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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十二歲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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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十二歲的一天

李霧山大概是太累了,剃成刺猬似的腦袋沈沈地壓在她的肩上,褚宜猜想他的頭摸起來手感應該不錯。手擡到半空,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拍了拍他的後背。

“你是第一哎!”褚宜帶著笑說。

聲音通過空氣的震動和緊密相貼的皮膚傳到李霧山的耳廓,熱氣噴灑,讓他的耳朵醉酒似的變紅。

這樣的“貼貼”大概只持續了幾秒的時間,三班的應援隊伍很快就圍了上來。李霧山被不知道是誰的手拉扯開,秦猛撐著拐杖在外圍大聲指揮要把他擡起來慶祝。

李霧山臉色變了變,立刻掙脫身邊幾只扒拉他的手,臉上的紅逐漸褪去,肅著張臉要和人類保持距離。但這回鬧瘋了的男孩子們無視了他的意願,更多的人聚攏過來,擡腿的擡腿,攬腰的攬腰,李霧山無力掙紮,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被舉了起來。

“往天上拋,往上拋!”秦猛還在拱火。

被全然放倒舉起來的李霧山歪頭找褚宜的方向,期待她來控制一下場面,只可惜褚宜和一幫學生同流合汙,看著他四腳朝天的樣子笑彎了腰。

三班在本次校運會中取得了超出預想的成績,加上李霧山三千米的第一名積分,累計班級積分居然達到了全年級第一。閉幕儀式上姍姍來遲的田老師笑瞇了眼,拍著李霧山的肩膀不住誇獎,還提議讓他代表班級去領獎杯。

李霧山拒絕了。他坐在操場看臺的最後一排,心不在焉地從高處往下看。褚宜和幾個女孩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秦猛在給她們分口香糖。

他有點想去問褚宜要送他的禮物是什麽,又覺得現在跑下去,好像他很想要禮物一樣。

好吧,也許要結束了之後給我,李霧山想。

然而閉幕式結束,褚宜忙著收尾清理場地,一會兒又被其他校領導叫走,一直不見人影。

李霧山跟著大部隊回到教室,老田難得不拘束這一群野馬駒子,大手一揮說走吧,放學了。教室裏有人吹起了口哨,馬駒子們撂著蹶子四散跑開。

李霧山單手拎著書包,拒絕了秦猛“籃球場來一把”的邀請。

“你還能打球?”

秦猛把拐杖還回了醫務室,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聽到這話,四下裏看了一圈,對李霧山使了個眼色,展示了一番自己靈活的腳踝。

李霧山眉頭緊皺:“你裝的?”

“可不興這麽說啊哥!”秦猛上來捂他的嘴,“確實是扭了一下,就是好得太快了點兒。”

李霧山不信。

“真的!我騙你幹啥啊,跑個三千米我還不至於故意裝傷。”

李霧山懶得理他,拎著包從他旁邊走過去,秦猛追在後面瘋狂叮囑:“李哥,我真不是裝的,別說出去啊!”

從教室門口到樓下,兩三步的路,李霧山花了三分鐘才堪堪走到樓梯。放學的人流三三兩兩從他身旁走過,整個樓梯很快變得空蕩。李霧山邁下最後一個臺階,終於等到了來自口袋裏的震動。

找了個攝像頭照不到的地方掏出手機,褚宜給他發了條微信。

“走了嗎?沒走的話天臺等我~”

李霧山面無表情地轉了個身,下樓的腳步變成了上樓。

褚宜拉開天臺門的時候,李霧山背對著她,倚靠在瓷磚砌的圍欄上。太陽將落未落,給遠處的雲鑲上金邊,暗下來的光線使李霧山周身的輪廓更鮮明,像一尊風中的雕塑。

雕塑轉過身看到她,像是被點上了眼睛,活了過來。

褚宜走近,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剛剛突然被叫去開會。”又問“你等了多久了”。

“沒等多久。”李霧山搖頭。

褚宜紅撲撲的臉上立刻浮上笑容:“比賽前說過的,你跑到終點的話,我送你一份禮物。”

李霧山不知怎麽心跳有些加速,這種變化對他來說並不常見,但勉強還可以應對。

“這只是我的一個提議,你可以拒絕。”褚宜語氣裏帶著不確定。

李霧山望著她,等著褚宜說下去。

褚宜說的很慢,邊說邊觀察著李霧山的臉色:“服裝廠的那個大哥跟我說,你向他打聽周末兼職。我有個不錯的工作機會,如果你有興趣……”

李霧山臉色沒變,褚宜輕舒一口氣,繼續說:“我……有個朋友在一家餐廳工作,他們最近在招服務生,可以周末兼職,而且待遇很好,應該不比你之前在夜店工作差。”

知道李霧山在找周末兼職之後,褚宜就猜到他大約沒有在夜店工作了,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她都覺得是件好事。但是她也對李霧山隱瞞了一些事情,這家餐廳並不是朋友工作的地方,而是她家的產業。

“這是經理的名片,”褚宜拿出一張卡片遞到半空中,“你可以考慮一下。”

“這就是禮物嗎?” 李霧山的語氣有些覆雜,但還是接過了名片。

“不全是,”看到李霧山收下名片,褚宜粲然一笑,從兜裏又摸出一張,“還有這個!”

依然是名片的大小,但卡面上畫著一個滑稽的番茄小人,穿著綠色的草裙甩著面條般細長的胳膊。小人旁邊寫著幾個花裏胡哨的大字“一月果汁暢飲券”。

李霧山挑眉看向褚宜,褚宜示意他看反面。

“憑此券可在一個月內每天免費領取 330ml 營養均衡果汁一瓶”,下面還有兩行小字,一行是“口味隨機,不可挑選”,最後是“活動解釋權歸主辦方所有”。

“主辦方?”

褚宜嘿嘿一笑:“就是我!每天都可以來我這裏領取哦!”

“每天領取嗎?”李霧山把“每天”兩個字咬的很重。

“咦……周末好像不行喔……”

“那就說定了。”李霧山飛快地將卡片塞進自己的口袋,不等褚宜想到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案就打斷了她的話。

太陽落下了一半,風隨著光線的虛弱而逐漸壯大,吐出大量人流的校園變得空曠且寧靜。褚宜只穿了一件 T 恤,風把她的馬尾吹得炸開,她抱著胳膊說:“有點冷了,我們下去吧。”

李霧山看著她的動作,像是終於等到了一個完美時機開口詢問:“你冷嗎?”

褚宜怔怔地點頭,就看到他拉開肩上的背包拉鏈,從包裏取出一個紙袋,直直地送了過來。

紙袋裏是一條疊成方塊的圍巾。

“你不是冷嗎?”看她盯著圍巾不動彈,李霧山說。

“哦,好,”她接過這條乳白色的圍巾,一觸手就知道是很好的羊絨,散開當成披肩的確有效抵擋了黃昏時的寒風。

“謝謝。”褚宜說。

她本意是把話說完便下去,但李霧山不急著下樓,他蹲下身,靠著墻席地而坐,一副要和她長談的架勢。

“我和李雨水長得不是很像吧?”他突然問道。

褚宜幹脆也挨著他蹲了下來,思索了一下說:“是不太像,你弟弟眼睛圓圓的,比你可愛一點。”

李霧山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扭回去,平靜地說:“嗯,因為我們不是一個媽。”

這突如其來的剖白讓褚宜不敢接話。她不說話,李霧山便徑自往下說:“我媽很早就去世了,她身體不好,生下我沒多久就走了。我七歲的時候我爸又找了一個,後來就有了李雨水。”

似乎是看到褚宜臉上表情的變化,李霧山一笑:“放心吧,不是什麽惡毒繼母的故事,李雨水的媽媽人不錯……只可惜,有遺傳性精神疾病。”

“那李雨水?”褚宜忍不住插嘴。

“李雨水沒事,”李霧山的聲音很平淡,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但是他也是運氣不好,兩三歲吧,我爸在工廠裏打工,卷進了機器裏,一條腿沒了。”

“那時候剛攢夠了首付的錢,為了給我爸治病,全花了。”

“沒有工傷賠償嗎?”褚宜問。

李霧山平靜的表情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一個黑工廠,出事老板就跑了。”

“後來呢?”

“錢花完了,我爸也截肢了,本來日子也還能過下去……”

是的,其實日子是還能過下去的,如果沒有那個暴雨天。

那是印象裏近十來年最熱的夏天,小區附近種著很多法國梧桐,很多租戶到了天熱的時候總抱怨蟬鳴聲擾人,那年卻熱得連蟬都不叫了。

夏天天亮得早,才七點半,夜晚的最後一絲涼意褪去,暑意就急不可待躥了出來蒸煮著大地。

劉姨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拎著剛買回來的早餐,走上狹窄的樓道,正遇上出門上學的李霧山。

“霧山去上學呀?”

李霧山乖巧地點頭,今天他要去參加小學生涯的最後一次期末考試,小學生李霧山馬上要上初中了。

劉姨往墻邊靠了靠,給他讓路:“好孩子,快去吧!”

小區裏都是幾十年前的廠房,樓道沒有窗戶,總是黑黢黢的,物業又吝嗇得很,到了六點就把樓道裏的燈一閘子關了。李霧山摸黑下了幾個臺階,在這棟樓裏長大的孩子,閉著眼睛都能上下樓。

快走到樓梯底下,李霧山轉身喊住了劉姨:“姨,您今天中午能不能幫我買點菜送到家裏,我阿姨生病了。”

昨晚李雨水的媽媽又犯病了,自從爸爸截肢,她總是生病。可能是因為家裏沒錢給她買藥吃了,李霧山知道,阿姨要一直吃藥才會笑,如果不吃藥,就會哭,還會摔東西。昨天她生病,把家裏的電飯煲給砸了,爸爸給李雨水的舅舅打了電話,連夜把李雨水送了過去。

劉姨是李霧山一家的房東,又住他家樓下,街裏街坊的什麽情況心裏都有數。她停下了搖扇子的手,憐憫地看了李霧山一眼:“好,我中午買好菜做好,給你爸爸和阿姨送過去,你安心上學。”

李霧山放心了,背著他的書包走出了陰暗逼仄的樓道。太陽爽爽朗朗地照在這個男孩兒臉上,天氣很好,李霧山卻皺了皺鼻子,他嗅到了空氣裏他不喜歡的潮濕味兒,很悶,好像能擰出水來。

他過了很順利的一天,卷子上的題都會做,中午食堂的菜裏有他喜歡的西藍花。他圍著學校轉了一圈,覺得草坪上不知名的小白花也很漂亮,久違地產生了放松的情緒。

十二歲的李霧山在經歷自己漫長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卻充滿意義和喜悅的節點。

如果沒有考最後一科時一聲劃破教室的驚雷,沒有傾瀉而來似乎要淹沒整個世界的暴雨,沒有考試結束後門外探進來的劉姨焦灼的臉,沒有那晚醫院的鴉雀無聲、李雨水不知世事的哭聲,和醜陋的爭吵。

這本該是屬於十二歲的李霧山的,很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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