是奸佞之輩,哪有一絲一毫的好名聲?若是他願意,世人對他的評價不會比林詢低到哪裏去。

可世人對這位賀督主的印象有且僅有不是在造殺孽就是在造殺孽的路上,即便是老弱婦孺也不能令他法外開恩。

他在民間能有這般“好”的名聲也得益於他得罪了太多權貴,以至於那些人不遺餘力地抹黑他。

那罵聲一片,賀卿卻安之若素:“那些罵聲既不能讓我掉一根毛發也不能讓我少吃一碗飯。

更何況人活一世,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百年過後,又有誰會記得我?

即便是茶樓裏的說書人也不會提上一句。

即便在史書上留的是罵名也算是留名了。”

賀卿言語微頓,深深地看著白青岫繼而又道:“即便您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皇帝。

在這最高的位置上所做下的每一個決定都不容出錯,因為那關系著無數人乃至於整個國家的命運。

可您也同樣是人,您也不過是二十二三歲的年紀,您的做法已經足夠完善,即便是先帝在世也不會做得比您更好。

在位一年來,您懲治貪官、治理民生、提拔能臣、減輕賦稅、興修水利、賑災安民……

而北羌一事罪不在您,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敵軍攻至長安城下又如何?殿下竟如此輸不起麽?

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就不該想著逃避,怕自己擔不起還是坐不好這位置?

想想我大寧的國土、子民、物產、將士、臣子,還有陛下您自己。

我大寧如此強盛,最終還是會將蠻夷驅逐出關外的。”

賀卿的聲音振聾發聵,令白青岫不由得怔怔地瞧著對方,此刻的他再也聽不清說書人講述了怎樣精彩的故事。

此番出宮的緣由是因為數日前白青岫與賀卿對弈輸了棋局,而事先許諾了彩頭輸的那一方便答應另一方一件事,那日賀卿只說等想到了什麽事再告訴他。

白青岫應了,他以為賀卿會要別的,權勢地位、或者是自己、再或者是自由……

君無戲言,其實無論他想要什麽白青岫都會答應。

可到了昨日賀卿卻開口要求說等今日下朝後陪他出宮一趟。

他用皇帝的一個承諾換取了一樁再簡單不過的事,白青岫也從未想過竟會是這個要求。

等到了今日下朝後,兩人便換了身常服出了宮,從前他們也曾這樣逛過街市,如今或許是身份顛倒了過來,心境也大有不同。

賀卿帶著白青岫來聽說書,在這茶樓中聽了一兩個時辰的故事,到了現在才清楚了對方的目的。

從前線頻傳來的敗績令白青岫心煩意亂,不禁陷入了自疑,而賀卿用一個承諾換取了今日的出宮同游,僅僅是為了讓自己寬心。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一個人?

心狠手辣的是他、癖好古怪的是他、精於算計的是他,可固守本心的是他、溫潤良善的是他、待自己毫無保留的是他、心甘情願的還是他……

白青岫深深地被這樣一個人吸引著,近乎貪婪地將其留在了自己的身邊,近乎卑劣又惡意的揣測與算計讓他的心意難以啟齒。

他的心意也同樣是他的弱點,是不信任還是自卑?

才需要在心上人面前端著身份的架子,因為過往的自己明明和別人有著同樣的血脈和爭奪皇位的資格卻被無數人踩進了泥裏,在只有在數千個日夜裏反覆告訴自己的身份同樣尊貴,才不至於受那些聲音的困擾,他反覆強調著、反覆強調著到後來便成了現在的模樣。

他步步為營、時時算計,有人說他是眼高於頂的自負,可那何嘗又不是自卑的一種?自卑到連交付信任都不敢,自卑到連表達心意都吝嗇,自卑到需要用彼此如今的身份地位的差距來否認所謂的喜歡……

白青岫輕聲笑了,此刻的他很想去賀卿懷裏睡上一覺:“那從今日起,我便做個昏君好了。

督主您說我現下娶妻納妾如何?”

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卻是白青岫第一次開誠布公,他瞻前顧後下不了的決定若也像從前賀卿無商無量地攪黃自己的婚事那般就好了。

賀卿微頓,而後平淡地說了句:“那是陛下的自由。”

“你倒是大方。”白青岫眼底微有驚詫,或許他也沒想過賀卿會這樣答,什麽時候賀卿這般大度了?大度得令人有幾分氣惱。

賀卿言語不以為意,卻將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上:“奴婢只是奴婢而已,所有的恩寵和地位都來自主子的垂憐?

賀卿早已不是那個呼風喚雨的九千歲,而殿下也不是那個任人拿捏需要九千歲庇佑的小皇子了。

您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存在,我又如何能像從前那般脅迫於您呢?

您說是不是?”

這番言語傳到白青岫耳中有些刺耳,他下意識地反駁道:“你還有我。”

賀卿微楞,他這次也並非是以退為進,故意惹得殿下心疼,時至今日他是真的想饒過殿下也放過自己了。

兩情相悅已是難得,而他們之間並不是說有兩情相悅這四個字便能夠終成眷屬的。即便是在尋常人家兩個男子要走到一起也何其難也,且不說倫理綱常,先說父母親人這一關又該怎麽過?再說世家好男風的倒是不少,往往將這當做風雅之事,身份低的作為身份高的孌寵,甚至連個妾室的名頭都撈不上,而身份高的照舊娶妻生子。

而他的殿下是當今的皇帝,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又豈止是那些尋常人家會有的問題。

可殿下方才說出的那簡單的四個字卻讓賀卿的心柔軟得不行,他妄念瘋長,他或許是放不下了。

或是有心或是無意,數日前長安城中起了些流言蜚語,

城中盛傳當今聖上後宮空虛然身邊養了位男寵,是實實在在的三千寵愛在一身。

有人說,這位男寵乃是山野裏的妖精、聊齋裏的畫皮、來自陰間的艷鬼,如此才能將陛下迷得五迷三道四六不分。

有人說,那位其實不是男寵,而是消失了許久的九千歲,當今陛下看似是實權皇帝,實則不過是九千歲的傀儡。

也有人說,陛下同這位男寵乃是竹馬之交,他們不顧世俗也要在一起,實在是感天動地的情分。

更有人說,這男寵實際上是個女子,只是出身風塵,陛下不便給與名位,便只能這般養在身邊。

彼時林詢在茶樓中聽著百姓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著關於陛下的謠言氣得直拍桌子,這將軍在外征戰、收拾山河,這長安城中的百姓不關心邊疆的戰事倒關心起賀卿同陛下的私事來了。

謠言越傳越離譜,也漸漸地傳回到了宮中。

賀卿的模樣無辜又沮喪,抓著白青岫的衣袖求安慰:“這些人說得未免也太過分了,奴婢怎麽就狐媚惑主了?

奴婢好難過,陛下不安慰安慰奴婢麽?”

白青岫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你還需要朕來安慰?

恐怕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如今心中正得意吧?”

賀卿莞爾,這戲做不下去也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似是有意無意地說了句:“至少如今百姓還有精力來關註這些烏七八糟地事沒有到人人自危的地步,證明他們還是信任朝廷的,這也算是好事了。”

賀卿煞有其事地說要安慰本身也只是想逗一逗對方,近日來事物冗雜、邊疆的戰事更是不甚明朗,殿下忙得腳不沾地,可許多事他並不能幹涉,也只能由殿下自己來處理。

一直以來,不論是朝臣還是百姓已經給了殿下足夠大的壓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更何況皇帝的子嗣更事關國祚,諸多男子三妻四妾,更遑論皇帝呢?

皇帝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為了江山社稷犧牲的,自然也包括了這件事。

那充盈後宮的事宜一拖再拖被他拖到了今日,如今王師北伐,連帶著國庫也被掏空了。

當下的境況,廣納後宮是最好的籠絡人心安撫民心之舉,可白青岫沒有這麽選,他任由流言滿天飛。

殿下辛苦,而賀卿也同樣舍不得,殿下只是嘴硬,他出身高貴、他瓊枝玉葉、他所有的口是心非都顯得那樣可愛。

賀卿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人,被劃為自己所有物的存在便是誰人也奪不走。可在殿下這裏總是心軟。

許久之前他也想過,若有朝一日殿下成了別人的夫君,那大不了就兩敗俱傷。

時至今日先舍不得的卻是賀卿自己,他舍不得頂住這樣多的壓力萬分辛苦的白青岫,他如今是一個國家的皇帝,他應該為了江山社稷犧牲所有。

到那時賀卿做不出還留在對方身邊爭寵的行徑,到那時自己應該會離開皇宮吧……

賀卿謙虛道:“陛下過譽了。”

朕字字句句哪有在誇你的意思?白青岫將棋盤擺了出來,國事紛擾,不如做些可以靜心的事:“棋局自有勝負,不如你我再添個彩頭,敗者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要做到勝者要求的一件事。”

賀卿好奇地問了句:“任何事都可以麽?”

白青岫挑眉:“自然。”

賀卿莞爾,他自然而然地行至桌前落座:“陛下與奴婢的允諾的分量可是大有不同,再怎麽看也是奴婢賺了。”

他說著便取了枚棋子落下,那玉質的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悅耳得緊。

棋局才剛開始,賀卿尚有餘力分出心神到白青岫身上,其實殿下清楚自己的棋術,或許更清楚自己會想要什麽,但他還是添了這麽個彩頭,為的又是什麽呢?

他是帝王,帝王的賞賜都是無上的恩寵,在自己面前他也時時強調彼此的身份,現下他大概想賞賜自己卻不願施舍,所以用了這個麽所謂的“彩頭”的方式。

在感情上,或許他們是平等的。

自己喜歡他,所以都願意,也許殿下同自己的心境並無不同。只是他們之間隔了太多的猜忌、誤會和提防,這些有可能是身份帶來的,也有可能是他們錯誤的開始導致了後來的偏見與隔閡……

博弈的過程總不算是容易,期間茶水都涼了幾回,而最後的結果竟是和棋,白青岫打亂了棋盤上的黑白子,看向賀卿的目光了然:“督主為了和棋,當真是煞費苦心。

怎麽?我當了皇帝以後,督主也開始學會趨炎附勢了?

輸了便是輸了,我還不至於輸不起。

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麽?”

“還未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訴殿下。”賀卿無奈,他不願占這個天大的便宜便只有悄無聲息地讓子了,他自認為沒有錯漏,怎麽還能被殿下瞧出來?

白青岫對彼此的水平有個清晰的認知:“只此一局,後面的便不添什麽彩頭了。”

賀卿慢吞吞地收拾棋盤上的棋子,笑著應道:“奴婢還不至於恃寵而驕。”

本該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日,卻因前線送來的信件而令白青岫慌了神。

信上說:首戰告負,敵軍士氣大增連下數城,而我軍節節敗退。

白青岫也因此陷入了內疚與自疑中,這是他登上帝位遇見的第一件大事,關乎國家安危的大事,他會覺得是自己的判斷與決策出了問題。

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京中的所有人都在期盼著前線的將士們能夠贏上一場以振士氣。

又因著這件事,朝堂上的大臣們爭執不休,說若是當初選擇議和,便不會丟失這樣多的城池,犧牲這樣多的將士,如今我軍敗退再去議和就沒有這樣多的籌碼了。

本就吃了敗仗再加上這些言論便動搖了王公大臣們的決心,也動搖了君心。

如今進退不得,這場仗是一定要打下去的,有人諫議陛下親征以振三軍士氣,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提議,如果白青岫的皇位坐的還算牢靠能允許他這麽做的話……

“殿下,我想到我要什麽了,我要你明天下朝後陪我出宮一趟。”賀卿言語認真,他的殿下又怎麽不算是溫柔呢?那少年依舊只是他的經歷讓他掩藏起了那一部分純粹的美好。縱使到了如今的境地,也不會將情緒發洩在別人身上,而是自己背負著那責任的重量去苦尋解題之法。

或許是賀卿見慣了先帝一遇到問題就將事情推給大臣們然後一口一個“無能”、“要你們何用”、“推出去杖責二十”的模樣,便覺得殿下十分難得。

白青岫有幾分難以置信:“僅此而已?”

賀卿答:“僅此而已。”

白青岫應允道:“好。”

於是乎也便有了今日這一遭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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