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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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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許之蘅這些年遇見的客人很多。

那些男人大多時候都很沈默,甚至連話也不問就直奔主題。

她也從來不吭聲,什麽也不問。

事了褲子一提,或抽上一根煙,摔下幾張票子轉頭就走。

許之蘅看過很多很多那樣匆匆離去的背影。

也有男人來過一次又來第二次,相熟之後他們都叫她“鶯鶯”。

男人們的眼光總是透過她,腦子裏想著某個女人,嘴裏喊著她:“鶯鶯,鶯鶯……”抑或是叫著不知是何人的女人名。

許之蘅沈默不語,有時雙手平攤,有時扶著他們的肩,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

任由思緒放空,靈魂和身體撕裂分開,等結束時又渾歸一體。

那麽多男人,真正讓她有印象的也就那麽幾個。

她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有些人來的次數多了,她哪怕不想記住,腦袋還是自動記住了他們的模樣。

許之蘅想,如果人的腦袋是一個磁盤的話,她的腦袋大概有二分之一的空間,被各色不知姓名的客人占據了。

不管他們對她好,還是不好。

許之蘅一直有寫點隨筆的習慣,這是她上學時就養成的習慣,迄今都還保留著。

她有一個本子,有時候閑著沒事做的時候就寫一點,心情差也寫一點。

遇到奇怪或者特殊的客人她也會寫進去,她從不回避這些。

畢竟這些構成了她的生活,除了這些她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恐怕就剩不下什麽了。

所以她會給每個人都取上一個代號,這個是A,那個是B,CDE……

大部分都是在容國盛店裏做事時認識的。

A是一個教師。

A剛來的時候,像做賊一樣地心虛。

他俯身吭哧吭哧地喘氣時,心虛便不見了,亢奮爬滿了他的臉,格外猙獰。

但走時,又像被抽走了脊椎一樣,彎腰駝背,腳步虛浮。

後來他又找來了,來的次數多了,他就開始和許之蘅喋喋不休地講很多事情——

講自己評級被人擠下去,那個把他擠下去的老師背景如何好,他多麽陰險……

A咒罵得唾沫橫飛。

也講現在的學生多麽不好帶,還講他家的黃臉婆滿腹抱怨和牢騷。

轉瞬又開始講某位女同事特別放蕩,成天穿很短的裙子,從學校走廊這頭扭到那頭……

許之蘅抽著煙充當情緒垃圾桶,不鹹不淡地應和幾句。

B大概是外出務工的打工仔,從沒來過店裏,第一次點的就是“外賣”。

排單剛好輪到許之蘅,許之蘅便去了。

地點並不是賓館酒店,而是一間破舊狹窄的出租屋。

許之蘅記得很清楚。

那間屋子的燈瓦數特別低,一點都不亮。

墻面粗糙,沒有窗戶,空氣中有一股散不掉的濕黴味,若有若無,聞得人無端難受。

床很低,幾乎只是比水泥地高出一點,床上的褥子被單又黃又黑。

B跟普通人沒有兩樣,許之蘅唯一記得的就是他皮膚很黑,個子矮小。

B不愛說話,發洩時像頭發情的牛,特別嚇人。

許之蘅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黴斑,在搖晃裏一次比一次看得更清楚。

那些黴斑張牙舞爪的,大片大片,彎曲糾纏,有時像雨雲,有時像毒蛇,有時像一張嘲笑她的鬼臉。

許之蘅不叫不喊,覺得自己像一畝幹涸的裂田。

她望著那些黴斑想——

如果以後她有了一個房子,一定不要這樣,要裝修得很溫馨。

C是一個學生。

許之蘅沒有問過他年齡,但她猜測,他大概還沒有成年。

因為她在閨夢見到他時,他甚至還穿著一身印著某某高中的校服,背上甚至還背了個黑色書包。

許之蘅抽著煙,在煙霧中審視他,最後淡淡地說:“我不接小孩子。”

聽完她的話,那學生的臉立馬漲得通紅,他像是撲騰著小翅膀裝兇的小雞仔,大聲跟她喊:“我不是小孩!我給你錢!”

攥得皺巴巴的三張紅票甩到許之蘅身上,落了地。

許之蘅掐了煙,彎腰撿起丟進了床頭櫃抽屜。

那個學生額頭沁了汗,動作笨拙地像個機器人似的。

許之蘅冷漠看了一會兒,又從抽屜裏把錢拿出來塞回他手上。

“走吧,不做你生意。”

那學生離開時回頭看了她一眼,那雙眼裏好像有恨,也有氣惱和羞怯。

許之蘅看得清楚,可又覺得迷惑不解。

……男人太多了,甚至多到二十四個字母都不夠數。

可他們都只貪圖一時茍合的激烈。

卻沒有誰會願意觸碰她破碎的靈魂。

年深日久,有些人便在她的記憶裏漸漸模糊,然後被新的面孔取代。

但有一個人是不同的。

林澗。

林澗長得高高瘦瘦,總是戴著一副眼鏡,長相很普通,但他有一雙相當吸引人的眼睛,他的瞳仁比一般人的要淺,所以看起來特別清透。

許之蘅很喜歡他的名字——

山林草木,澗水潺潺,聽著就很美。

她依稀記得,那是八月底的一個晴天。

陽光很烈,天空瓦藍,也有風,偶爾一陣一陣的,吹得人頭熱手涼。

許之蘅起床之後吃了中午飯,在出租屋裏看書打發了會兒時間,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打了把傘出門去店裏。

在過人行道等綠燈時,許之蘅微微側了側頭,腦袋的側邊抵著雨傘的支桿,看見身邊的男人。

那是她和林澗的第一面。

男人讓人感覺邋裏邋遢的,下巴上胡子拉碴好像不怎麽搭理,頭發有些長,耳前的一小搓頭發都長過了耳垂下,但他的衣著很整齊,身上的灰色襯衫一絲多餘的褶皺都不曾有。

整得脖子以上像流浪漢,脖子以下又挺體面。

男人當時低著頭在看自己的鞋尖,感受到視線,他便望過來,目光對上她。

幾秒鐘的時間,許之蘅先與他錯開視線,目視前方。

但她的餘光瞟見,那男人過了一會兒,微微側過頭,斜著眸子看她。

那目光的力度很輕,但並不是沒有重量。

許之蘅心裏不自在,垂下腦袋檢查自己今天的穿著,雪紡的黑上衣,一條蓋到腳脖子的白長裙,很保守。

於是許之蘅覺得,應該不是自己的問題。

過馬路沿著街邊走,許之蘅進便利店買煙,她常抽的那款煙沒有了。

許之蘅看了看煙架上的煙,說:“那給我拿包玉溪吧。”頭一側,看見方才那男人從冰櫃裏拿了瓶水走了過來。

她平淡地別開了目光。

許之蘅走到店外的巷口,停住腳步,回頭看——

那男人跟在她身後兩三米的距離,一手插在褲兜裏,一手拿著水,埋著頭走路。

許之蘅往裏站了站,就停在巷口邊的臺階上,雨傘往下壓了壓,她低著眸,看著男人那雙白色運動鞋從她面前慢悠悠地晃了過去,往街那邊走了。

許之蘅擡了擡傘,淡淡瞥了那男人的背影一樣,轉身走進巷子裏。

到店之後,許之蘅看了眼前臺桌上的票號單,去了204。

撳了燈,那盞燈還是那樣,閃上幾下,黑上幾秒,亮了。

下午兩點,許之蘅坐在床邊,點了一根煙。

一根煙燒了半根的功夫,房門打開,有個三四十歲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走進來,甚至都沒多看她一眼,門一關,洗澡去了。

許之蘅低下頭抽最後一口,頭發散落下去,她伸手別在耳後,煙霧從她鼻孔裏飄出來,她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裏。

這是她今天的第一個客人。

*

多久?似乎只有十幾分鐘而已。

空氣裏多了一絲絲檀腥味和汗味。

那男人起身,赤腳又去了衛生間,嘩啦啦水聲響起,又過了幾分鐘,男人走出來,鼻梁上那副眼鏡上白白一層霧氣。

他走到一旁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三百塊,扔在桌上,手腳麻利地穿戴整齊,看了許之蘅一眼,問了一句:“你叫什麽?”

許之蘅靠著床頭,左手臂搭在胸前,朝他笑:“鶯鶯啊。”

男人哦了一聲,轉身離開房間。

房門闔上,半個小時的鐘還剩下寬裕時間,許之蘅從床頭櫃裏掏出香水在空中噴了兩下,閉眼睛深呼吸了一下,紮起頭發去洗澡。

下午三點。

房間裏的燈光暗而靜,許之蘅坐在床沿邊抽煙,封閉空間裏空氣不流動,煙霧散得格外緩慢。

房門再次開了,走進來一個男人。

許之蘅靜靜看著他,左手食指輕輕彈了一下煙身,灰徐徐落到地上。

是之前在路上遇見的那個男人。

男人合上房門,手仍舊扶在門把手手,背貼著門,目光對上她,過一會兒移開了點。

他眼中那股認真的註視讓許之蘅感到不適。

她把目光移到墻上,直到她把煙抽完,那男人也沒有動作,沒有走向床這邊,也沒有去衛生間。

許之蘅不得不開口說話:“你洗澡嗎?”

像被她的聲音驚醒,男人這才離開房門背後,他走到桌旁拉開椅子坐下,雙腿微微張開,手臂自然得耷拉下去放在腿上。

他說:“你先陪我說說話吧。”

許之蘅靜了幾秒,目光清清淡淡的。

“好。”

她不是沒遇到過這種客人,生活壓力太大又無處可訴,有時候她們也是他們解壓的垃圾桶。

男人讓她陪著說話,但其實他根本沒說幾句話。

許之蘅打起精神來問他:“你今年多大了?”

男人說:“二十七。”

許之蘅哦了一聲。

男人望著她,不應聲也不另起話頭。

“……”許之蘅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男人極其突兀地問了一句:“你能笑一下嗎?”

許之蘅腦海中瞬間有一個念頭閃過去——

不會是變態吧?

許之蘅扯了扯發僵的嘴角,又覺得有點假,只好看著男人抿著嘴唇淺淺地笑了一下。

男人靜默地看了她兩秒,說:“你有梨渦啊。”

許之蘅突然真的有點想笑,又聽見男人說:“怪好看的。”

他不說你笑起來真好看,也不說你很漂亮,他只是用一種很真摯的語氣說——

“怪好看的。”

許之蘅有一瞬的怔楞,很快就回了神,笑著嗯了一聲,說:“謝謝。”

男人也朝她笑了笑,胡子拉碴,沒多好看。

倆人又不說話了,房間裏一股混著尷尬的沈默久久不散。

直到那盞燈又故障地閃爍起來,黑下去兩三秒,再次微弱地亮起來。

一道看不見的開關好像被開啟了。

許之蘅擡頭看了看那盞燈,再去看男人時,他已經起身去了衛生間。

她擡表看了一眼時間,一個鐘頭過去一半了。

頭發濕漉漉的男人從衛生間出來了,許之蘅看著他在心裏想——他真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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