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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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夏今棠永遠都記得一位逝去的恩人。
在進嵐風學院之前，有人贈予了她一雙眼睛，他就是嵐風學院的鋼琴老師——
顧北琛。
初次遇見他的時候，夏今棠什麽都不是，為了掙錢，就得在絕冷的冬天蜷縮在墻角賣野果子。
她擔心右臉的疤駭人，只能用稻草編織的圍脖遮得嚴嚴實實，這般模樣，偶時有路過的人覺著甚是可憐，倒是會往雪地裏扔幾枚硬幣。
“我是賣果子的，不是討飯的。”
“我賣果子的，不白拿錢。”
“誒，等等，你要是不賣果子，那這錢就請收回去，我不需要。”
夏今棠總是遇到這些白白扔錢的路人，就總是會反反覆覆的提醒。
直到有次，也是大雪紛飛，夏今棠正低著腦袋望著雪地的雪花，抱著膝蓋取暖。突然，有只凈白修長的手捏著一張紙幣降下，映入她的眼簾。
夏今棠瞬間察覺，目不轉視地盯著這張錢，直到它準確無誤地被放進她的斜挎包裏。
她懵懵地擡起腦袋，費力地瞇著眼睛才能湊合看清眼前的人，是個來“買”果子的。
先生興許是察覺到她的眼睛有異，很自覺的蹲了下去，自己挑起了野果子捧在懷裏。他還絲毫不介意果子上的雪泥染臟了他幹凈的西裝。
“過兩天就放晴了，會暖和些。”
夏今棠摸了把雪地，將幹燥的手指濕潤後，趕忙給他撚開塑料袋，笑呵呵地說：“謝謝先生關心，可這果子放不住兩天。”
先生不再多言，沈默地挑好幾個果子後，正準備要走，被夏今棠喊住了腳：“先生，您拿得太少了，我還沒有找你錢。”
先生聽到聲音，又特意轉了回來，將她的果子挑得見了底才罷手。他正要走，夏今棠更急了：“先生！您拿多了！得加錢！”
先生被她逗得哭笑不得，他從錢包又掏出一張百元紙幣遞給她：“那你給我找錢吧。”
夏今棠接下錢，生怕自己看不清，故而將斜挎包擡得很近很近，壓著腦袋忙中帶穩的給他找錢。
先生盯著手中一把的碎零錢，擰眉道：“不對，你找錯了，少了五塊。”
“是嗎？”夏今棠尷尬地摳了摳腦門，又拿起斜挎包，邊為他找出五塊邊道歉：“抱歉先生，我眼睛不好，您別跟我計較，我不是故意的。”
補齊五塊錢後，先生凝視她的眼睛許久，突然問她：“你想擁有正常的眼睛麽？”
就此一瞬，夏今棠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站在雪地上被微光照耀，幹凈純粹的笑臉漸漸僵起，等待先生繼續說下去。
她是想迫切追問自己有沒有聽錯的，可又怕惹怒人家，讓人家譏諷她是個笑話。
數秒過後，那道聲音再次出現——
“你想擁有正常的眼睛麽？”
後來夏今棠才知曉，他叫顧北琛。
聽顧北琛說，她的眼睛不是很重的病癥，只需要有人為她捐獻眼角膜，就可以治愈。
夏今棠很認真的聽著他說話，聽到這裏頓時徹底洩了氣，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願意把眼角膜送給她？
沒有想到，還真的有。
顧北琛見她洩氣，輕笑道：“小姑娘，我把我的眼角膜送給你，還安排你進嵐風學院，你覺得怎麽樣？”
【他、說把他的眼角膜送給我？】
夏今棠揪著胸前的劣質舊布，心裏不停地默念這句話。
就憑這句話，哪怕顧北琛最後會反悔，她也覺得開心。
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無條件對她好啊。
她在這世上活了十幾年，所結下的所有情誼都是憑本事慢慢“討”來的。只有這位顧叔叔，第一次見面竟要這般待她好。
夏今棠無法抗拒這份禮物。
因為如果她有雙正常的眼睛，那她就可以懂得觀察別人的臉色了。如此一來，以後厭惡於她的，她可以盡快避讓，友善於她的，她便萬般珍惜，這樣不至於惹人討嫌，更不至於辜負真心。
直到顧北琛真的贈給她嵐風學院兩年之後的入學推薦信，夏今棠才意識到這一切不真切的事情，它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她開心得幾乎每天都要捧著推薦信才能入睡。
後來，在咖啡廳裏。
顧北琛送來了角膜移植的資料放在她的咖啡旁，需要她的簽字。
夏今棠接過資料，還未等顧北琛先開口，就已經開心得激動不已：“顧叔叔，太謝謝你了，你是這世上唯一一位無條件願意對我好的人。”
顧北琛望著她，嚴肅道：“今棠，這眼角膜移植，我贈給你不是無條件的。”
夏今棠眉心微微擰了一瞬間，隨後又很快舒展，笑道：“那……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顧北琛沒有說話，他從包裏又拿出一份資料——
骨髓移植捐獻書。
她盯著資料上面陌生的名字，僵硬地笑道：“這是……”
顧北琛喉結滾動，眸光微顫：“今棠，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母親身患白血病多年，需要用血和骨髓移植手術，可最頭疼的就是，我母親她是稀有血型。今棠……我知道你的血型，是和我母親匹配的，所以……”
“所以，你想借用我的血和骨髓，對麽？”夏今棠依舊是開朗地笑著，二話沒說就簽下眼角膜移植和骨髓移植兩份資料。
這種等價交易，對她而言已經很難得了，起碼還有選擇。雖然在第一時間確實有些許的失落感，但沒關系，她很快就可以適應，這件事顧北琛沒有錯。
“不是借用……”顧北琛糾正她，聲音微弱：“我的眼角膜給你了，我就沒有了。而你的骨髓捐給我母親了，你也就再也要不回去了。”
夏今棠聽得有些迷糊：“那你送給了我，難道你不需要眼角膜麽？”
顧北琛自嘲般的輕笑：“死人，需要眼角膜做什麽？”
夏今棠的笑容瞬間凝固，清靈靈的眼睛目不轉視地望著他，微紅的眼眶不過片刻就凝出兩團小淚珠。
直到她控制不住抽出哽咽聲，才發出聲音：“顧叔叔，我不要你的眼角膜了，你好好活著。”
她怎麽會想到，這世上有人願意為她的眼睛去死。
“你在胡說什麽啊。”顧北琛又被她逗笑了。
他遞了張紙巾給她，接著試圖用輕松打破沈重的氣氛，笑道：“我身患絕癥，本來就活不了多久，遲早會死，身上無用的東西送給誰不是送。你放心吧，我肯定會在你進嵐風學院之前，就把眼角膜移植在你的眼睛裏的，可能……還會提前吧。”
“本來”就身患絕癥……
原來，從最初相遇開始，顧叔叔待她從來就沒有任何憐憫，也沒有想過無條件待她好，他只不過看中了她身上所需的價值。夏今棠會形成這般“無條件”待她好的誤解，只不過因為她以為自己“毫無”價值，若是換做其它人，應該早就察覺了吧……
想到這裏，她自嘲地苦笑。
也好，這樣的話，讓夏今棠反倒覺得沒有那種白白拿好處的罪惡感了。
可她還是有些不甘心：“顧叔叔，這世上真的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無條件的待一個人很好很好，對嗎？”
顧北琛抿了口咖啡，答道：“準確來說，我認為起碼在相識之前是不可能有的，包括血緣關系的親人，最初的結緣也都是為了互助互利，只不過後來年覆一年的相處，感情漸漸上升，有了深厚的「感情」或是「恩情」的基礎，才會有可能無條件的付出。”
說到此處，顧北琛忽然明白了夏今棠在想什麽，輕笑道：“今棠，你始終要記住，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會平白無故的待你好，哪怕是我也……，總之，你也不必難過，因為每個人都是這樣，你有多大的價值，就能換來別人多重的等價交換，你若是一昧的討好別人，最終被傷得更狠的，只會是你自己。”
顧北琛的這番話，就像是定海神針般定在她的心海裏。
以至於在此之後，她對許亦燃才會萬般警戒。
因為……
許亦燃這個人，在她生命裏出現得實在太莫名其妙了。
–
在進行骨髓移植之前，顧北琛曾引過夏今棠與他的母親相見。她本是覺得無須大費周章，可顧北琛卻要執意這般，說是一定要當面給她道聲謝。
當顧母第一次站在她面前時，夏今棠總覺得顧母似曾相識。
她這種眼瞎的程度，對一個人如果能出現似曾相識的感覺，哪怕不認識也定是很重要的人。
夏今棠很愉快地答應了這項捐獻。
後來顧北琛絕癥死後，他的眼角膜趕在夏今棠踏入嵐風學院的三個月之前移植完成。
不僅如此，顧北琛還托人給她轉了三十萬，當做在學院的生活費。
當清晰的世界終於在她眼前呈現時，夏今棠才覺得這換得有多麽值得。最後，她還是決定把顧北琛當做她的恩人，而非交易者。
入學的第一天，她拖著兩個笨重的行李箱趕往宿舍的位置，爬到樓梯處時，只能將行李箱整個提起。
這樣非常艱難，她沒爬兩步就感覺整個身體恨不得要被兩個箱子往後邊翻下去。強撐不過半分鐘，夏今棠身形無法保持穩定，就只能將行李箱拖在臺階上慢慢地往上走。
沒走幾步，手上的東西莫名輕盈了不少。
她差點以為自己要升天，出現了幻覺，直到氣喘籲籲回頭，才發現身後有位男生，正紋絲不動地給她提著兩只行李箱的底端。
這男生身形筆挺修長，穿著最普通的黑色休閑套裝，如墨的發絲在暖光之下被微風吹起，顯得輕盈又純凈。他雖站在逆光之下，夏今棠依舊能看清他的五官精致俊朗，是換做以前她必須低頭繞走的程度。
夏今棠趕忙低下腦袋，將下巴往衣領裏縮下去，遮住右臉耳根處的疤痕。
不是——
這人怎麽出現得莫名其妙的？！
不過片刻，夏今棠想明白了。
她以前有觀察過，有些男生為了在漂亮的女生面前凹顯男子氣概，是會像他這般自告奮勇的。
可她又不是漂亮女生，這樣不是欺騙別人的感情麽。
男生望了眼天空的大熱太陽，又看向她圍脖般的襯衫高領，問她：“你冷麽？”
夏今棠搖了搖腦袋。
“那……趕緊上去吧……”男生不安地左右望著自己兩只快折斷的手臂，吃力地說：“還有十層的樓層，照這個頻率休息，我可能會撐不住。”
十層。
他這麽幫她，要是等到他知道她有多醜陋時，肯定會很生氣的吧，要是氣急了動手打她怎麽辦？
夏今棠仰起腦袋望了眼高度，想了又想，還是默默將自己的下巴大大方方地擡了起來。
——由心臟位置延伸到耳根的駭人疤痕，被顯露得一覽無餘。
他應該是看清了吧？
夏今棠生怕自己的角度是他的盲區，特意扭動了身子轉換角度，就這麽稍稍一動，男生手臂被擰痛得悶哼了一聲。
夏今棠自責得著急起來：“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先趕緊把箱子放下去呀。”
“你真是麻煩……”
男生並沒打算放下箱子，反而沈著臉直接奪過了夏今棠手中的所有行李，憑一己之力往上扛。
夏今棠望著自己的兩手空空，又望了望和前邊孤高勇猛的背影——
懵了。
這種事情，完全在她的理解之外。
她茫然地看著旁邊比她漂亮百倍的小姐姐們提著沈重的行李，一個又一個的經過那男生的身旁，可那男生絲毫沒有為之所動。
夏今棠倍感疑惑。
眼見他都快拐彎了，她才想起趕緊跟在他身後。
這才發現，她確實是個麻煩。
怎麽會想到，即使空手居然也爬不過那個提著行李的男生？！
“你慢點，小心點啊！”
終於趕上後，夏今棠剛好看見男生將行李放在宿舍門口。
她正準備過去道聲謝謝，順便從行李箱給他拿瓶果汁解渴，未料男生居然直接和她擦肩而過——
沒留下半句廢話。
夏今棠：？？？
就此一瞬，夏今棠心裏亂七八糟的事正以秒速極速升騰——
熊貓血的事情顧北琛承諾過不會再洩露給任何人，並且還叮囑過她也不可以外傳。
他托人給她轉賬的三十萬，夏今棠確定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過，接收信息的手機是全新的手機，銀行卡也是正規的銀行卡，她這邊沒問題。顧北琛也曾說過，這三十萬是代表他自己給她的補償，他身邊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再說她的親生父母，夏今棠在五年前也已經偷偷探望過了，是那種最普通的家庭。爸爸媽媽圍著弟弟歡快的玩耍時，夏今棠就躲在暗處，看到他們手中的風車爛得只剩骨架，便沒有相認的打算了。
莫非是，她的朋友麽？
可夏今棠來往的朋友屈指可數，而且她們也幾乎都同她相似，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殘缺，都是最最最普通的人啊。
夏今棠想得腦袋發疼，也想不出那個男生到底圖什麽。
想不出就想不出吧，眼下最重要的事應該是整理宿舍，那個男生他如果真的有什麽不正的心思，大不了也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般想著，夏今棠沒在繼續犯閑。
她把行李箱全都推進宿舍後，開始做衛生，還有整理用物。
進行到半個小時的時候，外邊傳來腳步聲和談話聲——
“小姐，要不還是回那邊的貴族宿舍吧，這邊的宿舍太寒磣了，咱們季家的老鼠都未必稀罕。”
“我最後說一遍，我就是要住在這裏，你要是覺得這兒臟，就應該去找女傭過來打掃，而不是在這兒教我怎麽做事。”
夏今棠感應到門邊有人要過來，趕忙放下抹布去迎接室友。她剛撐直腰板，有位華貴如公主般的女生，已經站在了她的眼前，在她身後站著的老先生，應該是她的司機。
夏今棠將臟手往褲子上蹭了蹭灰，朝她伸手：“你好，我、是叫夏今棠，也是這個宿舍裏的。”
公主漠然擡眼，盯著她的眼睛紋絲未動，冷若冰霜：“季芷杉。”
“哦……”夏今棠將懸空許久的手默默收回。
她身旁的司機見到夏今棠右臉的疤，立刻露出嫌惡的表情，絲毫沒有想過遮掩：“天吶，這疤也太嚇人了吧，跟個肉蜘蛛一樣扒在皮膚上，真的不是什麽病毒嗎？！小姐，我算是求你了，咱轉回——”
話音未落，季芷杉沒有給他任何往下說的機會，直接往他嘴上抽了一個耳光。
“滾！！”
季芷杉眼神帶著淩遲一個人的沖動，周身透出來的氣息更是非常危險。
司機沒有半句怨言，捂著臉滾了。
好的，現在誰來告訴夏今棠，這種凝固到窒息的氣氛該怎麽打破？
不如隨便誇兩句吧。
夏今棠張口就來：“季芷杉，你長得真好看，眼睛是不大不小剛剛完美的，皮膚是不黑不黃健健康康的，氣質就像天上掉下來的仙女，我長這麽大，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
說完，耳邊靜得更靜了。
季芷杉眼神覆雜地看著她的眼睛。
許久，她收回目光，沈聲道：“你的眼睛，也挺好看的。”
居然……
有人誇她好看？！！
夏今棠一時驚在了原地。
第一次見面時的季芷杉，在夏今棠的心裏就留下了一個非常好的印象。
她這樣的女生，沒有因為疤痕過於嫌棄她，也沒有想要過於討好她，就像是大街上普通的來往過客，僅僅是這樣的相處，就讓夏今棠感到很舒服。
同她相處久了，夏今棠才發現，這種女生並不是只招她喜歡，整個嵐風學院的男生幾乎都喜歡她，他們總是會自作多情的準備許多名貴的禮物送給季芷杉。
可季芷杉看都不屑看他們一眼。
能靠近她的，恐怕只有厲言轍。
有次夏今棠窩在被窩裏，捧著爆米花聽季芷杉講起厲言轍的故事時，就覺得這鐵是童話故事裏走出來的白馬王子。
季芷杉坐在梳妝臺前，邊打理頭發邊聊著天：“我家和厲言轍家是商業合作關系，所以我和他從小就相識，也算是青梅竹馬。夏今棠，你可不知道，他小時候根本就沒這麽紳士，紈絝得很，也不知是從哪年開的竅，竟然要棄武從文，學起了一派紳士優雅的模樣。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些啊，其實都是假的，都是裝的。”
夏今棠吧唧吧唧地吃著爆米花，含糊道：“是假的，也是為你而改變，他待你這麽好，又這麽優秀，你為什麽不喜歡他呀？”
“因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夏今棠沒有追問季芷杉喜歡誰。
因為那些追求季芷杉的男生，沒機會和季芷杉說上話，就總是把她的室友夏今棠堵著逼問，逼問她季芷杉到底喜歡哪個男生。
夏今棠不答，是因為她真的不知道季芷杉喜歡誰。若是從今起知道了，萬一說漏，豈不是成了背叛季芷杉的罪人。
那些追求季芷杉男的真的很討厭。
夏今棠僅僅是季芷杉的室友，就要被他們要求做許多過分的事。比如命令她去偷季芷杉的某些東西，比如命令她去翻看季芷杉的手機聊天記錄，再比如還有更過分的，把季芷杉綁到他們面前。
這太可笑了……
在這些陰暗的犄角旮旯裏，只有一股清流——
那就是厲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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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今棠永遠都記得一位逝去的恩人。
在進嵐風學院之前，有人贈予了她一雙眼睛，他就是嵐風學院的鋼琴老師——
顧北琛。
初次遇見他的時候，夏今棠什麽都不是，為了掙錢，就得在絕冷的冬天蜷縮在墻角賣野果子。
她擔心右臉的疤駭人，只能用稻草編織的圍脖遮得嚴嚴實實，這般模樣，偶時有路過的人覺著甚是可憐，倒是會往雪地裏扔幾枚硬幣。
“我是賣果子的，不是討飯的。”
“我賣果子的，不白拿錢。”
“誒，等等，你要是不賣果子，那這錢就請收回去，我不需要。”
夏今棠總是遇到這些白白扔錢的路人，就總是會反反覆覆的提醒。
直到有次，也是大雪紛飛，夏今棠正低著腦袋望著雪地的雪花，抱著膝蓋取暖。突然，有只凈白修長的手捏著一張紙幣降下，映入她的眼簾。
夏今棠瞬間察覺，目不轉視地盯著這張錢，直到它準確無誤地被放進她的斜挎包裏。
她懵懵地擡起腦袋，費力地瞇著眼睛才能湊合看清眼前的人，是個來“買”果子的。
先生興許是察覺到她的眼睛有異，很自覺的蹲了下去，自己挑起了野果子捧在懷裏。他還絲毫不介意果子上的雪泥染臟了他幹凈的西裝。
“過兩天就放晴了，會暖和些。”
夏今棠摸了把雪地，將幹燥的手指濕潤後，趕忙給他撚開塑料袋，笑呵呵地說：“謝謝先生關心，可這果子放不住兩天。”
先生不再多言，沈默地挑好幾個果子後，正準備要走，被夏今棠喊住了腳：“先生，您拿得太少了，我還沒有找你錢。”
先生聽到聲音，又特意轉了回來，將她的果子挑得見了底才罷手。他正要走，夏今棠更急了：“先生！您拿多了！得加錢！”
先生被她逗得哭笑不得，他從錢包又掏出一張百元紙幣遞給她：“那你給我找錢吧。”
夏今棠接下錢，生怕自己看不清，故而將斜挎包擡得很近很近，壓著腦袋忙中帶穩的給他找錢。
先生盯著手中一把的碎零錢，擰眉道：“不對，你找錯了，少了五塊。”
“是嗎？”夏今棠尷尬地摳了摳腦門，又拿起斜挎包，邊為他找出五塊邊道歉：“抱歉先生，我眼睛不好，您別跟我計較，我不是故意的。”
補齊五塊錢後，先生凝視她的眼睛許久，突然問她：“你想擁有正常的眼睛麽？”
就此一瞬，夏今棠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站在雪地上被微光照耀，幹凈純粹的笑臉漸漸僵起，等待先生繼續說下去。
她是想迫切追問自己有沒有聽錯的，可又怕惹怒人家，讓人家譏諷她是個笑話。
數秒過後，那道聲音再次出現——
“你想擁有正常的眼睛麽？”
後來夏今棠才知曉，他叫顧北琛。
聽顧北琛說，她的眼睛不是很重的病癥，只需要有人為她捐獻眼角膜，就可以治愈。
夏今棠很認真的聽著他說話，聽到這裏頓時徹底洩了氣，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願意把眼角膜送給她？
沒有想到，還真的有。
顧北琛見她洩氣，輕笑道：“小姑娘，我把我的眼角膜送給你，還安排你進嵐風學院，你覺得怎麽樣？”
【他、說把他的眼角膜送給我？】
夏今棠揪著胸前的劣質舊布，心裏不停地默念這句話。
就憑這句話，哪怕顧北琛最後會反悔，她也覺得開心。
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無條件對她好啊。
她在這世上活了十幾年，所結下的所有情誼都是憑本事慢慢“討”來的。只有這位顧叔叔，第一次見面竟要這般待她好。
夏今棠無法抗拒這份禮物。
因為如果她有雙正常的眼睛，那她就可以懂得觀察別人的臉色了。如此一來，以後厭惡於她的，她可以盡快避讓，友善於她的，她便萬般珍惜，這樣不至於惹人討嫌，更不至於辜負真心。
直到顧北琛真的贈給她嵐風學院兩年之後的入學推薦信，夏今棠才意識到這一切不真切的事情，它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她開心得幾乎每天都要捧著推薦信才能入睡。
後來，在咖啡廳裏。
顧北琛送來了角膜移植的資料放在她的咖啡旁，需要她的簽字。
夏今棠接過資料，還未等顧北琛先開口，就已經開心得激動不已：“顧叔叔，太謝謝你了，你是這世上唯一一位無條件願意對我好的人。”
顧北琛望著她，嚴肅道：“今棠，這眼角膜移植，我贈給你不是無條件的。”
夏今棠眉心微微擰了一瞬間，隨後又很快舒展，笑道：“那……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顧北琛沒有說話，他從包裏又拿出一份資料——
骨髓移植捐獻書。
她盯著資料上面陌生的名字，僵硬地笑道：“這是……”
顧北琛喉結滾動，眸光微顫：“今棠，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母親身患白血病多年，需要用血和骨髓移植手術，可最頭疼的就是，我母親她是稀有血型。今棠……我知道你的血型，是和我母親匹配的，所以……”
“所以，你想借用我的血和骨髓，對麽？”夏今棠依舊是開朗地笑著，二話沒說就簽下眼角膜移植和骨髓移植兩份資料。
這種等價交易，對她而言已經很難得了，起碼還有選擇。雖然在第一時間確實有些許的失落感，但沒關系，她很快就可以適應，這件事顧北琛沒有錯。
“不是借用……”顧北琛糾正她，聲音微弱：“我的眼角膜給你了，我就沒有了。而你的骨髓捐給我母親了，你也就再也要不回去了。”
夏今棠聽得有些迷糊：“那你送給了我，難道你不需要眼角膜麽？”
顧北琛自嘲般的輕笑：“死人，需要眼角膜做什麽？”
夏今棠的笑容瞬間凝固，清靈靈的眼睛目不轉視地望著他，微紅的眼眶不過片刻就凝出兩團小淚珠。
直到她控制不住抽出哽咽聲，才發出聲音：“顧叔叔，我不要你的眼角膜了，你好好活著。”
她怎麽會想到，這世上有人願意為她的眼睛去死。
“你在胡說什麽啊。”顧北琛又被她逗笑了。
他遞了張紙巾給她，接著試圖用輕松打破沈重的氣氛，笑道：“我身患絕癥，本來就活不了多久，遲早會死，身上無用的東西送給誰不是送。你放心吧，我肯定會在你進嵐風學院之前，就把眼角膜移植在你的眼睛裏的，可能……還會提前吧。”
“本來”就身患絕癥……
原來，從最初相遇開始，顧叔叔待她從來就沒有任何憐憫，也沒有想過無條件待她好，他只不過看中了她身上所需的價值。夏今棠會形成這般“無條件”待她好的誤解，只不過因為她以為自己“毫無”價值，若是換做其它人，應該早就察覺了吧……
想到這裏，她自嘲地苦笑。
也好，這樣的話，讓夏今棠反倒覺得沒有那種白白拿好處的罪惡感了。
可她還是有些不甘心：“顧叔叔，這世上真的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無條件的待一個人很好很好，對嗎？”
顧北琛抿了口咖啡，答道：“準確來說，我認為起碼在相識之前是不可能有的，包括血緣關系的親人，最初的結緣也都是為了互助互利，只不過後來年覆一年的相處，感情漸漸上升，有了深厚的「感情」或是「恩情」的基礎，才會有可能無條件的付出。”
說到此處，顧北琛忽然明白了夏今棠在想什麽，輕笑道：“今棠，你始終要記住，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會平白無故的待你好，哪怕是我也……，總之，你也不必難過，因為每個人都是這樣，你有多大的價值，就能換來別人多重的等價交換，你若是一昧的討好別人，最終被傷得更狠的，只會是你自己。”
顧北琛的這番話，就像是定海神針般定在她的心海裏。
以至於在此之後，她對許亦燃才會萬般警戒。
因為……
許亦燃這個人，在她生命裏出現得實在太莫名其妙了。
–
在進行骨髓移植之前，顧北琛曾引過夏今棠與他的母親相見。她本是覺得無須大費周章，可顧北琛卻要執意這般，說是一定要當面給她道聲謝。
當顧母第一次站在她面前時，夏今棠總覺得顧母似曾相識。
她這種眼瞎的程度，對一個人如果能出現似曾相識的感覺，哪怕不認識也定是很重要的人。
夏今棠很愉快地答應了這項捐獻。
後來顧北琛絕癥死後，他的眼角膜趕在夏今棠踏入嵐風學院的三個月之前移植完成。
不僅如此，顧北琛還托人給她轉了三十萬，當做在學院的生活費。
當清晰的世界終於在她眼前呈現時，夏今棠才覺得這換得有多麽值得。最後，她還是決定把顧北琛當做她的恩人，而非交易者。
入學的第一天，她拖著兩個笨重的行李箱趕往宿舍的位置，爬到樓梯處時，只能將行李箱整個提起。
這樣非常艱難，她沒爬兩步就感覺整個身體恨不得要被兩個箱子往後邊翻下去。強撐不過半分鐘，夏今棠身形無法保持穩定，就只能將行李箱拖在臺階上慢慢地往上走。
沒走幾步，手上的東西莫名輕盈了不少。
她差點以為自己要升天，出現了幻覺，直到氣喘籲籲回頭，才發現身後有位男生，正紋絲不動地給她提著兩只行李箱的底端。
這男生身形筆挺修長，穿著最普通的黑色休閑套裝，如墨的發絲在暖光之下被微風吹起，顯得輕盈又純凈。他雖站在逆光之下，夏今棠依舊能看清他的五官精致俊朗，是換做以前她必須低頭繞走的程度。
夏今棠趕忙低下腦袋，將下巴往衣領裏縮下去，遮住右臉耳根處的疤痕。
不是——
這人怎麽出現得莫名其妙的？！
不過片刻，夏今棠想明白了。
她以前有觀察過，有些男生為了在漂亮的女生面前凹顯男子氣概，是會像他這般自告奮勇的。
可她又不是漂亮女生，這樣不是欺騙別人的感情麽。
男生望了眼天空的大熱太陽，又看向她圍脖般的襯衫高領，問她：“你冷麽？”
夏今棠搖了搖腦袋。
“那……趕緊上去吧……”男生不安地左右望著自己兩只快折斷的手臂，吃力地說：“還有十層的樓層，照這個頻率休息，我可能會撐不住。”
十層。
他這麽幫她，要是等到他知道她有多醜陋時，肯定會很生氣的吧，要是氣急了動手打她怎麽辦？
夏今棠仰起腦袋望了眼高度，想了又想，還是默默將自己的下巴大大方方地擡了起來。
——由心臟位置延伸到耳根的駭人疤痕，被顯露得一覽無餘。
他應該是看清了吧？
夏今棠生怕自己的角度是他的盲區，特意扭動了身子轉換角度，就這麽稍稍一動，男生手臂被擰痛得悶哼了一聲。
夏今棠自責得著急起來：“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先趕緊把箱子放下去呀。”
“你真是麻煩……”
男生並沒打算放下箱子，反而沈著臉直接奪過了夏今棠手中的所有行李，憑一己之力往上扛。
夏今棠望著自己的兩手空空，又望了望和前邊孤高勇猛的背影——
懵了。
這種事情，完全在她的理解之外。
她茫然地看著旁邊比她漂亮百倍的小姐姐們提著沈重的行李，一個又一個的經過那男生的身旁，可那男生絲毫沒有為之所動。
夏今棠倍感疑惑。
眼見他都快拐彎了，她才想起趕緊跟在他身後。
這才發現，她確實是個麻煩。
怎麽會想到，即使空手居然也爬不過那個提著行李的男生？！
“你慢點，小心點啊！”
終於趕上後，夏今棠剛好看見男生將行李放在宿舍門口。
她正準備過去道聲謝謝，順便從行李箱給他拿瓶果汁解渴，未料男生居然直接和她擦肩而過——
沒留下半句廢話。
夏今棠：？？？
就此一瞬，夏今棠心裏亂七八糟的事正以秒速極速升騰——
熊貓血的事情顧北琛承諾過不會再洩露給任何人，並且還叮囑過她也不可以外傳。
他托人給她轉賬的三十萬，夏今棠確定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過，接收信息的手機是全新的手機，銀行卡也是正規的銀行卡，她這邊沒問題。顧北琛也曾說過，這三十萬是代表他自己給她的補償，他身邊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再說她的親生父母，夏今棠在五年前也已經偷偷探望過了，是那種最普通的家庭。爸爸媽媽圍著弟弟歡快的玩耍時，夏今棠就躲在暗處，看到他們手中的風車爛得只剩骨架，便沒有相認的打算了。
莫非是，她的朋友麽？
可夏今棠來往的朋友屈指可數，而且她們也幾乎都同她相似，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殘缺，都是最最最普通的人啊。
夏今棠想得腦袋發疼，也想不出那個男生到底圖什麽。
想不出就想不出吧，眼下最重要的事應該是整理宿舍，那個男生他如果真的有什麽不正的心思，大不了也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般想著，夏今棠沒在繼續犯閑。
她把行李箱全都推進宿舍後，開始做衛生，還有整理用物。
進行到半個小時的時候，外邊傳來腳步聲和談話聲——
“小姐，要不還是回那邊的貴族宿舍吧，這邊的宿舍太寒磣了，咱們季家的老鼠都未必稀罕。”
“我最後說一遍，我就是要住在這裏，你要是覺得這兒臟，就應該去找女傭過來打掃，而不是在這兒教我怎麽做事。”
夏今棠感應到門邊有人要過來，趕忙放下抹布去迎接室友。她剛撐直腰板，有位華貴如公主般的女生，已經站在了她的眼前，在她身後站著的老先生，應該是她的司機。
夏今棠將臟手往褲子上蹭了蹭灰，朝她伸手：“你好，我、是叫夏今棠，也是這個宿舍裏的。”
公主漠然擡眼，盯著她的眼睛紋絲未動，冷若冰霜：“季芷杉。”
“哦……”夏今棠將懸空許久的手默默收回。
她身旁的司機見到夏今棠右臉的疤，立刻露出嫌惡的表情，絲毫沒有想過遮掩：“天吶，這疤也太嚇人了吧，跟個肉蜘蛛一樣扒在皮膚上，真的不是什麽病毒嗎？！小姐，我算是求你了，咱轉回——”
話音未落，季芷杉沒有給他任何往下說的機會，直接往他嘴上抽了一個耳光。
“滾！！”
季芷杉眼神帶著淩遲一個人的沖動，周身透出來的氣息更是非常危險。
司機沒有半句怨言，捂著臉滾了。
好的，現在誰來告訴夏今棠，這種凝固到窒息的氣氛該怎麽打破？
不如隨便誇兩句吧。
夏今棠張口就來：“季芷杉，你長得真好看，眼睛是不大不小剛剛完美的，皮膚是不黑不黃健健康康的，氣質就像天上掉下來的仙女，我長這麽大，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
說完，耳邊靜得更靜了。
季芷杉眼神覆雜地看著她的眼睛。
許久，她收回目光，沈聲道：“你的眼睛，也挺好看的。”
居然……
有人誇她好看？！！
夏今棠一時驚在了原地。
第一次見面時的季芷杉，在夏今棠的心裏就留下了一個非常好的印象。
她這樣的女生，沒有因為疤痕過於嫌棄她，也沒有想要過於討好她，就像是大街上普通的來往過客，僅僅是這樣的相處，就讓夏今棠感到很舒服。
同她相處久了，夏今棠才發現，這種女生並不是只招她喜歡，整個嵐風學院的男生幾乎都喜歡她，他們總是會自作多情的準備許多名貴的禮物送給季芷杉。
可季芷杉看都不屑看他們一眼。
能靠近她的，恐怕只有厲言轍。
有次夏今棠窩在被窩裏，捧著爆米花聽季芷杉講起厲言轍的故事時，就覺得這鐵是童話故事裏走出來的白馬王子。
季芷杉坐在梳妝臺前，邊打理頭發邊聊著天：“我家和厲言轍家是商業合作關系，所以我和他從小就相識，也算是青梅竹馬。夏今棠，你可不知道，他小時候根本就沒這麽紳士，紈絝得很，也不知是從哪年開的竅，竟然要棄武從文，學起了一派紳士優雅的模樣。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些啊，其實都是假的，都是裝的。”
夏今棠吧唧吧唧地吃著爆米花，含糊道：“是假的，也是為你而改變，他待你這麽好，又這麽優秀，你為什麽不喜歡他呀？”
“因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夏今棠沒有追問季芷杉喜歡誰。
因為那些追求季芷杉的男生，沒機會和季芷杉說上話，就總是把她的室友夏今棠堵著逼問，逼問她季芷杉到底喜歡哪個男生。
夏今棠不答，是因為她真的不知道季芷杉喜歡誰。若是從今起知道了，萬一說漏，豈不是成了背叛季芷杉的罪人。
那些追求季芷杉男的真的很討厭。
夏今棠僅僅是季芷杉的室友，就要被他們要求做許多過分的事。比如命令她去偷季芷杉的某些東西，比如命令她去翻看季芷杉的手機聊天記錄，再比如還有更過分的，把季芷杉綁到他們面前。
這太可笑了……
在這些陰暗的犄角旮旯裏，只有一股清流——
那就是厲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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