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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什麽是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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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什麽是最後一面?

“這兩個孩子還有別的親戚嗎?”

“沒了,老家在鄉下,長輩都去世的早,沒聽說過有別的親戚,小的那個倒是有個舅舅,一把年紀了沒結婚,也不是個成器的。”

“造孽啊……”

一路的大雨,劉姨騎著電動車載著李霧山,到了醫院門口,李霧山下車時一腳踩進水坑,半個褲腿都濕透了。此刻濕噠噠的布料緊黏著皮膚,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到處都是白的,白色的墻、白色的窗簾、頭頂上的白光還有垂落在床尾的白布。

有很多面孔圍攏過來,熟悉的,不熟悉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是在跟他說話。視線裏晃動著不同色調的影子,警察藍色的襯衫,護士穿的是白色,劉姨身上深棕色印著花紋的汗衫,李雨水的舅舅總是穿著一條蛤蟆綠的短褲。

這些顏色逐漸交疊、重合,混到了一起,揉成一片茫茫的黑,就像他濕透的褲子的顏色。

“進去吧,霧山”,一股力量推著他的肩,讓他往前走。

兩張並排擺放著的床,一襲白布從床頭蓋到床尾。有人問李霧山,要不要掀開看一眼,另一個聲音說,算了,別嚇到了小孩子。

李霧山像根木頭似的站著床前,一動不動,眼眶幹澀。

“最後一面了,讓他看吧。”

什麽是最後一面呢?

在熙攘的街道、車站與一個人擦肩而過,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了,是最後一面嗎?生下自己兩個月就去世,只在照片裏存在的媽媽,是否有過最後一面呢?還是說,只有掀開白布進行慎重、哀婉的告別,才算最後一面?

十二歲的李霧山還不能解開這樣難的問題。他挪動著浸透雨水而沈重的步子,混混沌沌走完所有的儀式,到最後也不記得,那塊布掀開了沒有。

他的聽力、視覺短暫地失靈,但當他走出那個房間,一切又變得正常,嘴唇的開合重新恢覆了意義。

“風太大了,把小區門口高壓線吹斷了,地上全是水,一個沒註意,人就沒了。”

“雷暴天,怎麽就跑出門了?”

“那家女人腦子有問題,男人拄著拐,走路都走不利落的,哪裏看得住……一下子人就跑了,跑去追,追到門口,看到人往水裏淌,嚇死了……想去拉,摔到水裏,兩個人都沒了。”

“兩個小孩啊,小的不到三歲……”

“造孽,真是造孽啊!”

……

犄角旮旯大的地方,這樣大的事情足夠讓街裏街坊哀嘆上好幾年,任憑誰看到李霧山抱著弟弟走過狹窄的巷子,都會停下來示以同情的目光,或是長嘆一聲,或是說上一句“孩子可憐”、“造孽得很”。

待兄弟倆走過拐角,聚集的眾人便又要將那年酷夏的暴雨和電線的故事再說上一遍,如果身邊還有小孩,必定要拍著孩子的腦袋,狠狠叮囑“下雨天不許淌水聽到沒有”。

六樓的房子曾短暫迎來過李雨水的舅舅,他住進來的這三年對兄弟倆並無太大助益,只是家裏有個健全的大人,李霧山忙著打工和課業的時候,好歹有人能搭把手照看一下李雨水。

李霧山初三那年,舅舅開始早出晚歸甚至一連幾天不回來,平日裏的零工也不去做了。李霧山忙著備戰中考,連李雨水都托付給了劉姨,自然管不了那麽多。只是沒想到,他剛剛考完回到家,就被一群嚷嚷著找韓餘慶還錢的人堵在家門口。韓餘慶是李雨水舅舅的名字。

那一瞬間,李霧山的心情不是憤怒,也談不上悲傷,他只覺得好笑。

以前他想不通,別人說“造孽”的時候,說的是他早死的媽,瘸腿的爸,還是精神不正常的阿姨。這一刻他大約明白了,造孽的是他自己。如果不是前世殺人放火積了累世的債,造了不可饒恕的孽,這輩子總歸不至於如此。

他看著瑟縮抱著他大腿的李雨水,這孩子五歲了,抱著他大腿哭的樣子倒是和爸媽死的那天一模一樣,沒什麽長進。一大一小兩個小孽種,聚在一起,倒也挺合適。

那年中考他的成績是全校第一,班主任捧著榮譽證書找上門來,說餘城最好的兩所高中,一中和實驗爭著搶他這個好苗子,並且願意提供獎學金。李霧山卻搖了搖頭,說要休學一年,轉臉和他去世的父親一樣,進了朝不保夕的黑工廠。

工廠裏三班倒,李霧山一個能頂倆,工友們比他大上一輪兩輪的都有,聚在一起抽煙的時候都說沒見過這麽拼命的孩子。

昏天黑地的幹上大半年,到手的錢還了一部分債,給劉姨交了房租和李雨水的生活費,李霧山給跑到南方港口城市的韓餘慶打電話,說,回來吧,人家說不剁你的手了。

韓餘慶不頂用,但得讓他回來,因為李霧山要準備第二次中考。

第二次考下來,狀元的名號花落他人家,李霧山的成績雖然比一中分數線高出了幾十分,第一檔的獎學金卻拿不到了。那年他十六歲,比同齡的孩子都要大上一歲,幹瘦,又黑,胳膊上是少年人少有的虬結的肌肉,穿著從地攤裏買來的十五塊錢兩件的 T 恤,肩膀像大人一樣寬闊。

韓餘慶回來之後也老老實實打工還錢,時不時幫襯李霧山照顧還在讀小學的李雨水。他賭咒發誓說自己再也不賭,只是不知道從哪裏又沾染上了酒癮,在李雨水面前發了兩次酒瘋後,李霧山把他趕出去自己住了。

這個四十平的小屋子不再需要大人,因為李霧山已經是個大人了。

生活是疲憊的重覆,上課、打工、送李雨水上學、檢查作業偶爾氣急打他一頓。

養活自己和一個小學生沒那麽容易,父親的腿和阿姨的病早讓李家債臺高築,韓餘慶對李雨水還有些微薄的親情在,和李霧山卻關系微妙,為那一半李霧山幫他還的錢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日子在借錢、還錢和因此產生的爭吵中悄然過去。後來的幾年再沒有那樣的酷暑,也再沒下過那樣大的雨。

夕陽在李霧山平淡的講述中緩緩下墜。

褚宜越聽越心驚。她的手搭在膝蓋上,握緊了肩頭的圍巾依然覺得涼。

“這些事……你跟別人講過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李霧山搖頭:“老田知道一些,其他人……也沒什麽好說的。”

那為什麽突然跟她講這些呢?褚宜想問,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句輕飄飄的“以後會好的”。

“以後會好的”,這幾個字安慰和鼓勵的作用都有限。她比李霧山大幾歲,再不通世事也明白命運從不因個人的意志轉移。與其說是給李霧山繪制虛幻的圖景,更像是一種對自己無力的辯解。

但她說不出更有用的話。

她未曾經歷過實在的苦難,生活偶爾的坎坷都是水族箱裏風拂過卷起的一絲水紋,拍在玻璃壁上,轉眼便散了。

誰又會期待水族箱裏的觀賞魚給出有效的指導性意見呢?

李霧山的目光望著遠處。

如果跳出一中雪白的外墻,跨過城市的鋼筋鐵骨,餘城其實是被無數小山包圍起來的城市,任你往哪兒看,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是山脈劃出連綿的曲線。

夕陽終於躲入山的背後,收攏了最後的餘暉。

李霧山轉頭對褚宜說:“我說完了,你不要說出去。”

“我不會的!”褚宜像兔子似的彈起來,舉起手做了個發誓的動作,“我保證!”

李霧山咧嘴笑了,眼睛裏卻沒有多少笑意:“嗯。”

褚宜猜測,李霧山只是想找個人傾訴,過去的苦痛在他的身體裏積攢太久,需要一個出口。

“如果你想找人聊聊,生活、學習上的麻煩,不開心的事……什麽都行。如果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褚宜想,至少她可以做李霧山的出口。

“好。”李霧山說,眼中終於倒映出淺淺的笑意。

天臺的風將剛剛發生的對談席卷而去,兩人從地上站起來,安靜地下樓。沈默地走了一段路,到了校門口的停車庫,褚宜站住,將肩頭的圍巾拿下來,對折疊好。

“謝謝。”她捧著圍巾要還給李霧山。

李霧山肩頭上掛著要掉不掉的書包,沒接:“拿著吧,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給我?”

“嗯,”李霧山說,“謝謝你給我介紹工作。”

這話一聽就是托詞。在褚宜將名片給他之前,圍巾就已經在他包裏了。褚宜當時還有些奇怪,李霧山怎麽會在包裏放一條圍巾,還是這種他不會用的顏色。

褚宜望著他,遲遲沒有收回去。李霧山語氣有些急:“是新的,我……我上次在路邊看到有人賣,順手買的。”

褚宜“噢”了一聲,將乳白的圍巾收起來,放進隨身的包裏:“謝謝你,下次不要送這麽貴重的東西了。”

“不是很貴……打折買的,”說完李霧山似乎也想到圍巾出現在這個季節裏的不合時宜,補充道,“雖然過季了……但你可以明年用。”

“好,圍巾很漂亮!”褚宜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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