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13

關燈
13

言夏想她必須打個電話給孫楚藍。

她想她得想個法子……

走廊裏冷冷清清,天色仿佛水墨,一重一重暮霭,嘎地一聲不知道什麽鳥振翅而起。又一年要結束了她想。

有一年開始的時候他們在K城,K城的夜市上,他擊鼓給她聽——那麽多人,但是她知道他是為她而來。是《十面埋伏》,兩千年前楚霸王項羽在垓下,淒然對虞姬唱“虞兮虞兮奈若何”。

有時候人無可奈何。

小姑娘向她兜售桃花枝,說“新年桃花開,小姐姐走桃花運”,後來那枝桃花開在她的房門口。

她知道是誰。

她想聽聽他的聲音,特別想。周朗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特別吵,轟隆隆的,他像是在大聲叫嚷,試圖把聲音傳過來:“有什麽事嗎?”

“沒事。”

“吃飯了嗎?”周朗問,“我今天和機械師吃了飯,還挺豐盛——言夏?”

“嗯?”

“你在哪裏?”

“在醫院。”

“對了我想起來了,今天是石生泉拍賣對吧?應該還沒開始吧。我盡量早點回來……要命我差點忘了!我給你帶夜宵吧,想吃點什麽?”

“什麽都好……你不用急。”言夏說,“又不是我主槌,你在不在沒什麽區別。”

言夏掛斷電話,低額抵墻,墻面冰涼。

一個億。常規操作不可能達到這個數字,她想她應該想個法子……她總能想到。她必須想到。

電話忽然又響了,是周朗撥回來。“言夏,”他急促地問,“真沒事?”

“真沒事。”她說。

“我就回來。”

言夏想和他說不用急,但是那邊已經掛斷。言夏握住手機在陰森的走廊裏徘徊。自掌拍賣槌至今做過的每個案例,自她入行以來觀摩過的、看過的每個案例都在腦子裏躁動。成功的失敗的,每一個。

她給孫楚藍打電話。孫楚藍笑道:“怎麽,對我不放心?”

“怎麽會。”言夏說,“不放心就不會全盤委托孫姐了——是我這裏出了點情況。”

孫楚藍之前並沒有問過言夏為什麽全盤委托她。她沒那麽天真,會相信言夏是為了給她個辯白的機會——

雖然這確實是她需要的。因聽到這個話登時警覺:“……什麽情況?”

言夏說:“我有個想法。”

孫楚藍聽她說完,半晌無語:“這很冒險——只有兩個小時就要開場了做這麽大調整,很冒險。”“我知道冒險。”言夏停頓了幾秒,很艱難地說,“我有難處——我相信孫姐,能夠拿下來。”

孫楚藍過了一會兒方才回覆她:“我盡力。”

言夏回到病房,周奕申還在笑吟吟飲茶。言夏和他說:“我賭了。”

周奕申喝一聲彩:“言小姐好膽氣!”

“但是賭註我想改一改。”

“怎麽改?”周奕申想也許這個女孩子想他同意他們的婚事。他忍不住微笑。他很喜歡這個女孩子,他並不打算反對。但是他聽到她說:“如果我贏了,我希望周先生能讓周朗自己選擇。”

周奕申再一次想明朗個崽子確實運氣比他好。他微微舉杯,說:“成交!”

晚八點,拍賣開始。

之前數次頭條,這場拍賣頗受矚目,特別這天又買了兩個熱搜,一個是“石生泉憑什麽值九千萬”,一個是“羅言珠有沒有欺世盜名今夜揭曉”,因此到點開場,入場的就那麽多,圍觀破了百萬。

都以為會是言夏上場,沒想到出鏡的是個中長發白襯衫的高挑女郎,一看就知道幹練和專業,但是不是言夏。

女郎笑道:“我是今天的拍賣師孫楚藍。”

有人下手搜索,有人已經想起來:孫楚藍,不是天歷首席嗎?言夏走後她就成了天歷唯一的首席,不知道多少人猜言夏的出走是她陷害,沒想到言夏手裏石生泉的作品反而請她主槌,難道說——

是重歸於好,還是另有隱情?

鏡頭隨著孫楚藍拍到藍色的薄鐵皮門——“那是什麽?”有人問。

“拍賣場吧。”有人蠻有把握地說,“言夏每次都會把拍賣場布置得很漂亮,我觀察過好多次了……”

“這次又不是言夏的場!”立刻有人反駁。

“東西總是言夏的吧,你猜猜看,言夏會不會許人胡來!”那人不滿意被杠,忿忿說道。

有人弱弱地說:“但是看起來真不怎麽地的樣子……我沒有說言夏不好的意思。”

彈幕紛飛間,孫楚藍說道:“我這裏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畫家石生泉生前所居,房租750塊每月,兩室一廳。石生泉在這裏住了六年,房東照顧他,沒怎麽給他漲價。他過世之後,言小姐把這裏買了下來,就是我們今天的拍賣場了。”

“750”這個數字刺激到了很多人的神經:“這是在南城嗎?”有人問。

“南城不僅房價跌出了一線城市,這房租也——”

“我的天這是在哪裏,快、快報上地址,我要去租!太便宜了吧也,要知道我就在南城,我這裏也兩室一廳,四千三!”

也有人現實一點:“是裝修很簡陋吧,要不就是位置很偏,又是老房子,你看那門,完全不具備安全性。”

“有可能是長租的緣故。”也有人猜,“好房客也不好找。”

孫楚藍沒有解釋,只開了門。

房間裏似乎完全沒有被打掃過。所有東西都還在它該在的地方,顏料,筆刷,遮光窗簾在客廳裏圍出來的小空間,隱隱能看到臥室單薄的藍色碎花窗簾,和陽臺上五顏六色的空飲料瓶——

“確實夠簡陋。”有人說。

周奕申忍不住問:“大陸的藝術家現在還這麽清貧嗎?”

“當然不是。”言夏說,“這位石先生之所以清貧,一半是運氣,一半是有別的緣故,周先生不用急,孫姐自然會說到。”

“我怎麽像在看紀錄片,而不是一場拍賣會呢。”周奕申嘀咕。

網上心裏這麽嘀咕的不在少數,但是大多數人畢竟參加拍賣會的經驗有限,而且有那兩個熱搜勾著大眾的好奇心,加上窺私欲,倒也看得下去。不斷有人科普,有助拍答疑,趣味性也是有的。

眾人跟著孫楚藍的目光:“這件作品在劉先生的工作室裏呆了四年,因為言小姐一個不小心撕開幕布,才讓它得以重見天日。嚴格來講,這件作品不夠成熟,但是構思非常精巧,你看他用色——”

“這件半成品,時間要稍遲,看得出畫家毫無信心,所以下筆猶豫。”

“這件——”孫楚藍把光打在畫面上,“單看作品你會覺得它不錯,但是總會覺得有哪裏不對,可能會有人歸功於畫者的功力不夠,而構思奇絕,而且因為一些別的原因,它得以在畫廊展出。”

“這是什麽原因?”周奕申糊塗了。

“這件不是石生泉的作品,”孫楚藍迅速回答他,也回答所有人,“它是羅言珠的作品。這兩者之間有沒有借鑒、抄襲或者致敬,以及盜用之類的關系,我們再往下看。”

周奕申不解,轉頭看言夏:“這位羅小姐——”

忽然有人叩門。

“進來!”

匆匆推門進來的人,第一眼看到言夏,略松了口氣,然後才喊:“爸!——阿姨也在?”

周奕申哪裏看不出他這目光先後,氣呼呼哼了聲,話也懶得問了,索性把視線鎖定在屏幕上。周朗挨著言夏坐下:“緊趕慢趕還是晚了點,堵車。到休息室一看你不在,我還以為、還以為……”

言夏抽紙巾給他擦汗:“急什麽,不是和你說了,不是我主槌,孫姐你還不放心吶……”

周朗掃了眼屏幕:“羅言珠?”

言夏點頭。羅言珠的作品和石生泉擺在一起,按時間順序排下來,不懂的不懂,懂行的都能看懂了。圍觀人眾跟隨孫楚藍的介紹和講解,即便不懂也能聽出畫家在其間遭受的折磨和打壓。

“艹!這哪裏是藝術界的打工人,這是藝術界的乙方、大乙方!”

“羅言珠到底懂不懂藝術啊,我怎麽覺得這些半成品比成品的沖擊力大呢?”

“自信點去掉我怎麽覺得,這些半成品就是靈氣十足,完全可以看出石生泉想要突破但是不敢……”

“這件就真是自暴自棄了。”

也有人說:“你們都這麽懂嗎?是只有我一個人不懂嗎,為什麽我覺得羅小姐的作品也還……好呢?”

“嚴謹點說羅小姐剽竊的作品。”

“講道理,羅小姐給了錢。”

“是時候給大家普普法了:著作權包括人身權和財產權,其中財產權可以轉讓,人身權不能。人身權包括發表權,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敲黑板!署名權不可以轉讓,而且不受時間限制!”

“所以這是剽竊!”

周朗問言夏:“借的還是——”

“買的。”

周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成本不低。”

羅言珠如今均價也過百萬了。這裏近三十件作品,以言夏的精打細算,肯這麽一擲千金,是賭性上來了。

又想這場拍賣之後,羅言珠翻不了身了:長眼睛的都能看出問題。這勢必影響到宋祁寧,除非宋祁寧離婚——但是言夏說過,宋祁寧不會離婚。對他來說,離婚意味著失敗。他相信她的判斷。

鬧到這個地步,想畢其功於一役也不算錯,成本高就高點吧。也還是追問了一句:“多少錢拿下的?”

“不知道。”言夏說,“我全權授權,孫姐談的。羅言珠本身就有不少作品在天歷,而且孫姐長於書畫,她的人脈,就算是時間緊了點,也不會太虧。”

周朗忙了整日,這時候腦子也有點打結,一時琢磨不出這個“時間緊了點”是什麽意思,孫楚藍兩周前就接手了,理論上不算太緊。

言夏知道他不明白,也不解釋,只瞟他一眼,心裏想,當初看上這張臉的時候,可沒想過會這麽貴。

周朗看了下時間,八點四十。也就是說,已經過去大半個小時,孫楚藍還沒有喊價。

他越發納悶。

而孫楚藍介紹完臥室裏最後一件,走到客廳:“這是石生泉生前最後一件作品,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完成。如果他在世,也許還能夠創作出更多的作品,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讓我們一睹石生泉遺作的風采吧。”她屏氣凝神,從表情到姿態都非常具有儀式感。隨著遮光窗簾拉開,光打亮,即便是之前在蘇富比官網上看過圖錄的人都不由自主“哇”地一聲。

藝術的沖擊力。

連周奕申都被驚到了。“之前那些不怎麽樣,但是這件是真不錯——”他想了想,“不是說蘇富比已經出售了嗎?”

“仿制品。”言夏說,“一會兒孫姐應該會解釋。不過這件是程師兄的面子,請了國手來仿,價格不低。”

“我拍了!”周奕申說。他看了看邊上的溫靜筠,示意操作。

言夏:……

她趕在周奕申報價之前阻止道:“周先生稍安勿躁——不是這麽拍的。”

“不是這麽拍的?”周奕申糊塗了。周朗卻明白過來,拊掌道:“漂亮!”立刻被他爹瞪了一眼。

周朗解釋道:“孫楚藍介紹的這件拍品,是一個畫家的生命力和創作力,在被打壓被限制被盜用的情況下成長,他差點長成一株盆栽,但是最後還是突破了。所有——這個過程,包括他的住所,他的生活,他的生平,乃至他的死亡,作為一個整體,就是今晚的拍品,唯一的一件拍品。”

“您可以理解為行為藝術。”言夏補充道,“整個的,這場拍賣會。”

周奕申似乎是明白了,又不是太明白。但是他清清楚楚看到周朗眉目生輝……那個女孩兒說:“……但是我還是會希望周朗能做他喜歡的事。”

“他喜歡做什麽?”那時候他問。

現在不須她回答,他看到了。那個自小不在身邊的寧馨兒,每次訓話都陰奉陽違的忤逆子,因為他病倒連夜趕來答應接手利華的成年人,他並不喜歡他的飛機,他不喜歡他奮鬥了半輩子的事業。

他有他的世界,他願意為他放棄,但是——

他恍恍惚惚地想,但是那個畫家掙紮得好苦啊。如果不是言夏和他說,畫你想畫的,他這一生——

周奕申打了個寒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