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算作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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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算作背叛
平一回到家後立刻把紅發男子所有的物品都打包丟還給了他，紅發男子和他原本也只是炮友，切斷聯系是遲早的事，只是紅發男子顯然不這麽想，還責怪平一太過絕情。
“你情我願的事，居然在終結的時候談感情，是因為這樣就可以掩蓋自己過往的卑劣？”平一倒是看的很清楚。
見沒有勾起平一的愧疚，紅發男子索然無味地退去。平一在家認認真真打掃衛生，擦幹凈桌子椅子，還四處噴消毒水。
其實家裏只有他一個，以前沒來過什麽人，以後可能也不會再來。
平一獨自坐在客廳裏，空虛的感覺猶如濕淋淋的水鬼，不留一點縫隙地纏繞在他身上，他覺得寒冷，空蕩蕩的屋子更令他的恐懼無限增加，他本能地想讓這間屋子、甚至他自己都被填滿。他口袋裏有一張紙條，已經被他攥得緊縮發皺，他應該打個電話的，但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他不應該因為植木老師對他釋放了善意去利用他，而且，就算植木老師接起來了，又應該說什麽呢？說自己很想念他，可明明找了另外一個人；說自己很愧疚，可並沒有做出任何實際意義上的彌補。
所以他只好像個變態一樣，把紙條放進手心，貼在自己嘴唇上。
是植木不給他機會的……他想，那如果植木給了機會呢，他應該利用植木老師的善意和愧疚，得寸進尺。
如果當年植木老師沒有幫助他，自己也不會認識他，也不會有喜歡上他的機會了。
有對陌生人的善意，就說明這個人會心軟並且可以利用，這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想法閃現在平一的腦海裏，他至今都沒發現自己變化得比以前惡毒了許多。
甚至他又覺得自己和鈴木斷絕關系是錯誤的，如果植木老師沒有原諒自己，自己豈不是兩空？好在他立刻摒棄自己這種卑劣的想法，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就像植木離開後，他對家裏坦誠他是個同性戀，他父親打他的力度一樣。
他打響植木的手機，短暫的幾秒鐘對他而言近乎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好在植木的手機應該就在他手邊，他很快接了起來：“您好。”
“植木老師……”
“平一啊……”平一聽到植木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似乎經常嘆氣。
“植木老師，我錯了……”平一誠懇地認錯。
“我不認為你做錯了什麽，不告而別的人是我，你沒有怪罪我，我就已經很感激了。你又做錯了什麽？不過是有了新的交往對象而已。”植木倒是很平靜，他已經過了沖動的年紀，日覆一日的重覆生活更加磨滅他本來就不多的銳氣。
“那您……”
“我還沒有。”
這邊，平一長吐一口氣，頓時放心了一半。
“好了，看上去你過上了你想要的生活，這是最讓我高興的事情，也讓我覺得我得到了寬恕。”
察覺到植木想要掛電話，平一趕忙說：“可我並沒有原諒你，我不喜歡不告而別，因為植木老師你的不告而別，我被搞得非常狼狽。”
植木果然沈默了，平一又說：“那個時候你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好不容易覺得未來有了希望，你不告而別，甚至連工作都不要了，明明你可以有其他選擇的，卻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難道不是在責怪我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我犯了不能原諒的錯誤，卻又因為坦誠而自豪喜悅，隱瞞是無法令人接受的。”
“可植木老師卻沒有告訴我，是我的父親和弟弟向學校舉報了你和我的事情。”
植木略略驚訝了一瞬：“你還是知道了……家人是人的生命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無論他們到底是怎麽樣的人，他們都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
“所以你就認為你是可以被放棄的，”平一也平靜下來，“我和家裏人已經三年沒聯系了，我沒人要了，你也不要我了。”
“我沒——”植木不說了，說的多錯的多。
“所以前陣子我找了別人，那人眉眼和你有些像。”平一自暴自棄地說。
“你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自甘墮落。”
“因為你把我從泥淖裏拖拽出來，把我好不容易領到岸邊，又把我推了回去，所以我才沈淪得比以前更深。如果沒有遇見你，你沒有對我釋放你的善良，我現在就是一個快樂的漁民，每天與日出和海水相伴。”
“你確實有理由責怪我，甚至恨我。”
“但我沒有，”平一抽抽鼻子，“你給我無盡的勇氣，還原諒我犯的錯誤，我對你只有感激和……和愛。”
“別哭，別再哭了……”植木終於說道，“眼淚與懺悔有些時候其實是很廉價的事物，畢竟連賭徒與殺人犯也會逢場作戲、痛哭流涕，所以我不會因為你的眼淚心軟。不過平一，我很好奇一點，你是再利用我的愧疚讓我心軟嗎，如果有機會，你也會這麽做？”
平一驚訝於植木對他的深刻了解：“會，我真的會，我正在這麽做。”
“如果再過一些時候，也許我們都會淡忘這些事，在街上匆匆而過的時候打個招呼，甚至根本都沒認出來對方。”
“不能這樣，我也不想這樣！植木老師，也許因為我們幾年沒見了，時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這也沒關系，我們可以繼續保持距離，但植木老師，不要掛我的電話好嗎？”平一懇求。
植木拒絕人的時候也一向很堅決：“看心情吧。”
平一劇烈跳動的心終於放回原位，他這就算答應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植木偶爾會接受平一的邀請去平一家裏和平一一起吃他新做出來的面包，除了香芋巧克力，植木還喜歡檸檬醬和抹茶紅豆口味。平一的家不算大，有一半的地方都擺滿了烘焙工具，於是那天，除了面包外，平一還做了個五寸的水果蛋糕給植木當下午茶。
植木看向平一家的角落，那裏有一張用料非常好的木質書桌，旁邊擺著花瓶和書架。書桌上有電子時鐘、臺燈、日歷、墨水還有筆筒，筆筒裏擺著幾支筆，其中還有植木過去常用的品牌鋼筆。
“如果搬家啊……一定要有書桌的吧”，這是植木與平一暢想未來的時候曾經說過的話。
盡管分別許久，但他們向往過的未來，似乎正在被一個碎片一個碎片地拼湊起來，逐漸拼湊出完整的模樣，比如成為烘焙師的理想、不再被父親謾罵與毆打、成為一團任由自己揉捏的橡皮泥、按照自己的想法過日子。
他們夢想中的未來，似乎陰差相錯地正在實現當中。
不，是在他們的努力與不放棄下，夢想正在實現。
猛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植木，恍如有一道光照亮他被霧霭迷蒙的心間，頓時濃雲消散、豁然開朗。他手裏還碰著平一遞給他的咖啡，無糖也喝出了甜絲絲的味道，他一瞬間就從行屍走肉回到了陽間。
“我們還有很長時間吧。”植木沒頭沒尾地問平一。
平一正低頭看手機，聽到植木的話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也給了回答：“是的，植木老師。”
植木恍惚地伸出手去，隨即又想收回來。可平一沒給他這個機會，他擡手握住植木的手指，緊緊地不松開。
也許以後都是美好的生活了吧，植木如實想，平一也這麽想的。
只是我們或許都原諒得都太過輕易？恢覆同居後，植木有一天晚上突然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們進展太快了，要不還是繼續分開好了，過兩年再和好。給平一直接嚇到清醒，搜腸刮肚想了一堆措辭，說原諒也是可以與和好同步進行，三年都沒過去的心事不能再浪費時間，人生總共也沒幾個好的五年等等，才把植木腦子裏這突發奇想趕走。
新年的時候植木帶平一回了次家，父親當然是暴怒的，但他的怒氣已經奈何不了植木，植木帶著平一從家裏做客半個小時，見父親中氣十足還能再跟他們鬥個二十年，母親也身子骨硬朗，就很放心地告辭離去，說下個節日再來。
平一忐忑不安，直到離開這條街才開口說話：“你家也是很熱鬧啊。”
“咱們兩家都一樣，一個人的嗓門能當十個人，一家人等於一個養鴨場。”植木講起笑話，逗得倆人哈哈大笑。
他們並肩向自己家裏走去，同時繼續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沒說完的話題——經過縝密計算，他們存的錢足夠在稍微偏僻些的地方買個小房子，如果想地段好些，那只能還房貸，目前以他們的還款能力，大約要還十五年。
植木笑說他們應該還有很長時間，自己身體康健精力充沛，應該還能賺十五年的錢還房貸。
奈何意外突如其來。
失控的汽車沖向他們的時候，時間與思緒都被撕裂，事故發生只有一瞬，平一卻如何都再也想不起來，連植木的話語都記得模糊不清。也許植木根本就沒說什麽，因為鮮血正從他嘴裏大股大股流出，流了平一滿身滿手。
“植木老師，植木老師！”平一驚慌失措地大喊，他慌亂要捂住植木的傷處，但滾燙的血源源不斷從他手指縫裏湧出。植木是救了他，失控的貨車本來是對著他們兩個人。
植木有話想說，他抓著平一的手用盡了他自己最後的力氣，他知道他死後平一身上會發生什麽，而且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這些那些許多事情都還需要他，快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也許真的很重要，他死了會讓別人痛徹心扉。
在搶救室外，平一脫力地順著墻滑倒在地，像一灘被抽走精氣與骨頭的爛肉，走廊那頭有一對夫婦哭嚎著趕來，正是植木的父母，聽到唯一的孩子出事後他們老了足有三十歲，相互攙扶著都跌跌撞撞。對他們來說，平一是他們的仇人，可此刻，他們都沒了覆仇的力氣。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你為什麽不替他去死！”他父母哀嚎著，對著平一又打又踹，平一臉上和身上的，都是他們唯一的孩子的血。
“我也很想死，但我沒力氣了。”平一癱倒在地上，茫然地回答，搶救室外的燈紅得刺眼，這是他因為巨大悲痛而近乎失明的眼睛裏唯一的色彩。
他瞪著這雙蒙了灰的眼睛，平靜地接過醫院開出的搶救無效通知書和死亡證明，平一的父母已經無法面對這樣殘酷的局面，最後居然還是他們最討厭的這個人來操辦他們唯一的孩子的後事。平一平靜地處理了車禍事故的後續事務，又平靜地護送植木去火葬場，然後又用他們共同存下來的、準備買房子的錢給植木買了墓地。精挑細選後，他買了雙人的，想著不久之後再把自己也埋進去。最後，他把所有的錢都贈與了植木的父母，連帶著他自己的，還寫了證明。
一切都無波無瀾，平一沒有表情，沒有痛苦和悲傷。
在某個時間縫隙裏，他也略略驚訝於自己的無情無義，畢竟在面對植木的墓碑時，他都毫無淚意，他只是冷靜地想，什麽死法比較好看，上吊還是跳樓？
他為什麽不哭呢，難道這只是他人生中匆匆劃過的一筆？不，不是這樣的，平一的大腦很遲鈍，但秒似地否定了這個答案。因為回到家的那一刻，他站在玄關處，看到敞開的窗戶外吹進的春風刮起客廳米白色的窗簾，夾雜著梔子花的香味飄蕩在房間裏，飄進平一依然滿是血腥味的鼻腔，那是植木在書桌上擺著的花。
如果是植木早下班，他就會從房間的某個角落裏探出身子，對著剛進來的平一說：“你回來了啊”，帶著一點溫和，帶著一點喜悅，微風一般。
以後，徹底殘忍的現實裏再也沒有那聲帶著喜悅的“你回來了啊”，平一捂住臉，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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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一回到家後立刻把紅發男子所有的物品都打包丟還給了他，紅發男子和他原本也只是炮友，切斷聯系是遲早的事，只是紅發男子顯然不這麽想，還責怪平一太過絕情。
“你情我願的事，居然在終結的時候談感情，是因為這樣就可以掩蓋自己過往的卑劣？”平一倒是看的很清楚。
見沒有勾起平一的愧疚，紅發男子索然無味地退去。平一在家認認真真打掃衛生，擦幹凈桌子椅子，還四處噴消毒水。
其實家裏只有他一個，以前沒來過什麽人，以後可能也不會再來。
平一獨自坐在客廳裏，空虛的感覺猶如濕淋淋的水鬼，不留一點縫隙地纏繞在他身上，他覺得寒冷，空蕩蕩的屋子更令他的恐懼無限增加，他本能地想讓這間屋子、甚至他自己都被填滿。他口袋裏有一張紙條，已經被他攥得緊縮發皺，他應該打個電話的，但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他不應該因為植木老師對他釋放了善意去利用他，而且，就算植木老師接起來了，又應該說什麽呢？說自己很想念他，可明明找了另外一個人；說自己很愧疚，可並沒有做出任何實際意義上的彌補。
所以他只好像個變態一樣，把紙條放進手心，貼在自己嘴唇上。
是植木不給他機會的……他想，那如果植木給了機會呢，他應該利用植木老師的善意和愧疚，得寸進尺。
如果當年植木老師沒有幫助他，自己也不會認識他，也不會有喜歡上他的機會了。
有對陌生人的善意，就說明這個人會心軟並且可以利用，這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想法閃現在平一的腦海裏，他至今都沒發現自己變化得比以前惡毒了許多。
甚至他又覺得自己和鈴木斷絕關系是錯誤的，如果植木老師沒有原諒自己，自己豈不是兩空？好在他立刻摒棄自己這種卑劣的想法，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就像植木離開後，他對家裏坦誠他是個同性戀，他父親打他的力度一樣。
他打響植木的手機，短暫的幾秒鐘對他而言近乎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好在植木的手機應該就在他手邊，他很快接了起來：“您好。”
“植木老師……”
“平一啊……”平一聽到植木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似乎經常嘆氣。
“植木老師，我錯了……”平一誠懇地認錯。
“我不認為你做錯了什麽，不告而別的人是我，你沒有怪罪我，我就已經很感激了。你又做錯了什麽？不過是有了新的交往對象而已。”植木倒是很平靜，他已經過了沖動的年紀，日覆一日的重覆生活更加磨滅他本來就不多的銳氣。
“那您……”
“我還沒有。”
這邊，平一長吐一口氣，頓時放心了一半。
“好了，看上去你過上了你想要的生活，這是最讓我高興的事情，也讓我覺得我得到了寬恕。”
察覺到植木想要掛電話，平一趕忙說：“可我並沒有原諒你，我不喜歡不告而別，因為植木老師你的不告而別，我被搞得非常狼狽。”
植木果然沈默了，平一又說：“那個時候你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好不容易覺得未來有了希望，你不告而別，甚至連工作都不要了，明明你可以有其他選擇的，卻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難道不是在責怪我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我犯了不能原諒的錯誤，卻又因為坦誠而自豪喜悅，隱瞞是無法令人接受的。”
“可植木老師卻沒有告訴我，是我的父親和弟弟向學校舉報了你和我的事情。”
植木略略驚訝了一瞬：“你還是知道了……家人是人的生命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無論他們到底是怎麽樣的人，他們都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
“所以你就認為你是可以被放棄的，”平一也平靜下來，“我和家裏人已經三年沒聯系了，我沒人要了，你也不要我了。”
“我沒——”植木不說了，說的多錯的多。
“所以前陣子我找了別人，那人眉眼和你有些像。”平一自暴自棄地說。
“你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自甘墮落。”
“因為你把我從泥淖裏拖拽出來，把我好不容易領到岸邊，又把我推了回去，所以我才沈淪得比以前更深。如果沒有遇見你，你沒有對我釋放你的善良，我現在就是一個快樂的漁民，每天與日出和海水相伴。”
“你確實有理由責怪我，甚至恨我。”
“但我沒有，”平一抽抽鼻子，“你給我無盡的勇氣，還原諒我犯的錯誤，我對你只有感激和……和愛。”
“別哭，別再哭了……”植木終於說道，“眼淚與懺悔有些時候其實是很廉價的事物，畢竟連賭徒與殺人犯也會逢場作戲、痛哭流涕，所以我不會因為你的眼淚心軟。不過平一，我很好奇一點，你是再利用我的愧疚讓我心軟嗎，如果有機會，你也會這麽做？”
平一驚訝於植木對他的深刻了解：“會，我真的會，我正在這麽做。”
“如果再過一些時候，也許我們都會淡忘這些事，在街上匆匆而過的時候打個招呼，甚至根本都沒認出來對方。”
“不能這樣，我也不想這樣！植木老師，也許因為我們幾年沒見了，時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這也沒關系，我們可以繼續保持距離，但植木老師，不要掛我的電話好嗎？”平一懇求。
植木拒絕人的時候也一向很堅決：“看心情吧。”
平一劇烈跳動的心終於放回原位，他這就算答應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植木偶爾會接受平一的邀請去平一家裏和平一一起吃他新做出來的面包，除了香芋巧克力，植木還喜歡檸檬醬和抹茶紅豆口味。平一的家不算大，有一半的地方都擺滿了烘焙工具，於是那天，除了面包外，平一還做了個五寸的水果蛋糕給植木當下午茶。
植木看向平一家的角落，那裏有一張用料非常好的木質書桌，旁邊擺著花瓶和書架。書桌上有電子時鐘、臺燈、日歷、墨水還有筆筒，筆筒裏擺著幾支筆，其中還有植木過去常用的品牌鋼筆。
“如果搬家啊……一定要有書桌的吧”，這是植木與平一暢想未來的時候曾經說過的話。
盡管分別許久，但他們向往過的未來，似乎正在被一個碎片一個碎片地拼湊起來，逐漸拼湊出完整的模樣，比如成為烘焙師的理想、不再被父親謾罵與毆打、成為一團任由自己揉捏的橡皮泥、按照自己的想法過日子。
他們夢想中的未來，似乎陰差相錯地正在實現當中。
不，是在他們的努力與不放棄下，夢想正在實現。
猛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植木，恍如有一道光照亮他被霧霭迷蒙的心間，頓時濃雲消散、豁然開朗。他手裏還碰著平一遞給他的咖啡，無糖也喝出了甜絲絲的味道，他一瞬間就從行屍走肉回到了陽間。
“我們還有很長時間吧。”植木沒頭沒尾地問平一。
平一正低頭看手機，聽到植木的話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也給了回答：“是的，植木老師。”
植木恍惚地伸出手去，隨即又想收回來。可平一沒給他這個機會，他擡手握住植木的手指，緊緊地不松開。
也許以後都是美好的生活了吧，植木如實想，平一也這麽想的。
只是我們或許都原諒得都太過輕易？恢覆同居後，植木有一天晚上突然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們進展太快了，要不還是繼續分開好了，過兩年再和好。給平一直接嚇到清醒，搜腸刮肚想了一堆措辭，說原諒也是可以與和好同步進行，三年都沒過去的心事不能再浪費時間，人生總共也沒幾個好的五年等等，才把植木腦子裏這突發奇想趕走。
新年的時候植木帶平一回了次家，父親當然是暴怒的，但他的怒氣已經奈何不了植木，植木帶著平一從家裏做客半個小時，見父親中氣十足還能再跟他們鬥個二十年，母親也身子骨硬朗，就很放心地告辭離去，說下個節日再來。
平一忐忑不安，直到離開這條街才開口說話：“你家也是很熱鬧啊。”
“咱們兩家都一樣，一個人的嗓門能當十個人，一家人等於一個養鴨場。”植木講起笑話，逗得倆人哈哈大笑。
他們並肩向自己家裏走去，同時繼續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沒說完的話題——經過縝密計算，他們存的錢足夠在稍微偏僻些的地方買個小房子，如果想地段好些，那只能還房貸，目前以他們的還款能力，大約要還十五年。
植木笑說他們應該還有很長時間，自己身體康健精力充沛，應該還能賺十五年的錢還房貸。
奈何意外突如其來。
失控的汽車沖向他們的時候，時間與思緒都被撕裂，事故發生只有一瞬，平一卻如何都再也想不起來，連植木的話語都記得模糊不清。也許植木根本就沒說什麽，因為鮮血正從他嘴裏大股大股流出，流了平一滿身滿手。
“植木老師，植木老師！”平一驚慌失措地大喊，他慌亂要捂住植木的傷處，但滾燙的血源源不斷從他手指縫裏湧出。植木是救了他，失控的貨車本來是對著他們兩個人。
植木有話想說，他抓著平一的手用盡了他自己最後的力氣，他知道他死後平一身上會發生什麽，而且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這些那些許多事情都還需要他，快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也許真的很重要，他死了會讓別人痛徹心扉。
在搶救室外，平一脫力地順著墻滑倒在地，像一灘被抽走精氣與骨頭的爛肉，走廊那頭有一對夫婦哭嚎著趕來，正是植木的父母，聽到唯一的孩子出事後他們老了足有三十歲，相互攙扶著都跌跌撞撞。對他們來說，平一是他們的仇人，可此刻，他們都沒了覆仇的力氣。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你為什麽不替他去死！”他父母哀嚎著，對著平一又打又踹，平一臉上和身上的，都是他們唯一的孩子的血。
“我也很想死，但我沒力氣了。”平一癱倒在地上，茫然地回答，搶救室外的燈紅得刺眼，這是他因為巨大悲痛而近乎失明的眼睛裏唯一的色彩。
他瞪著這雙蒙了灰的眼睛，平靜地接過醫院開出的搶救無效通知書和死亡證明，平一的父母已經無法面對這樣殘酷的局面，最後居然還是他們最討厭的這個人來操辦他們唯一的孩子的後事。平一平靜地處理了車禍事故的後續事務，又平靜地護送植木去火葬場，然後又用他們共同存下來的、準備買房子的錢給植木買了墓地。精挑細選後，他買了雙人的，想著不久之後再把自己也埋進去。最後，他把所有的錢都贈與了植木的父母，連帶著他自己的，還寫了證明。
一切都無波無瀾，平一沒有表情，沒有痛苦和悲傷。
在某個時間縫隙裏，他也略略驚訝於自己的無情無義，畢竟在面對植木的墓碑時，他都毫無淚意，他只是冷靜地想，什麽死法比較好看，上吊還是跳樓？
他為什麽不哭呢，難道這只是他人生中匆匆劃過的一筆？不，不是這樣的，平一的大腦很遲鈍，但秒似地否定了這個答案。因為回到家的那一刻，他站在玄關處，看到敞開的窗戶外吹進的春風刮起客廳米白色的窗簾，夾雜著梔子花的香味飄蕩在房間裏，飄進平一依然滿是血腥味的鼻腔，那是植木在書桌上擺著的花。
如果是植木早下班，他就會從房間的某個角落裏探出身子，對著剛進來的平一說：“你回來了啊”，帶著一點溫和，帶著一點喜悅，微風一般。
以後，徹底殘忍的現實裏再也沒有那聲帶著喜悅的“你回來了啊”，平一捂住臉，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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