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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仕前,每個官員都需將自己的出身家世表奏明了。紀容棠上任自然也少不了這一步,她將家中情況如實填下,上面清清楚楚寫了有一個雙生胞妹,去歲溺亡。這是鄉裏都知道的事情,她無從隱瞞,也不想隱瞞。

而公孫覺在決定啟用她之前,自然調查過這些事情,所以此刻他看見紀容棠露出女人本相,也就不難聯想出來了。

“兄長是上任途中被害的,只留下一個‘隆’字做訊號。但小女勢單力薄,現有證據又不是足以指正,是以生了冒名頂替的念頭,只盼有朝一日能搜集確鑿正覺,將真兇繩之以法。”

紀容棠跪在地上俯身叩首,恭敬不慌張。“如今王隆已死,風戈也已經交代了全部的事情經過,只待處決。大仇得報,小女死而無憾,任憑陛下發落。”

大鄴雖然民風開放,但紀容棠的此番行徑也是不被允許的。女子冒充男子走馬上任,並在朝堂上耀威揚威,這是公然挑戰自古以來男權為尊的鐵律。

夜色愈發濃郁,紀容棠依舊跪著以額觸地,青石板的涼意逐漸滲透進她的肌膚,直達心裏,生出沈沈的死寂。長發隨風輕輕拂動,掃過青石板的紋理,似乎在無聲地計數著流逝的時間。

良久,公孫覺終於開口叫她平身。

“你覺得為人臣者,什麽最重要?”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顯然過於出乎紀容棠的意料了。公孫覺是準備留她一命嗎?

“忠君護國、愛民正身。”

當初她決心替哥哥走這條路的時候,就想過這個問題。不僅是想給哥哥留有美名,更是她想要做個好官。

“欺君是死罪。但這些你都做到了,朕願意給你一個機會。”

紀容棠倏地亮起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用良臣治天下,方能群賢畢至,各展所長。朕說過大理寺的渾濁迂腐必要在這一朝做出改變,你是不二人選。朕從不質疑自己的眼光,也不懷疑你的能力。但女子不可為官,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你若能繼續以紀容棠的身份參政,朕也敢破一次例。”

“若你只求替兄報仇,那麽紀容棠就只能犧牲在對戰蘭丹中。”

公孫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念在她的確有些用的份上,死罪可免。但朝廷永遠不會承認她的女子身份,要麽假意為國捐軀,從此隱姓埋名。要麽一輩子只做紀容棠,為公孫覺效力。

這兩種選擇,無論哪一種都是公孫覺對自己的恩賜。紀容棠幾乎是想都沒想,隨手就撿起地上的冠帽重新戴好,直言必定不辱使命。

若是在裴珩沒死之前,她可能還會有所猶豫,如今再沒了任何羈絆,那就更要做有意義的事情才是。

公孫覺或許算得上位明君,至少在國家大事面前,不像那些迂腐老臣般將女人一棒子打死。但一位執掌天下萬民生死的君王,怎麽會對欺騙了自己的人有這麽大的容忍度呢?她有些想不通。

若說他惜才,朝中也不是沒別的能人將才,紀容棠自問可做不到本事第一,也並非不可取代。她實在不知道對於公孫覺來說,自己身上有何特別。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蘭丹之戰一觸即發,自己在這其中還有大用。

……

翌日,玄風堂。

裴千塵獨自坐在後院藤椅上,身影在落日的餘暉中拉得老長。布滿愁雲的面龐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在餘暉裏閃出痛苦。微風偶然吹掉枝頭綠葉,卻吹不散他眉宇間的憂愁,讓人望之心酸。

紀容棠喊了一聲“裴伯伯”,裴千塵應聲而起,眼中卻是一片死寂,如同冬日的湖面,冰封了所有的波瀾。

裴珩是王益平的兒子,與自己有血親之仇,她本不應該在意裴珩是生是死,甚至應該讓他們全部消失。但這段時日的相處也不是假的,內心裏還是想要一個結論。

韓尉帶隊到護城河打撈整夜也不見蹤跡,有人說可能已經順著河流飄到城外了。紀容棠卻覺得裴珩不會那麽輕易就死了,也許是自己爬上來逃掉了呢。再看裴千塵暗自傷神的模樣,他應該是回來了吧。

想到這紀容棠不免心跳加快了些,甚至有小許的期待,希望能從裴千塵口中聽到裴珩只是受了重傷昏迷不醒等等。

“裴珩他……”

“走了,我已派人將他的棺槨送回淮安了。”

裴千塵語氣輕如鴻毛,落在紀容棠耳中卻比千斤重。她身形微晃,右手不自覺地攀上了胸口,似乎想要按住那顆正在發出破碎聲響的心。

“昨夜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回來,本就渾身是傷,又在冰涼河水中泡了許久,高熱、發炎。就算是樹游用盡畢生所學,終也無力回天。”裴千塵垂下雙目,抽動著嘴角,強忍住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哭聲。

“這是珩兒留給你的,他說你一定會來,讓我等你,不要送他……”

紀容棠接過染著血的錦袋,倒出一看竟是自己一直苦苦尋覓的芙蓉玉佩。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時間也在這一刻停滯,紀容棠那顆碎了一地的心,又再次被萬頃巨輪碾過,永無合好的可能。

“姑娘,我可以叫你一聲芙兒嗎?”裴千塵虛扶住搖搖欲墜的紀容棠,沈沈開口說起裴珩的故事。

“珩兒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對於他隱瞞自己身世這件事,讓我待他說句抱歉。他並非刻意隱瞞,而是真心喜歡你。擔心你會因為他的身世拒絕他,所以才想親手抓住王益平交還與你後,再親自告訴你一切的,只是……再沒機會了。”

“他的出身沒有選擇,但他絕不是同王氏父子一脈的人格。既然你今日還能來尋他,就說明其實你也是知道的,並且在你的心裏還是有珩兒的。相信珩兒看見,也能安息了吧。”

紀容棠的唇角頻頻顫抖著,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如鯁在喉,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一遍又一遍摩挲著那塊玉佩,直到溫熱的淚滴落在上面,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心究竟多痛。

一如失去哥哥的那天,寒風瑟瑟,落葉紛飛,天邊的殘陽如血,映照著自己孤獨的身影。那雙曾熠熠生輝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黯淡,如同星辰隕落,再無光芒。

在她猜測裴珩是否背叛自己的時候,裴珩卻在用生命幫她取回玉佩。

承載了無盡悲痛與酸澀的肩膀,不可抑制地顫動起來,每一下都沈重如山。

“裴珩他……還有什麽讓您轉告的話嗎?”

“珩兒說,若你哭了,讓我勸你不要自責。王益平不止是你的仇人,他也恨之入骨,所以即便不是為了幫你,他也會想辦法報自己的仇。”

“若我不曾落淚呢?”

“那就緘默其言,兩不相欠。”

兩行清淚再次奔流而下,如斷線的珍珠,灑落滿地。雙目緊閉,依稀還能浮現出那張肆意不羈、燦爛狡黠的臉,仍在對著自己勾唇輕笑……

紀容棠有些忘記是怎麽走出玄風堂的了,只記得路上風很大,就快吹散被悲傷掏空了所有力氣的自己。步履蹣跚,每一步都在與曾經的過往漸行漸遠。街上的喧囂也都與她無關,世界在這一刻變得寂靜無聲,唯有思念的聲音在耳邊無力回響。

“紀大人?紀大人!”

誰在叫我?

算了,不是他,他都喊我小海棠的。

“紀大人!都喊你半天了,怎麽也不回我?”

胳膊忽然被人拽住,緩緩回頭,是雲舒。

雲舒一眼便瞧出她的異樣,擔憂問道出了什麽事,卻無人應聲。還要接著搖她胳膊,卻反被她猛地一把抱住,雲舒楞在原地,懸在空中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心跳也莫名地有些加快。疑慮之際,肩頭突然傳來濕漉漉的感覺,他竟哭了?

壞了,一定出大事了。雲舒顧不得男女有別,拉起紀容棠就直奔水雲謠,總沒有當街表演的道理。

唐青給二人倒了茶,看懂雲舒眼色,乖乖退下去,從外帶好了門。

“謝謝。”紀容棠軟言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雲舒剛要說跟她客氣什麽,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再仔細一回味,嚇得手中茶杯差點掉落。“你,你再說一遍。”

“你沒聽錯,”紀容棠抓過雲舒的手,放在自己後背纏了很多層的束胸扭結上,“我是女子。”

雲舒嚇得慌張縮回手,捂住嘴,不敢相信她說的話。可方才摸到的東西都清清楚楚告訴她紀容棠沒說謊,來回掃量半天,終是怯怯問道,“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還有,到底出什麽事了?你怎麽如此魂不守舍。”

紀容棠將事情經過大概解釋了一番,聽得雲舒每隔幾句話就要倒吸一口涼氣,最後連端茶杯的手都抖得厲害,楞是打翻灑了一桌。

“我其實很早以前就想告訴你,不希望你把感情錯付在我身上,但事情未成,我也尚有顧慮。今日坦白,希望你能原諒。”

雲舒看著那雙雖然空洞,但依舊明亮的眼眸,心裏很不是滋味。隱隱覺得難過,甚至心疼。她一個弱女子居然要背負這麽多東西,還成功地背負住了,絕對世間少有。真的很難想象這段時間她都經歷了什麽艱辛酸楚。

“放心吧,我會永遠守住這個秘密。”雲舒長嘆一口氣,柔軟雙手緊緊握住紀容棠的手。

“若你真需要一輩子以男子身份做官現世,我也願意做你名義上的妻子,陪你演下去。男人總要娶妻生子的,你若沒有這些,難逃被人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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