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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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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往後半個月,那男人又叫了許之蘅幾次,在她的客人裏,這已經算是高頻率了。

珠姐以為許之蘅開竅了,臉都要笑爛了,“哎呦咱們鶯鶯最近真受歡迎。”誇完又隱晦地點她,無非是讓她別做私活。

許之蘅依舊覺得那男人怪——

他並不是每次都碰她,有時他會點了外賣讓她陪著吃,有時也會問她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抑或是躺在床上雙雙沈默,各自睡去。

每一次相見在同一個酒店房間裏,待到天將亮微亮的時候,她收錢離開,他也從不多說一句話。

許之蘅甚至覺得,男人或許是一個孤獨的人,喜歡有一個人陪在身邊的感覺,於是他買了她。

而她甚至已經開始習慣了同他在一起時的感覺,他讓她覺得自在;但矛盾的是這種自在又讓她覺得不自在。

*

許之蘅不願去想這個男人,但她無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她忍不住開始期待林澗的下一次外召。

可期待之後她又狠狠撲滅那簇火苗,唾棄著自己,覺得自己可笑之至。

一個Ji女和嫖客的爛俗橋段,期待更容易讓人心碎。

很快就在這種煎熬的情緒裏到了十月。

國慶節大家都出去旅行游玩,店裏生意慘淡。

許之蘅那天攏共就接了兩個客人,一個勁兒地打哈欠。

在她準備溜號的時候,珠姐一句“鶯鶯,買鐘了。”喚住了她。

許之蘅問她:“誰啊?”

珠姐說:“就那個客人啊。”

許之蘅低下頭,拿鞋尖蹭了蹭地面,輕輕嗯了一聲。

許之蘅躲在路邊,有一個阿姨蹬著三輪車過來,瞇著眼睛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她:“妹,去哪兒啊?”

其實天很熱,許之蘅更願意坐在打著冷氣的出租車裏,但是很奇怪的是,店裏很多女孩子都喜歡坐這個慢悠悠的三輪車。

那時青子還未走的時候,有一個固定來接她的大爺,那大爺精瘦黝黑,飽經滄桑的臉上有一抹淳樸的笑,因為不會講普通話講價時總是用手比比劃劃的。

許之蘅看了眼旁邊的出租車,又看了看那阿姨眼巴巴的期待眼神,坐上了小三輪。

車邊兩塊塑料布在顛簸中亂顫,把熱烈的陽光剪的碎碎的,空氣裏有一股潮悶的汽車尾氣味道。

天氣很熱,許之蘅看著婦女那件暗粉色短袖的背上,一片三角形的濡濕汗漬,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這是件很矛盾的事情——

她不坐這個車,他們就賺不了這個辛苦錢,可坐上來,她的心裏又堵挺;她並不重,可是婦人蹬得卻費力,尤其是上坡時,許之蘅恨不得自己變得跟一個塑料袋一樣輕薄。

許之蘅如坐針氈,總覺得自己在剝削壓榨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

到酒店時,暮色漸濃。

許之蘅站在酒店房間門口,像個懷春少女一般整理了頭發,叩了門。

門一開,她就發現林澗的臉色並不太好。

他看著她,沈默幾秒,朝她淡淡笑了下,“晚上好,許之蘅。”

許之蘅心突突跳了兩下,低下頭掩過眼裏情緒。

一場事了,意興闌珊。

房間裏的空調依舊冰涼,兩個人都不說話。

林澗抽著煙,把玩著她的頭發,簇簇頭發從他指間穿過去,落下時又被他捏住了發尾,摩挲間發出沙沙的聲響。

“你在想什麽?”許之蘅說。

林澗笑著搖頭,把她的一撮頭發繞在手指上,“我只是在想,你齊肩發是什麽樣子。”

說完之後,他沈默了。

在那種沈默的氛圍裏,許之蘅突然很強烈地感覺到,林澗在想念某個女人。

或者說,林澗在透過她去想念某個女人。

這種感覺其實之前就有,但沒有此刻這樣強烈。

許之蘅垂下眼,覺得有一點沒勁。

沒有一個女人會希望自己有好感的男人在自己身邊時卻想著別的女人的。

可她處在這樣的位置上,連一句要求都不敢提。

“你有沒有喜歡過人?”林澗問。

許之蘅擡頭看了他一眼,從他懷裏抽離出來,目光虛浮地移到淺金色的墻紙上。

有嗎?徐進?

沒等她回答,林澗突然說:“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笑起來的時候有點像。”

“是麽?”

“只是有點像,你跟她不太一樣,她更愛笑。”

許之蘅的心情,突然比房裏的溫度還要冰涼。

林澗掐滅煙,緩緩躺下去,“咱們說說話吧。”

“好。”

那晚他們平心靜氣地聊了許多。

什麽都聊,無關緊要聊天聊地,唯獨自身的一切,閉口不言。

一根接一根的煙在寂靜的深夜裏燃燒,厚重的煙霧籠罩在他們身邊。

許之蘅記不清他們聊了什麽,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謊。

天色將明時,她低頭點燃煙盒裏的最後一根煙,突然聽見林澗說:“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其實還是開心一點比較好,人生有時候還是挺美好的。”

許之蘅抽了口煙,側眸看他。

煙霧繚繞中,林澗腦袋枕著胳膊,朝她笑著,眼裏有一種柔柔的慈悲,像這煙霧一樣朦朧,令她看不真切,也分不清楚。

許之蘅的眼眶略燙,她騙自己說:那是煙熏的。

他又說:“不要為難自己,有什麽不開心的都忘了吧。”

許之蘅看著他,半晌之後輕輕笑了一聲,“你真會說話。”

而她的心裏卻有嘆息在回響——

他不明白。

不明白這是上有些痛苦是不會泯滅逝去的。

許之蘅面前是父母兩條命債摞起的一道墻,又高又厚。

她過不去,甚至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她就是這樣一個軟弱無能的人。

她有時候在街頭駐足,看車水馬龍的車輛,也看來去匆匆的路人,最後她會擡起頭,仰望那些高高矗立的寫字樓。

如果她的人生沒有出現那個分岔路口,那麽她此刻將會穿著精致的職業裝在某棟寫字樓裏,也可能會像父母那樣做一名老師,也或許她一事無成,至今還在尋找工作……

她的人生也曾有無數種可能。

而現在,那些對她都不重要了。

偶爾有一點點快樂,都會瞬間被她的罪惡感吞噬。

它一日一日地壯大,面目猙獰地告訴她——

你該下地獄,你沒有快樂的資格。

*

周五晚上,許之蘅又去了林澗在的那家酒店。

路上經過一家發廊,她低頭走過了,但是幾秒鐘之後,她又走了回去,站在發廊門口擡頭看了看,進了店。

林澗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是沈默的。

許之蘅低著頭,手心有點微微地出汗,甚至連語氣都有點不自然:“路上有點堵車了。”

但其實是她在發廊弄頭發的時間太久了。

林澗擡手,虎口卡著下巴蹭了蹭,笑了:“很好看。”

這是見面之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許之蘅臉頰微微發熱,有些不自然地攏了攏頭發,“是麽?”

林澗說:“出去走走?”

他們倆就真的一前一後開始壓起了馬路。

往前走了好大一段之後,進了一處公園。

夜風染上了秋的涼意,讓人覺得舒適愜意。

平日相處時,林澗至少還會說上幾句話,但今晚的他格外沈默,偶爾回頭看向她時,總是在淡淡笑著。

那股疏離,被許之蘅刻意忽略了。

她走在他的身後,一點一點去踩路燈下他被拉長變形的影子。

等他回頭看她時,她又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一圈,兩圈,三圈……

後來走得累了,倆人索性就在公園中心的噴泉旁坐下休息。

許之蘅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公園上方那條掛著霓虹燈的橫幅看著。

有抱著滿懷玫瑰的小女孩走過來,對著林澗甜甜地笑:“哥哥,給姐姐買朵花吧。“

”許之蘅連忙對女孩擺擺手,說:“我們不買。”

小女孩完全無視她,固執地站著,還是對著林澗笑:“哥哥,給漂亮姐姐買朵花吧。”

許之蘅感到尷尬,她起身拉了拉林澗的手,“我們走吧。”

林澗把她往回拉了拉,“走什麽,坐著。”

許之蘅咬咬唇,看了他兩秒,悶悶地又坐下了。

林澗微微傾身,從女孩懷裏抽出一只白色玫瑰來,淡淡笑著問女孩:“姐姐漂亮嗎?”

小女孩看了看許之蘅,笑得更燦爛了:“漂亮!”

緊接著,她又鬼精鬼精地補了一句:“哥哥你也帥!”

林澗手抵著唇低低笑了兩聲,“真的啊?”

小女孩繼續捧:“真的真的。”

“那你覺得要多少朵花才能配得上這麽漂亮的姐姐啊?”林澗逗她。

許之蘅推了推他,“你別逗人家。”

小女孩顯然經商老練,把懷裏的花往上一捧:“這麽多!”

林澗摸摸下巴,溫聲道:“說話真好聽,那都給我好了。”

許之蘅沒有動,看著小女孩把花塞進自己懷裏,歡天喜地從林澗手裏收了錢蹦跳著離開了。

林澗在她身邊坐下,嘴角含著笑:“小姑娘真可愛。”

許之蘅輕輕拈了拈一朵玫瑰的花瓣,問:“你喜歡小孩?”

林澗有一瞬的安靜,隨後笑得更溫柔了:“喜歡的。”

許之蘅沒有說話。

她低頭看見幾朵玫瑰的花瓣上竟有幾滴水珠,圓圓的,在燈光下流光溢彩。

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讓她想要深深鐫刻到記憶裏。

因為那些時刻不是平淡就是慘淡,她從未真正發自內心地快樂過。

但這一刻,她想她會的。

*

過了九點之後,公園裏人流稀少了些,他們起身離開。

而這一次,林澗是和她並肩前行的。

許之蘅抱著花,偶爾低頭輕嗅,撥弄兩下花瓣。

走了一會兒,林澗突然停住腳步,從她懷裏抽走了一支玫瑰,扔進一旁的護城河裏。

許之蘅一臉不解:“你在幹什麽?”

“扔花。”

許之蘅:“……”

又走了一段,林澗又抽走了一只花,丟到了一旁的綠化帶裏。

許之蘅眉間微微蹙起,“你幹嘛呢?”

林澗聳聳肩,“扔花。”說著,探手還要去抽。

許之蘅直接把花往身後一藏,瞪他。

“你瞪我呢?”

許之蘅別開目光,沒理他。

林澗瞄到她隱有不悅的臉色,笑道:“這就生氣了?”

“走了。”許之蘅臉更臭了。

“等會兒。”林澗憋著笑,轉身走回去,從綠化帶裏把花又撿了回來。

“喏,我撿回來了。”

他把玫瑰遞給她,笑得更明顯了,“看在花是我買的,就別生氣了吧。”

潔白的花瓣上沾了點土,許之蘅拿嘴吹幹凈,想把花插回去,但那朵花明顯比那片整齊的白要高出一些來。

她不敢用力去摁,低著頭想找個空隙插進去。

林澗突然叫她:“許之蘅。”

“嗯?”許之蘅嘴裏應著,眼睛還是沒離開花束。

“玫瑰好看嗎?”

“嗯。”

“但其實它是月季。”

許之蘅啊了一聲,終於找到個位置,把花莖往下杵。

“是玫瑰是月季都好,不管我把它扔進水裏,還是丟進土裏,它也還是它對嗎?”

許之蘅手裏動作一頓,擡頭望向林澗,神情裏有一種不明所以的茫然。

林澗看著她,眼睛裏映著星點般的燈光,笑得溫柔:“它就是它,哪怕它不是最開始的樣子了,也總有人愛它的。”

許之蘅緩緩放下手,瞬間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是麽?或許是吧。

許之蘅意識到自己張口不會有好話,她並不想破壞此刻的好氣氛。

於是她只是瞧了他一眼,輕輕笑了聲,繼續擺弄手裏的花束。

*

那晚她照樣留宿在林澗的酒店,分明早上就該離去,她卻逗留到中午時分,同他一起吃完了中午飯。

許之蘅抱著那束花,轉身朝門的方向走。

林澗突然叫住她:“許之蘅。”

她回過頭去看他。

林澗依舊靠在床頭,在朝她笑。

許之蘅問:“怎麽了?”

林澗註視了她片刻,搖搖頭道:“沒什麽,去吧。”

許之蘅看著他,突然有了一種預感。

她走到床邊,在他面前蹲下去,輕輕把花擱在地板上。

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想到第一次見面時,林澗離開閨夢那間204時,也曽這樣蹲在她的床邊。

許之蘅躊躇兩秒,仰著頭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林澗。”

林澗嗯了一聲。

也是她這些年第一次說出那樣溫柔的話:“好好吃飯,你太瘦了。”

林澗說:“你比我還瘦呢。”

許之蘅定定地看著他,慢慢地說:“好好吃飯睡覺。”

她覺得日子過得沒有意思,可她希望林澗過得好。

林澗看了她半晌,從鼻間哼出一聲笑來,擡手揉揉她的頭頂,聲線泛柔:“知道了。”

許之蘅嗯了一聲。

林澗看了她半晌,又說:“開心一點。”

許之蘅突然笑了。

她發自真心地,第一次笑得那樣甜,嘴角旁邊兩個小坑深深的。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實笑得很吃力,她的嗓子發澀得要命。

她好想問他:“你要走了嗎?”可話卻堵在喉嚨裏,始終吐不出來。

林澗勾著食指蹭了蹭她的梨渦,欠起身輕輕地在她眉心親了一下,“去吧。”

他從來沒有吻過她,最親昵時也就是蜻蜓點水般碰一碰她的額頭或眉心。

許之蘅說:“那我走了。”

林澗朝她笑了笑。

他的笑容令人覺得溫暖,於是她也跟著他一同笑。

許之蘅重新拾起花,一步步朝外走去,開門輕輕帶上之後,嘴角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她緩緩蹲下身,擡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出了酒店大門,許之蘅走了幾步又停下,忍不住擡起頭去看酒店高高的樓房,一層一層地數,到十一層。

但其實她也不知道哪一個是林澗的房間,但她在樓底下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

突然間,她聽見路上傳來一聲突兀而急促的剎車聲,十分刺耳。

許之蘅忍不住打了個顫兒。

那急剎仿佛不是碾在路面上,而是礪過她的心,讓她硬生生剎住了還未萌芽的心動。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林澗。

萍水相逢,甚至連告別都止於唇齒。

*

三天後,許之蘅照例下午到閨夢上班。

經過前臺時,珠姐叫住她,把一本書推到她面前,“中午一個男人送來的,你客人吧?是不是有點毛病哦,要送也送錢啊,慫什麽書。”

許之蘅沒有動,楞怔站著,盯著那本封面熟悉的書。

書是林澗的。

許之蘅甚至連傷春悲秋的時間都沒有,因為珠姐的下一句就說:“你先回房裏去吧,今天好像有兩個客人預定點你的,看時間也快來了。”

下班回了家。

許之蘅抽了兩根煙,坐到了桌邊。

她坐得筆直,就好像在課堂上聽課一樣。

書端端正正擺在桌面,她盯著封面看了幾秒,平靜地翻開了第一頁,書扉頁上寫著林澗兩個字。

許之蘅用手指去摩挲那兩個字,片刻之後,她舉起書從正面翻過去,再由背面翻來回來,反覆了幾次之後,她有點失望。

她以為林澗會給她留下類似紙條之類的東西,但是什麽都沒有。

唯一有的,是書的某一頁的頁腳,被折了一道。

可那頁上的內容,只是一頁過渡的普通章節。

許之蘅緩緩靠下去,盯著天花板看了很久。

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她去那家酒店,林澗卻遲遲不碰她一指頭,顧自看書看得入神。

當時她靠在床頭,語氣略泛著酸:“有女人在旁邊,你還看書。”

林澗緩緩合上了書,朝她笑:“多看些書,總不是壞事。”

*

後來幾天,C市一直都在下雨。

放晴的那天,許之蘅鬼使神差地出門去了那家酒店。

那間房還空置著,她讓前臺給她訂了一天。

許之蘅上樓,進了房間。

房間裏整整齊齊,什麽痕跡都沒有了,就連空氣裏那慣有的煙味也變成了清潔劑的香氣。

許之蘅脫掉鞋,赤腳在房間裏走過來又走過去,目光四處巡視,她試圖想要從某一處找出林澗殘留的痕跡。

可她什麽都沒有找到,幹幹凈凈,沒個精光。

許之蘅站到窗邊抽了根煙,拉緊了窗,打開空調,躺到了床上。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聞到的煙草味道甚至都是不一樣的。

許之蘅突然覺得此刻的自己好像一個變態。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睜著眼,直勾勾盯著天花板。

她的心平靜而空蕩,呼啦呼啦的有風吹進去,就像空調運作時一樣,在她耳邊隆隆作響。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側身彎腰,抱住了自己,心好像滿了一點點。

原來林澗抱著他自己時,是這種感覺。

許之蘅回到家,看向桌面上的花瓶,陽光下的那些玫瑰,或者說月季——

肉眼可見地開始頹敗了。

許之蘅挑了兩朵還沒完全萎靡的,去了花莖,分別夾進了那本書和她的隨筆本裏,用力壓了壓,擱在桌子的角落。

而剩下破敗的一束花,被她丟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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