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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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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全文完

太醫診斷她是氣怒而至血菀於上,使她嘔血暈厥,遂提議聖上讓她千萬安心靜養,不可再受刺激,否則會影響壽命。

林苑醒來後就見到他端著藥碗蹲在她床前,舀了勺藥汁一點點吹涼,巴掌印未散的面上半是疲憊半是凝重。

口中殘餘的藥汁苦味提醒著她,剛她昏迷之際,無意識吞下的是他餵的藥。

當即胃裏一陣翻騰,喉嚨裏血腥味泛起之際,她掙紮著擡手用力將他手裏的藥碗打落在地。

“給、我、滾!”

他臉上那乍見她清醒時的激動瞬間就化作了濃郁的苦澀。

“阿苑你別激動,你若不想見我的話,我這就走。”

怕刺激到她,他不敢在這多待。只是在臨去前,他暗暗握了握拳,還是回頭與她說了句:“阿苑,我做錯的事,我會竭盡所能去彌補,你父親他們,我會下旨給他們風光大葬,讓他們享盡身後哀榮。另追封你父親為郡王,王位世襲罔替,你可以從長平侯府裏那幾個小兒中則其一,讓其繼承王位。待其長大了,便能為府上開枝散葉,屆時長平侯府富貴權勢就可百年不衰。至於逢春我也會當做親子來看待,今生今世,讓他享盡榮華富貴。”

說完後他不敢去看她的臉色,也不敢再多停留,狠咬了牙逼自己快速離開。

端藥進來的宮人就驚見仰躺在榻上的人瘋瘋笑笑的,衣襟上還留著剛嘔出來的血,失了顏色的唇瓣上沾了血,襯著她蒼白的臉龐愈發顯得淒絕。而那雙素來溫婉柔和的眸子,早已不見往日的平和,此刻刻滿了淒清與荒蕪,如冬日生機退卻的荒野。

朝堂上,聖上連發幾道聖旨,震驚了朝野上下。

給那長平侯府上的人風光大葬倒也能接受,可要追封為郡王,還特加恩賜世襲罔替,這未免讓人覺得有些過了。

外姓封王,無大功勳者,不能得此殊榮。

就如前朝時期的鎮南王府,是先皇擊退外敵挽大廈於將傾,滔天功勳在前,方被破例賜為王。可長平侯府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功勳,若受此嘉獎,不免讓人詬病。

不過想到後宮那位備受恩寵的貴妃,以及那近乎被滅了滿門的長平侯府,朝臣們也都默不作聲了。聖上那強烈的補償之意,便是瞎子也看得出,這會上書反對,他們便是討嫌了。

另外讓朝臣們詫異的一點就是,聖上待那木翰林竟愈發的青眼有加。隔三差五賜下不少賞賜不說,有時候一日也能賜下好幾回賞。便是議論朝事時,聖上待他也是和顏悅色,多有提拔與鼓勵,便是待太子也不見得那般慈祥和藹過。

更甚至,他還下令舉辦百花宴,並未是為太子選妃,卻是為那木翰林選妻。

自古以來,還從未有此先例。

一句恩寵優渥不足以道明聖上對那木翰林的喜愛,朝臣們暗暗都說,木翰林所受聖寵,將太子都比下去了。

太子對此好似並未受多大影響,日子也照常過,甚至在得知給木逢春舉辦的那場百花宴就要有結果時,他這日下朝後往坤寧宮的方向去時,連腳步都是輕松的。

只是這份輕松,在見到殿內之人落寞的神色後,就瞬間散了大半。

“表姐。”

韓芳整頓好低落的心情,擡臉看向殿門口的方向:“太子過來了。”

太子的目光在她面上轉過一圈,低低應了聲,方進了殿。

“表姐在打絡子呢?”

韓芳下意識將手裏的紅線絡子胡亂塞了袖中,勉強笑道:“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的。對了,太子怎麽今個有空過來,可是課業不忙?”

“即便再忙,抽空來看表姐的時間總是有的。”

他往韓芳的袖口上不著痕跡的掃了眼,抿抿唇,問:“我玉佩上的絡子舊了,表姐可否將新打的絡子給我用?”

“這……”韓芳遲疑,這紅線打的絡子素來是男女定情用物,縱是她與太子之間情同親姐弟,可給他用也不大合適。

“等改天我用明黃線給你打個罷。”她道。

太子眼神陰郁了下來,身體重新坐正,抓了把案上盤裏的瓜子低著眼剝著。

“表姐可聽說父皇給木逢春選妻的事?那麽多官家小姐環肥燕瘦的都有,就只供那木逢春來挑選,旁人都說,這規格比之帝王選妃都差不了多少了。”

太子將剝好的瓜子肉放在一旁的白玉蝶裏,仿佛未看見旁邊人陡然難受的神色,繼續道:“聽說父皇有意將我太傅家的女兒賜給他,好似那木逢春也同意了,現在也就只等定婚期了。太傅他是書香門第家學淵源,教導出來的女兒也知書達理,旁人都說,他們是郎才女貌極為般配。”

韓芳的手指無意識揪著袖口,神思恍惚:“是……嗎。”

太子沒再說話,只抿著唇剝著瓜子。

待那盤瓜子皆被他剝完後,他抖了抖衣裳上落得瓜子殼,起身告辭離開。

來時的好心情,在離開時候,早已蕩然無存。

這日早朝,聖上在朝議之前突然令人宣讀了一紙詔令,而這一紙詔令卻仿佛一顆從天而降的巨石霍然落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了驚濤駭浪。

這竟是為那木翰林正身份的詔令!聖上在詔令中說,那木翰林真實身份是他遺落民間的皇子,現正式下旨給其正名,定為本朝皇長子。令欽天監選黃道吉日,給其上玉蝶,進太廟,入皇家族譜!

舉朝嘩然。

朝臣們的目光難以自控的在那滿臉震驚的木逢春,以及那似懵了的太子身上徘徊。

那木翰林若真是聖上的種,那豈不是說……

朝臣們臉色微妙,回過神來的木逢春臉色難看,同樣臉色難看的還有那攥拳抿唇的太子。

太子下朝後直接回了毓章宮,獨自立在階前眺望北邊的方向,陰郁著神色許久未動。

得知了朝堂上驚天暴雷般消息的田喜急的人都快炸了,他焦急的想要詢問太子,可見太子立在那,眸中神色變幻莫測的模樣,又不敢輕易打攪。

“大伴,你說當年很早就已經認識了母妃。那你可知,木逢春他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兒子?”

終於,他收回了眺望的目光,轉過臉來問向田喜。

“不可能,絕無可能!”田喜說的斬釘截鐵:“當年娘娘出嫁之後,聖上與她幾乎就斷了聯系,真真的沒什麽交集。這點老奴還是確信的。”

要說那五年裏,聖上最有這方面沖動的,還是在她大婚那日。當時聖上在青樓眺望符家的居處,幾欲按捺不住想要騎馬過去搶了人直接出城逃亡北疆,有兩回似都下了決心,人都已經奔到樓下了,可最後還是放棄了。

那夜將自己喝的酩酊大醉,直至不省人事。

想到往事,田喜臉上也不□□出幾分感慨來。

造化弄人,兜兜轉轉,他們兩人當時怕如何也不會想到,最終會走到今日這般境地。

太子道:“可是父皇言之鑿鑿,若不是親生骨肉,他豈會如此大度?”立為皇長子那就說明有繼承權,若不是親生骨肉,父皇豈能容忍晉氏江山有個外姓人這樣的隱患在?

田喜錯愕,又拼命去回憶那幾年間的事,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來。身為奴才,其實他也不是時刻都陪侍主子身旁,總有被主子指使去旁處跑腿或有些旁的什麽事。難道說,主子爺當年真做了些不為人知的荒唐事?可她常年待在符家啊,那行事得多隱蔽才能成事啊。

田喜感到不可思議,還是不敢相信。

毓章宮這裏,太子與田喜何懷心事,而那邊的木逢春,在下了朝之後就直奔他母親的寢宮而去。

聖上已經不限制他去見母親的次數了,如今他只要想去見,隨時都可以。

這些時日他一直都在陪著母親,陪她吃飯,看她喝藥,強忍悲痛的開解著她,因為他深知那些殘酷的事實對於母親來說是何等毀滅性的打擊,若他不及時在旁陪著開導著,他真怕她會挺不過去。

“早朝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

林苑在木逢春的攙扶下坐起了身,倚靠在榻邊看他問。

自那日與晉滁撕破臉之後,她這宮裏伺候的人又換了一批,這會卻是耳朵也好用、口齒也伶俐的宮人,無論外頭發生何事,都會毫無保留的及時告訴她。

他似乎是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向她傳達他的態度,今後無論何事,他皆不會再瞞她。似乎,這也是他所謂的補償之一。

補償嗎?林苑簡直要切齒發笑。

她家中的那麽些人命,他以什麽來補?

以扭曲篡改逢春的身世,強加他身上以皇長子的身份?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木逢春望著他母親死灰般的面容,一時間心痛難忍。

這般氣息如暮年般死氣沈沈的母親,是他從未見過的。印象中的母親總是溫柔卻堅韌的,無論面對何種逆境,總是不屈的想要尋條出路。何曾如此刻般,好似一夜之間喪失了生機,似乎什麽都無法再引起她的註意。

“娘,我並沒什麽想問的,我是誰,是什麽人,從前娘早已告訴了我。至於旁人說什麽,我一概不信。”

林苑頷首,手帕抵唇悶咳幾聲,方說一句歇一句的繼續道:“我不會騙你,你姓符,這點毋庸置疑……我不知他是不是瘋了,突然不聲不響的就將你定在這麽個身份上,咳咳咳……但是逢春,你千萬不要攪進這渾水裏,太危險。”

木逢春將溫茶端過去:“我知道的,母親,您請放心。”

她接過溫茶,並未喝,只是捧在手心裏汲取著杯身上的熱度。她看他,一字一句道:“離京,遠離這是非之地,再也不要踏進這京城半步。”

“娘!”木逢春大驚。

林苑搖頭,制止他的話。

殺盡她滿門這種事,她不知要多癲狂的人,才能做得出來。

不能以正常人來度之,更不能讓逢春常在他眼皮子底下晃。

她若能長長久久的活著,或許逢春還能安然無恙,可如今她這般殘軀,又能有幾日好活?誰又能保證,逢春不會布了長平侯府的後塵?

想到她宮裏的那些宮人,一日不知要被他叫過去問多少遍她的飲食起居身體狀態,她心裏就騰起濃烈的憎惡之情。憎惡之餘,也是心中發寒,他對她越上心,她就越擔心逢春日後的安危。

也不僅是逢春。

“帶著芳姐兒一道,你們遠離京城,越遠越好。此後隱姓埋名,好好過日子。”說到這她又劇烈的開始咳了起來,直咳得她直不起身來,手裏的參茶濺濕了衾被。

“娘。”

木逢春顫栗的去拍她的背,眼睛卻始終盯著她指縫裏透出的隱約紅色,只覺如墮冰窖。

林苑將帕子緊攥了手心垂在旁側,這會緩些了的她重新坐直了身體。

“我會讓那人同意的,這些你們不必管,近些時日盡管抓緊時間做離京準備。”

“不必說什麽拒絕的話。”似知他要說什麽,她對他搖頭:“雖說我不是什麽智者、聖人,可我也並不避諱生死。你們能好好活著,展開新生活,方是對我最大的孝。若是愚孝的不顧安危非要守在我身邊,只為給我送殯下葬,那對我而言方是大大的不孝。”

“娘——”

木逢春跪下,流著淚在床前給她磕頭。

林苑枯涸的眼睛慢慢紅了。

“就全作是你送娘的最後一程,禮數便也全了。”

“芳姐兒那,你好好照顧著。若她能另外找到心儀之人,你以長兄禮送她出嫁,若她……那你好好待她。”

木逢春俯首哽咽。

晌午過後,林苑覺得精神稍好些,方讓人去請韓芳過來。

“姨母……”

病榻上的人原本的烏黑青絲如今卻是枯燥,面頰消瘦眼眸無光,讓她見了忍不住就想到了那日見到她娘時候的情形。

“我無事,待再用過些時日的藥,便會好些的。”

林苑錯開這個話題,接著鄭重的與她說起讓她隨木逢春離京的事。

韓芳好長時間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離京?這可成?不是說聖上那……我也是無意間提太子提了嘴,說聖上已經給逢春目色好了妻子人選。”

忽略了內心的隱隱抽痛,她撂開這些,繼續道:“即便除開這些,只怕聖上也不會輕易讓逢春離京。”

沒了逢春,那人拿什麽來拿捏姨母?

“他會同意的。”林苑朝鋪散了陽光的殿外望去,緩緩道:“我是一定要送你們出宮的。離開這骯臟惡臭的是非之地,自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過自己想要的小日子。”

韓芳心生向往,可猶有顧忌,不免面露遲疑。

“你必須跟著一道離開,留京不得,一定要走。”

林苑不容置疑道。

她擔心她將來一旦去了,喪心病狂的那人會對芳姐兒做出什麽事情來。哪怕她給芳姐兒找個世家大戶護著,只怕也不保險,誰又能保證他又瘋又癲的情況下,還能顧忌幾分,又能做出什麽事來?

遠離方是最好的選擇。

“長平侯府裏是有不少忠仆護院的,只是遭遇了驚天之變,大概散了不少。我之前已囑咐過逢春,讓他去尋人,屆時也好護送你們離開。”

韓芳看著病榻上的姨母,看她那有不少血絲的眸子,還有那弱不禁風的身子,看她哪怕到病了起不了的身的地步,還不忘焦急的給他們安排出路,不由的就鼻子一酸,眼淚漫上了眼眶。

“別哭。”林苑艱難擡手給她擦過臉上的淚,柔了聲:“只有你們好,我方能安生。”

夜幕低垂時,乾清宮的公公過來傳了話,道是聖上同意了她的提議。並還傳達了他的一句話——只要她還肯信他,他願意送他們二人離京。

得到確切答案的林苑就閉眸睡下了,對於他傳來的話,她未曾有過只字片語的回應。只是自這日起,她開始積極配合吃藥,用飯,精神好些時會下床走動幾步。

他雖然並未再派人過來傳話,可從韓芳幾次過來說,他為他們離京做的那些周密細致的準備裏,便能看出他心情的大好。

林苑大概能猜到些他的想法。

他之前竭盡所能的待逢春好,對她的所謂補償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想要她的回應。

在她的娘家與文初相繼暴斃在他手中後,她不僅沒有將僅剩的親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死死看著,反倒將人交到他的手中,讓他派遣人護送著離京,這在他看來,無疑是信任他的舉動。

得到了回應的他,如何能不迫不及待的想證明自己?

無人的夜裏,林苑從素白的床帳上收回了目光。

可若他自以為逢春他們離了京還能在他掌控之內,那就大錯特錯了。一旦人離了京,可操控性就有很多,逢春他們總會找到機會逃脫他的監控,自此隱姓埋名過完此生。

木逢春與韓芳離京這事瞞不住太子。

他腳步倉皇的奔去坤寧宮,見了那臨窗打著紅線絡子的韓芳,待再看她面上那帶些忐忑又有期待的小女兒態,不免怒紅了眼。

怒火焚燒了他的理智,他幾步沖上前去,扯過那絡子三兩下用力扯爛,而後扔在地上狠狠踩過。

韓芳噌的起身,怒指他:“太子你做什麽!”

太子紅了眼,上前就拽了她胳膊:“你為什麽要跟木逢春離開!我不許!走,我要你現在就去告訴母親,你不離開!”

韓芳也在氣頭上,一把推開了他,出口的話難免有些口不擇言:“你不許?實在可笑!你是我何人,憑什麽替我做決定!”

“我是你何人?”

太子猛咬緊了牙根:“看來我在表姐心裏的確算不得什麽人了。如今表姐的心裏,大概滿滿當當的只能盛放的下那木逢春一個了罷。”

韓芳神色一滯,別過目光不與他對視。

太子看著面前面露僵色的女子,腦中浮現的是昔年他受困於噩夢時,哭著跑來找她,她憐惜攬抱他的畫面,還有她教他編花繩、打趣他像小姑娘、偷偷給他慶生辰、為他抱不平、對他明媚笑的一幕幕。

那些相依為命的時光,到了今日,就只剩下了生疏隔閡。

他看著她,突然擠出絲笑來:“表姐何須覺得歉疚,反正我已經習慣了。木逢春大概是天之驕子罷,所有人都喜歡他,從前有他繼父、母妃,如今有父皇,還有表姐……他是謙謙如玉的君子,的確值得人喜歡,而我性子陰沈又桀驁,不得人喜歡也是應該的。”

“謝謝表姐,讓我明白了,我自己是多麽不討喜。”

“太子……”

韓芳動了唇,可剩下的話尚未來得及說出口,太子已經冷漠的轉身離開。

聖上將木逢春與韓芳的離京日期定在了下月中旬,正值春暖花開的時節,路上也不受罪。而且為保全中宮皇後的名節,他還頗為周全的布置一番,打算明日就對外宣稱皇後染了重疾,屆時‘薨逝’也順理成章。

這些事情自然是有意無意的傳到了林苑耳中,多少讓她知曉他的這些煞費苦心。

林苑依舊不曾傳話給他,哪怕只字片語。可近幾日的身體與精神狀態,卻是一日好過一日。

乾清宮那人愈發積極為他們二人準備,連沈郁了多日的面上,都開始有舒緩的跡象。

很快,木逢春他們離京的日子就快到了。

就在木逢春還在抓緊時間為日後的生活做著準備,就在韓芳還在憧憬著離開這座華麗牢籠後的和美日子,也就在林苑還在為他們的即將遠離是非之地而松口氣時,變故發生了。

乾清宮那日第一時間得了消息,噌的下從禦座上起身,攥拳抵在桌面的手都止不住的顫。

“什麽時候的事?誰幹的!!”

他戾目盯著那暗衛,滿眼彌漫的血色有如實質。

暗衛低下了頭:“今夜子時二刻。屬下尚未查處是何人所派,那些死士全部咬破齒間毒囊自盡,並未留下活口。不過屬下已經派人去查,應很快就能有結果。”

晉滁僵硬的立過幾瞬後,頹然跌坐在禦座上。

木逢春被殺了,他死了!

他感到一陣寒栗。

沒有比他更清楚,木逢春於她而言意味著什麽。

木逢春怎麽能死啊,他怎麽就能死了啊!

“立即封鎖消息,尤其是她宮中,要有誰敢傳半個字,即刻處死!”

宮裏頭依舊一派太平,各宮裏也依舊平靜,宮外的消息完全傳不進他們的耳中。

可乾清宮那人未料到的是,饒是他監控的再嚴密,卻還是難免有漏網之魚。

這日午後,坤寧宮外在春日暖風中昏昏欲睡的宮人,冷不丁被殿內瓷器碎地聲驚醒。

候在外殿的嬤嬤忙問:“怎麽了娘娘,出了何事?”

片刻後,內殿方傳來皇後的聲音:“無事,只是無意碰倒了杯子。”

皇後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平和,可誰又知此刻她面上已是慘白如雪,雙眸卻赤紅似血。

“你說的是真的?”

她手指死摳住面前宮人的胳膊,渾身的骨骼都似發出顫抖的咯吱聲。

那宮人道:“奴婢沒必要騙您。鳳陽公主殿下是林貴妃的故人,她不忍林貴妃再受那人蒙蔽,遂要奴婢將真相告予。還讓奴婢勸您千萬不要出宮,木翰林已然遇害,那人為保消息不被走漏,到時少不得會對您下狠手。”

韓芳卻什麽都聽不到了。

這一刻天旋地轉,好似意識都離她遠去,唯獨逢春的死好似重錘擊打進她靈魂深處,讓她無比痛苦的清醒記得,他死了,被人殺死了。

明明前日他還稍信過來,殷切囑咐她離京的事情,安撫她不安的心情,怎麽今日就做噩夢般,聽到了他的噩耗?

“不可能……”

她搖頭,紅著眼盯住面前的宮人,試圖找出她說謊的痕跡。

“奴婢真沒必要來撒這個慌。您要不信,不妨註意觀察著宮裏近幾日的情況,可是風聲突然就緊了起來?你仔細看看,總會發現些端倪的。”

見面前皇後的雙眸裏那希冀之色瞬息退卻,本來明媚的面上瞬間如那死灰,宮人垂下了目,悲聲嘆道:“可惜了木翰林,年紀輕輕的慘遭毒手,可兇手卻逍遙法外。聽說,木翰林遇害時,是被一劍抹了脖子,血噴濺的到處都是……可惜了他,那麽溫柔和善的一個男子。”

“是,誰害了他?”韓芳死灰般的眸裏陡然燃了恨意:“你知道的對不對?告訴我。”

宮人為難了一瞬,就低低說了兩字。

韓芳的眸陡然睜大。

宮人繼續嘆道:“天家父子,大概都是冷血無情的罷。鳳陽殿下也嘆,若沒聖上當初對付沈夫子的先例在前,那木翰林只怕也沒有今日之禍。”

“只可嘆木翰林死的冤枉,即便世人都知他的冤枉,誰能又能為他抱屈?天下權勢都在他們父子手中,誰也懲治他們不得,便也只能眼睜睜的看他們繼續逍遙著,任那木翰林白死。”

“若也能讓他們嘗嘗這痛不欲生的滋味,那該多好。”

那宮人出了坤寧宮後,仰頭望了望宮裏春日的暖陽。

如此,她也算還了主子的大恩情,死而無憾了。

兩日的時間很快過去,坤寧宮裏一如既往的平靜。

伺候皇後的宮人也並未察覺到有何異常,他們還是各司其職的做自己的事,殿內的皇後還是有時間就編著紅線絡子。

一切都與以往沒什麽不同。

等聖上派人來給皇後傳了話,要她準備準備,需提前兩日出宮時,她也並無異議。當日特意選了件從未上過身的新衣穿上,描眉畫眼的精細打扮一番,而後讓人去乾清宮裏請示,她想要去貴妃宮裏請安。

離宮前的最後一面,那人自不會阻攔,遂就同意了。

韓芳踏出殿門的那一刻朝乾清宮的方向望去了眼。大概沒人知道,她那雙從來明媚的眸裏,此刻暗藏著怎樣濃重的恨毒。

在九層宮闕前下了輦。

仰頭望著著金碧輝煌的宮闕,她的眸裏起了層朦朧的細霧,但在這宮外目光犀利的侍衛察覺異樣前,就收了情緒,而後笑盈盈的踏進這座宮殿中。

姨母宮裏的警戒確是嚴了,宮人的目光比以往更為警惕、謹慎,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覺到他們無聲打量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動聲色的走向內殿,面上依舊如從前般明媚和順,一如既往。

“姨母。”

病榻上的人聞聲朝她的方向看過來,雙眸浮現了柔柔的暖色。

“芳姐兒來了。”病榻上的人坐起身子,披了衣裳下地時,還不忘笑著囑咐她:“快坐著歇歇,喝口茶潤潤喉。”

韓芳沒有依言去案前坐著喝茶,而是腳步沈重的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不可否認,在見到如今精神漸好些的姨母,在見到姨母真心實意待她的笑容時,她的良心有瞬受到了譴責。可隨即被那強大的恨意壓下。

她憑什麽要受譴責,良心該受譴責與不安的是他們,是他們才對!

榻前不遠處侯立的管事嬤嬤,敏銳的察覺到韓芳情緒上的不對。她擡頭剛犀利將人盯住,卻只在一瞬,韓芳已經帶著孤絕之意開口:“姨母!”

管事嬤嬤駭吸口氣,想也沒想的就朝她撲攔過去。

“攔住她!快!!”

旁邊反應過來的宮人尚沒來得及動作,韓芳已經雙目赤紅的朝林苑的方向淒厲大喊:“逢春死了!逢春被太子殺死了!姨母,姨母!逢春死了!太子殺了唔唔……”

韓芳被宮人捂了嘴拖了出去

整個大殿內闃寂無音。

殿裏的那些宮人如死了般,面如死灰的立在原地,好似連呼吸聲都停了。

榻前的那人還保持著之前披衣裳的動作,臉上之前見皇後時候的柔意尚未散的幹凈。

她呆呆的立在那,好似被人定住,也好似時間停住。

整個殿裏沒有人發出丁點的聲音,也沒有人說話,可他們所有人的註意力,全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外頭的暖風輕輕吹打著窗紙,落入耳中,卻再也無法讓人感到暖融融的愜意。

她到底還是動了。

緩慢的擡動著雙腳走著,猶如動作遲緩的老者,猶似被抽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她來到桌案前慢慢坐下,拿過茶壺倒著茶,直待那茶水都溢滿了茶杯許久方將茶壺重新擱下。

喝過一杯後,她又倒了一杯。周而覆始。

殿內依舊沒人敢出聲,便是連管事嬤嬤也噤若寒蟬。

乍然遭受這般毀滅性的打擊,她面上卻不見悲痛,不見怒恨,卻只有麻木與荒寂,這般模樣,反倒更令人心慌。

在宮道上的太子冷不丁見到韓芳披頭散發被侍衛捂嘴拖著走,當即暴睜了目,上前狠踹那幾個侍衛。

“大膽!你們這是做什麽!”

侍衛為難的上前,對太子迅速耳語幾句。

太子面色大變。

他猛地朝韓芳看去,卻見她死死盯著他,滿眼的怨毒。

太子手腳都在發寒,她知道了,她如何知道的?

他明明做的那般隱蔽,連父皇都未曾察覺,旁人不該知的啊。究竟是何人對她說的?

幾瞬的驚疑不定之後,他握拳定定神,看向侍衛:“放她走,此事我來向父皇解釋。”

侍衛們相互看了看,終是同意了太子的提議。

待那些侍衛走遠,太子看向韓芳道:“表姐莫要聽旁人亂說。宮裏你待不住了,我這就派人護著你,快些出宮。”

說著他就要上前拉她,卻被她唾了一口。

他僵硬的立在原地。

“就當昔年對你的好,全都餵了狗罷。”

她恨毒的剜了他最後一眼,而後轉身就哈哈哈大笑著朝坤寧宮的方向瘋跑著。邊跑邊用手指梳著頭發,嘴裏咯咯笑著,唱著民間的小調。

“待嫁女,戴花繩,阿娘誇我真好看。

坐了花轎過踏橋,夫妻二人把堂拜。

早生貴子喜開懷,左抱麟兒右抱囡。

結發夫妻常永久,恩愛夫妻兩不疑。

……”

太子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許久,看的他眼睛發紅,直看的他渾身發涼。

許久,他回了神,而後咬牙堅定不移的朝他母妃宮中走去。

表姐活不成了,怕只有母妃這裏,才有她的一線生機。

他過來的時候,便見他母妃正立在布滿奇花異草的大殿中,她那略顯空蕩的衣裳拂在了草葉上,風一掃過,衣擺就帶著葉子晃動。

她的眸光似空無一物,看向他時不帶任何情緒,好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她從來未曾用過這般的目光看過他。

他往殿中走的腳步猛地頓住。本來還算鎮定的心裏,無端生了慌亂來。

本來要出口的話,此刻卻如堅硬的石頭般堵在喉嚨裏,動彈不得。

她看著他,卻又似透過他在看向旁的,卻自始至終不曾對他問過一個字。她沒有質問他是否做過那事,也沒有質問他為何那般做。

好似那些,都已無足輕重了。

“去將你父皇請來。”

長久的沈默後,她終於對他說了話。

他僵硬的應下,在步伐艱難的離開前,忍不住回眸望了眼。

立在空曠大殿中的她,身影被夕陽拉的很長,越愈發顯得孤寂,寥落。

太子踏進乾清宮的時候,身體頓時僵住。

禦座上那佝僂著脊背,滿臉驚懼恐慌的男人,讓他差點不敢認。在他印象中,他父皇從來都是高大、威嚴、殘暴,無所不能的存在,何曾有過如此懦弱與怕的時候?

禦座那人擡眼見了他,眸光陡然寒戾,幾步沖了過來,雙掌卡了他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是不是你做的?”他怒吼:“木逢春是不是你殺的!”

太子痛苦的搖頭:“兒臣……是被冤枉的……母妃,請您過去……”

晉滁臉色一變,霍然松了掌。

太子漲紫著面色俯身猛咳。

晉滁目光驚懼看向殿外方向,雙手發抖。

最終他終是咬牙踏了出去。在離開前,卻丟下太子一句:“別讓朕知道是你出的手。”

晉滁到達她寢宮時沒敢近前,只是立在階前,擡眸癡癡的看著她。

他真的是有許久未見她,他思之如狂,卻不敢靠近她寸許,唯恐她受了刺激病情加重。唯有夜深人靜時,他方會站在殿外望著她宮殿的方向,解些相思之苦。

此刻的她並未如先前般穿了素服,反倒是著了身雅致的水薄煙紗裙,挽了如意髻的發上插著鸞鳳簪,臉上略施粉黛,唇上點了口脂,沖他看來時微微上揚唇,白皙臉頰邊的酒窩若隱若現。

“你過來。”

她勾唇淺淺一笑,當真是人比花嬌。

他機械的挪步上前來,可他內心卻是不安的。此刻她的笑比她的怒,更讓他的不安來的強烈。

“進殿來,我有話要與你說。”

她轉身走向殿裏,卻在他進了殿後,又停下了腳步。

“你們都出去吧,將殿門也關上。”

她對殿裏的宮人說。

殿裏的宮人見聖上並無異議,遂全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並關閉了兩扇厚重的殿門。

她卻又折了身來,將殿門從裏面摻上。

晉滁的目光一直隨她而動,見她的動作,呼吸不由一緊。

她卻沒再看他,直接往八仙桌的方向而去。在殿中的一處空曠之地,她讓人擺了張八仙桌,上面布滿了珍饈佳肴,0旁邊放有一壺酒。她到桌前直接拉了椅子慢慢坐下,並招呼他過來。

他的目光在那壺酒上定了瞬,而後迅速移開。

他下意識的環顧周圍想尋那管事嬤嬤,可入目空蕩蕩的大殿讓他想起,剛她已將宮人都趕了出去。

在她身旁也拉了椅子坐下,他看向她,欲言又止:“阿苑……”

“是想問今日我為何特意請你過來嗎?”

她突然出聲,笑了聲:“其實也沒什麽深意,只是我突然得了美酒,得了佳肴,遂想請你一道品嘗。”

她這番奇怪的話聽在他耳中,無疑讓他的心愈愈慌。

“阿苑,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麽?阿苑,你莫要聽旁人胡說,那些事……”

她卻擡了頭,一瞬不瞬看著他:“聽旁人胡說什麽?”

她眸光澄澈的看他,似在等他的回答,可他卻噎住了,喉嚨梗了梗,根本無法回答她的話。

“你不說那就算了。”她依舊是風輕雲淡。持了筷她隨手夾了幾道菜到他碗裏,她又道:“嘗嘗這幾道菜,都是你精挑細選的禦廚做的,味道應不錯。”

他看著她嫻熟的給他夾著菜,看她無比自然的說說笑笑,好在什麽事都未曾發生過的淡然,他忍不住眼圈發澀,看著看著,終是頹然的垮了雙肩。

“阿苑,你要問我什麽,便問罷。”

他沈重的語氣讓林苑止了動作。

“我問你,你就會說嗎?”

他閉眼點點頭。

她似笑了下,將手裏的白玉筷慢慢放下。

“你執著於困住我,可是因為愛我?你可當真愛我?”

他睜開眼朝她看去,她彎著唇淺淡含笑,姣好的容貌饒是被病磋磨的少了幾分顏色,卻依舊能驚艷到他的骨子裏。只是如今她的雙眸裏似蒙了層什麽,再讓他看不真切了。

“自打年少相識,我心中便再無二人。”他喉頭動了動,眼睛泛上酸澀:“如今我方懂得,為何當初你執著的不讓我納二色。愛之深,責之切,那時你的無法容忍,這些年來我也體會了個遍。可惜那會我年少輕狂,使得你我二人生生錯過了許多。”

“阿苑,這些年我也常在想,若當年我回你的那答案是另外一番,你我之間是不是會有另一番天地?每每思及,悔恨不疊。”

林苑聽了並無多大感觸,依舊是平靜的模樣。

“你說你愛我,我卻覺你恨我。”

她拎過酒壺,動作嫻雅的斟著酒:“殺我夫,滅我門,害我兒。若這就是愛,那我寧願一輩子做吃齋念佛的尼姑。”

“不必解釋,我知逢春不是死於你手,可畢竟他的死因有你一份。”

晉滁渾身僵冷的坐那,俊秾的面龐早已沒了血色。

“你也別誤會,剛問那問題並非有何他意,就只為了告訴你一句,我不愛你。”她擱下酒壺,“從來沒愛過。”

他呆呆的看著她,好似被盆冷水兜頭澆下。

她卻沒有放過他,繼續道:“其實悔恨不疊的又豈止是你一人?我也是啊。若時光逆流的話,我想我絕不會再認識你,那真的是場噩夢啊。可惜啊,沒有後悔藥可吃。”

他看著她彎眸淺笑的發著嘆聲,看用平淡的語氣說著絕情的話,看著看著,他素來那雙深沈淩厲的黑眸裏,湧上了淚。

林苑平靜的看他肘撐桌面,手掌捂眼,佝僂背無聲顫肩的模樣,神色始終未曾變過分毫,依舊是淡而漠然。

“若有來世,我期望你我二人不再相遇。”

“別說了,求你了阿苑,別再說了……”

他哽塞的艱難出聲,痛苦而悲涼,那般從未有過的悔恨此刻如烈火般將他灼過,猶似寒冰將他凍過。

“不,我要說,因為區區一世已不能足矣道明我對你的厭惡之心。”她看他一字一句道:“我希望,上窮碧落下黃泉,皆能與你生生世世永不再見!”

強烈的刺痛鋪天蓋地的朝他席卷過來,劇烈的痛意激起了他的幾分狂意,他猛地擡起赤紅的雙眸,盯著她喝:“你閉嘴!閉嘴!!”

林苑從他扭曲的面上看過,忽然輕聲道:“好,我不說了。”而後卻將手裏盛滿酒的杯子遞過去,“先喝過這杯再說其他。”

他面上猙獰之色變為了僵硬。

他低眸死死盯著那酒汁上晃動著碎葉的酒汁,片刻後,擡了眸盯向她。

林苑就看著他笑:“原來你的愛也不過如此。”

語罷,她收回了酒杯,而後就湊了唇邊欲飲。

“阿苑!!”

他驚恐的上前去搶,她的手指卻死死攥著,不讓他奪去。

兩人你爭我奪之際,他眼前突然一晃。若在往常憑他身手自然可以做到完全躲避,可此時他全副心神都只在爭奪她手裏的酒杯上,倉促躲避間只來得及朝後閃了寸許,卻還是被她手裏的鸞鳳簪子插進了脖頸中。

他愕然的看著她,手上握著的杯子一松,哐啷落地。

“阿苑,你……殺我?”

殺我二字說的顫且抖。

林苑擡手摸了把臉上被濺的血,卻不再見了唇邊的笑,只餘冷淡與漠然,宛如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她看了眼他脖頸處噴濺的血,不再與他多說半字,轉身就往樓梯的方向而去。

他捂著脖頸焦急的要追上去,可偏此時頭疾癥不期發作,劇烈的頭痛加之此刻脖頸的傷讓他頭暈目眩,剛跑了沒幾步就一頭栽倒於地。

“阿苑,回來!”

他伸手朝向樓梯的方向,駭目的看她毫不遲疑步上樓梯,意識到什麽的他目眥欲裂。

陡然一陣劇痛襲來,他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一片黑暗中猛地醒來,渾身冷的好似在冰水中浸過。

回憶暈厥前的那一幕,他肝膽俱裂,連滾帶爬的從地上起來,踉蹌的就要往樓梯處追去,可剛跑過幾步又開始眼前發黑。

“來人,來人!”

他瘋似的大吼,可殿門被從裏面用木栓闔上,短時間內外頭的人進不來。他只能狂奔的去開了門,連聲急喝他們去樓上追人,又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殿。

“你們去拿被子來!還有被罩床單,使勁多拿!去!快去!!”

他便發狂急喝著,邊撥開那些擋路的宮人,拔足就要往露臺對應的位置上沖。可就在他邊拔足狂奔邊恐懼的往樓上看的那刻,一道影子從上自下疾速的在他眼前晃過。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好似停止。

那下降的速度十分迅疾,可這一瞬卻好似放慢了速度映在了他放大的瞳孔中。在落入地面上砰的一聲響落進他耳中時,他覺得周圍的所有聲音在剎那間都離他遠去,唯有那一聲聲讓人肝腸寸斷的悶響,久久在他腦中徘徊不去。

他一寸寸的低頭,從那華麗的宮闕九層,慢慢的將他僵硬的眸光一寸寸落下。直至,到那腳邊不遠處,那血肉模糊的一幕。

恍惚中,那些血淋淋之物好似被拼湊起來,變成了個盈盈而立的美貌少女,掀了帷帽,沖他莞爾一笑。

那年也是春光正好的時候,他在胭脂鋪裏的驚鴻一瞥,此後便再也無法將她忘懷。

而那一年裏,那溫婉聰慧的女子,如今卻是這樣的結局。

他死死盯著,看著,突然撫掌大笑起來。

“死得好,死得好!”

大笑完後,他就瘋瘋癲癲的從殿裏跑了出來,嘴裏念念有詞,又哭又笑。

太子遠遠見到那脖子上插著簪子,渾身是血的父皇瘋瘋癲癲的模樣,心中一駭。

他當即沖進了他母妃宮裏,在見到滿殿噤若寒蟬的宮人,以及那血流滿地的慘烈後,腦袋一轟,剎那腳軟的癱坐於地。

母……妃。

他猛咬住了拳頭,死死忍住自喉嚨發出的悲鳴。

他不是想讓她死,不是的。

那日他也不知怎麽就起了那般瘋狂的念頭,揮之不去,仿佛執念一般,讓他終是踏出了那一步。

是他錯了,錯了……

他跪地趴在地上無聲痛哭,顫著伸出手來去摸她粘稠而冰涼的手。

母妃。母親。

當他神色恍惚的站在宮殿外時,天已經擦黑了,昏暗的天空宛如望不見邊的罩子,將這座華麗的皇宮緊緊的籠罩。

急促朝這的奔跑聲讓他麻木的轉了目。

那嬤嬤見到太子,噗通聲跪下,連哭帶磕頭:“殿下,皇後娘娘她……”

太子猛打了個寒顫。

預感到什麽的他霍的轉向坤寧宮的方向,而後拔足狂奔。

坤寧宮內殿,韓芳以一根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來愛美的她,死相卻並不好看,面色青白,舌頭吐出,異常的猙獰。

“表……姐,表姐——”

太子奔潰的撲上前去,手忙腳亂的去推她,口中大喊著:“叫禦醫!去叫禦醫啊!”

殿內的宮人面露淒哀,低聲悲哭。

屍首早已涼了,神仙也難救了。

太子顫手去將她的舌頭重新放回去,闔了她睜著的眼,摸了摸她冰涼的臉,最後痛苦的伏在她屍身上放聲大哭。

“我錯了,我錯了……表姐別死,你別丟下我啊!”

這一夜的殿內,持久的回蕩著太子悲痛欲絕的哭聲。

建元十四年,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年。

這一年,皇後與貴妃相繼薨逝。

同樣是這一年,建元帝的理智好似也隨著他愛妃去了,好似一夜之間,他就從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變成了殘酷不仁的暴君。

他獨創了九九八十一酷刑,在朝堂上,他不管文臣武將,不管職位高低,但凡有他心情不虞之時,便會隨手指過一大臣過來試法。他甚至行事癲狂至,將影衛明目張膽的安排至大臣家中,但凡聽說了哪家夫妻恩愛,便要勃然大怒,定要斬殺他們夫妻其中一人。

從建元十四年至十五年短短一年間,被他殘殺的大臣無數。每日上朝前,大臣都會在家中寫好遺囑,因為上朝著實如去鬼門關,誰也不知散朝後還有沒有那命回來。

不少朝臣已然受不了這暴虐統治,遂暗下倒向太子,幾番示意太子奪權。可太子已然被他父皇當朝烹人肉分人食的殘虐之舉嚇破了膽,每每見他父皇如見鬼怪,提不起半分反抗的心思。

而且,田大伴的死也無時無刻的在提醒他,與父皇作對的下場,是何其慘烈。

想起田大伴,他不免悲痛難忍,愧疚難當。

田大伴是為他抵得命。他將刺殺木逢春的事全攬在了自己身上,說是怕木逢春影響到太子地位,影響到他毓章宮掌事太監的地位,這方瞞著太子下此毒手。

太子痛苦的捂了眼。

是他的錯,他的錯。

建元十五年,也是頗不平靜的一年。

這一年,因為聖上的無道與暴虐,有人揭竿而起反了朝廷。偏此時蠻夷又蠢蠢欲動,似有挑釁之意。

聖上遂禦駕親征,帶領大軍前去征討。

大軍離開後,京中的那些大臣們簡直要喜極而泣,紛紛祈禱暴君能死在戰場上。

而上天好似聽到了他們的祈禱,建元十五年七月,在對抗夷戎的戰役中,聖上舊傷覆發,感染後最終藥石無醫,死在了戰場上。

沒人知道這一代暴君臨死之前究竟看到了什麽,竟是唇含笑意,去的極為安詳。只知他至死都緊緊握著一截陳舊的紅色結扣,還有一縷染了血的青絲。

他看到了什麽呢?他看到了那年在茶香裊裊的茶室裏,她問他此生可不可以不納妾的那一幕。

這一回,他沒有遲疑,也沒有回答錯,他滿懷愛意的告訴她,此生只有她一人。

她聞言笑了,璀璨的如星子,奪目炫彩。

太子即位後不到一年,各地紛紛揭竿而起,同年叛軍攻入了紫禁城。

在外頭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之際,以發敷面的他蹬掉了凳子,將脖子套上了牢牢的白綾上。

若有來生,他不願再生在皇家。

若有來生,他寧願自己這雙手不再殺人,而是救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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