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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夏並不是不知道生死無常,但是收到病危通知書的時候還是楞了三秒。以她和石生泉的關系,怎麽都輪不到她來簽這個字。

中年女子十分抱歉地說:“在他手機最近通話裏找到您……”她看出來,這位決然不可能是裏頭那位的女朋友。

言夏:“沒關系,我是他朋友。”

中年女子說道:“他突然冒出來……我有行車記錄儀為證,交警一會兒會來做筆錄,但是我想,還是先送來醫院裏,畢竟——”

言夏點頭:“我相信交警會有判斷。如果不是您的責任……您是不是墊了錢?”

女子松了口氣,碰到個通情達理的——且不管是家屬還是朋友,總好過碰上個胡攪蠻纏。

言夏走開幾步給劉楓電話。劉楓來得有點遲,交警已經走了;中年女子也要走,劉楓不許,兩個人口角幾句。言夏說:“她留了電話地址,總能找到人——你那裏有沒有他家人的聯系方式?”

劉楓怒起來:“你當然無所謂你就當他是搖錢樹——”

言夏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醒過來,大手抹了把臉,低聲道:“對不起。”眼睛直直往地上落:“我沒有……”

“你去找找看。”言夏說。

劉楓很難形容這時候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失態了,成年人不該有的失態。也許是恐懼讓人驚慌,哪怕有個人吵一架也是好的——那讓他覺得有事可做。而這個女孩子精準地發現了這一點。

他開始翻微信,群,□□,各種社交軟件。問不同的人。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他想,也不知道那個傻子有沒有給自己上社保,那個女人能賠多少……多少要賠點吧。如果不夠,言夏能不能……

醫院裏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的白大褂。愁眉苦臉的病人和強顏歡笑的家屬,也有倒轉過來病人安撫家屬的。遠一點能聽到孩子嘹亮的哭聲。

成人多半哭不出來。

言夏接到周朗的電話。言夏說:“人還沒出來,不知道什麽情況。”周朗問:“要不要我過來?”

“不用了。”言夏說,“你忙你的吧。”

一直等到晚上,ICU的燈熄了,醫生出來,摘下口罩,和他們說:“……節哀。”

都想過這個結果。等的時間越長想得越多。有時候人類會自欺欺人地想先預料到最壞的,哪怕只好一點點,心理上也會好過很多——但是真出來,還是像胸口被猛擊了一錘。言夏想所謂物傷其類。

劉楓臉上一片空白。就只能全程聽言夏安排,簽署各種文件,拿死亡證明,護士問他們要不要進去看最後一眼,他忽然膽怯起來:“言小姐……”言夏進去了,很快就出來:“……還好。”她說。

晚十點周朗到了,讓他一旁歇著。劉楓也是頭次見到這個傳奇人物。要換個時間也許就湊上去套近乎了。這時候沒什麽心情。不斷聽見兩人低聲交談,但似乎周朗也不如言夏經驗豐富。

言夏和周朗說:“我這輩子最害怕的時候就是你在ICU裏我在外頭。”

周朗抱緊她。人在死亡面前的無能為力。哪怕他母親吐槽說:“別的女孩子都是水做的,你找回來的那個就是水泥做的。”不、不是這樣的,他想,他的女孩兒只是比平常人更怯於表達愛與恐懼。

她不是個怪物。

言夏在戶籍警察那裏查到石生泉父母的聯系方式。石父問:“……有賠償嗎?”

劉楓說:“他父母離婚了。”

“離婚也有把孩子當寶貝的。”言夏說。

轉而聯系石母。那邊猶豫了很久,找了很多借口,成年人總有借口,新的家庭新的孩子,走不開的工作。言夏聽不下去要掛斷,那邊又喊住她:“要是他賬上還有錢,能……給我買張車票嗎?”

劉楓氣得直接把一次性紙杯捏扁了:“是不是還要給她誤工費啊?”

房東嘆息了一陣,又隱隱慶幸。她很痛快答應了言夏續租的要求。“兩按一租,結算完水電退剩下的給你。”又說,“那孩子挺好的。交租很準時,不拖不欠。”她與他的來往也僅止於此。

等了一周才等到石母。言夏問劉楓有沒有空。劉楓握住手機說:“言小姐,我知道你是可以相信的人……”

他沒有勇氣面對亡友遺物。

石生泉的住所並不太偏,距離CBD也就七八個公交站,附近有商場,菜市場,醫院,學校,肯走一站路的話還有地鐵。房子是有些年頭了,保守估計得三十年,沒有電梯,高層價格就上不去。

石母體力還不錯,反倒言夏爬樓梯少,中間停歇了兩三次。石母才到的時候問過:“你是阿泉的對象?”

言夏回答說:“您可以認為我是他經紀人。”

石母糊塗了一陣,她並不知道經紀人是什麽人,“您可以認為”又是什麽意思。不過她也不想深究,只苦笑:“我就說……這孩子沒出息,他還問我要錢呢,哪裏養得起這麽漂亮的……”

“他小時候很乖……”她說。

藍色的鐵皮門很薄。言夏忍不住想住這裏可能不安全——幸而石生泉是男生。兩室一廳。一周沒有住人,到處都積了塵,地上,桌上,沙發上;客廳裏用遮光簾隔出小的空間。言夏猜裏頭是畫。

到處都是顏料,用了一半的,沒開封的,用完了的;陽臺上堆滿了可樂瓶和快遞紙盒。

兩間臥室都很寬敞。靠門那間只有一扇小窗,大白天都要開燈。沒有床,全是畫。多半是半成品,也有草圖,各式各樣的;裏間倒是有兩個窗,很明亮,有電腦和簡易衣櫃,顯然是起居之處。

石母捋起袖子要收拾東西。

言夏問:“……要帶回老家嗎?”石母猶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這些零零碎碎的,都是便宜貨,如果她說是,這個女孩會覺得可笑吧。她可笑不要緊,阿泉已經死了,她不想他被人笑話。

言夏說:“您不介意的話我想拍個vlog。”

“什麽是……”她發不出那個奇怪的音節。

“就是小視頻,您要以後想了,點開就可以看。”

石母同意了。

她幹幹站在屋子中間,看言夏調試相機,想過來看又不敢;風吹起輕飄飄的窗簾。

中午喊了盒飯。樓層太高外賣不送。言夏下樓取上來。兩個人默默吃了。石母問多少錢,言夏說:“您別急,石先生是有遺產的——我不是說賬戶上,只不過還沒有算出來,我約了人過來估值——”

石母半信半疑。

言夏又說:“您最好與石先生的父親通個氣,因為可能還有文件需要簽署。”

郁連城到下午才來。

石母覺得眼睛都不夠看了,她們說的話也更難懂了。不過兩個女孩子耐心都好,和她說:“阿姨要是累了就去休息,我主要是看畫,不到這邊來。”她於是隱約知道值錢的是畫,不是這些日用品。

她看不懂那些東西,它們不像年畫那麽好懂;她也不明白如果那些東西值錢,為什麽她兒子還這樣潦倒。

不過總好過欠債。她原本做好了準備。她想孩子他爸也這麽想,怕被騙過來支付天價醫藥費。她比他聰明,她問過了,賬上還有餘額——或者是她比他更想她的孩子。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連城先看臥室裏的畫,不由嘆氣:“……都沒畫完。”——這世上沒有值錢的半成品,哪怕是紅樓夢,所以高鶚被誇有功。

“中間缺失了一段,從你給我看的那件到這些半成品之間。如果補上羅言珠前年的作品,脈絡就通了。”

“這確實可以解釋為什麽羅言珠前年拍的那兩件作品這麽奇怪了。構思肯定是用了這位石先生的,她可能是買下了石先生的畫作,眼力還是有的,知道什麽是好東西,但是筆力跟不上。”

“這兩年之所以突飛猛進,應該是想開了,或者說膽子大了,直接拿了人家的作品。”

“羅言珠應該是給了他一些明確的要求,這些要求限制了他。這讓他的作品看起來像盆栽,有種不得已的扭曲。往好處想就是表面的明亮與陰暗的底色形成極大的張力,往壞處想就是它畸形。”

“也不能說不好,就是……可惜了。”

“羅言珠應該是希望有個統一的主題,或者是迎合主流的審視,方便人推——”

“看得出他極力想要擺脫,所以這麽多半成品。但是哪裏這麽容易。就好像一些習慣了誇張表演的影視劇演員,被要求去演比較細膩的文藝片的時候,他沒法回到那個自然、松弛的狀態。”

“可怕的還不是束縛,是潛意識裏受限,是不由自主迎合。”

“你看這幾件成品,可能就是沒有通過驗收被退貨。這種退貨的打擊肯定會對他精神上造成傷害……”

言夏有點明白為什麽她給石生泉下訂單的時候他這麽沒把握了。做拍賣的都知道,通常藝術家不會親臨拍賣現場,就是受不了流拍的打擊——石生泉是創作者,他自然知道問題所在。

“但是光憑這些指證羅言珠是很困難的,抄襲的官司很難打,你也沒有直接的盜用證據。”郁連城說,“羅言珠不會蠢到留下直接證據,不信的話,如果石先生的母親同意,我們可以檢查電腦和手機。你要有錢有閑確實可以天長地久地和她打官司,但是你沒有言夏,我和你說實話,不值得。”

言夏不作聲。

“打官司未必能贏是其一;就算贏了也未必能打擊到宋祁寧是其二,事情是羅言珠做下的,頂了不起宋祁寧可以離婚……”

“他不會離婚。”言夏說。

郁連城不知道她憑什麽得出這個結論,但還是說道:“輿論也不會站你這邊。它不是漫畫那麽大眾化的東西;哪怕是漫畫那麽大眾化,創作者也是少數,被剽竊的痛苦很難得到大眾共鳴。”

言夏“嗯”了聲:“我再想想。”

連城拍拍她,她並不是想她這麽沮喪。她說:“我們去看看客廳裏那件吧。”她們倆都認為客廳裏那件便是言夏下單,石生泉的最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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