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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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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斷槍

猝不及防摸到人骨,令穆青枳渾身發毛,如同摸了一把燒紅的碳,收回手立刻翻滾到一旁,靠著石壁背後冷汗直淌。

身體極力想要遠離,雙目卻像是被一股魔力所吸引,穆青枳目不轉睛地盯著半截沒入泥土中的枯骨,像是在確定它不會在某一刻動起來。

頭盔不知什麽時候被甩掉了,束緊的發髻有些松散,垂落幾綹頭發。汗水打濕了雙鬢,順著側頰往下淌,一陣刺癢。驚慌失措地僵了片刻,穆青枳咬著下唇強自鎮定。

不過是一具枯骨而已,沒什麽好怕的。

她跟隨幹娘上了那麽多回戰場,也親手斬殺過數十上百的敵人,若是死去的人還能覆生,為什麽從沒有冤魂來找她索命?為什麽父親和爺爺,從沒有來找過她!

想到失去消息多年被視作逃兵的父親,已經成了穆青枳心中執念。

這次跟來的目的並非想要尋找父親的線索,她僅僅只是想要證明,穆家人不會當逃兵,無論面對多少敵人,都會勇戰不退——

但她搞砸了,她竟然越戰越激動,腦中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擊敗更多的敵人!以至於一時忘了形,一路追擊敵人連什麽時候脫離了部隊都不知道。

陸將軍和曹將軍一定已經發現她脫離了隊伍,他們肯定會生氣,但也同樣會擔心她的安危。

絕不能就這麽被困在這裏,穆青枳用力擦掉眼中泛出的淚水,忍痛站起來。這裏只有她一人,就怕呼救引來的是敵人,必須得先想辦法爬上去。

雙眼漸漸適應坑底昏暗光線,她有了更悚人的發現,坑底這片不大的區域內,竟然不止一具屍骨。

穆青枳皺了皺眉,靠得近了些,猛然驚覺,他們身上穿的是當地駐軍的衣服!

在那具屍骨的不遠處,陰暗處靠著石壁的還有數具骸骨。經年歲久,衣物腐蝕殘破不堪,一些殘破的甲片散落在屍骨周圍,還有幾把銹蝕的武器,有刀、弓,是軍中常用的制式武器。

那些武器即便已經銹得不成樣子,也看得出來損壞嚴重,想必生前經歷過一番惡戰。骨頭上分布幾道深刻刀痕,一支斷箭落在其中,他們很有可能是重傷失血過多而死。

他們是多年前被困死的這裏的傷兵。

穆青枳猜測著他們的身份與死因,心中又慌張起來。

他們幾個人沒能被獲救,屍骨這麽多年都沒被發現,足以說明這個坑洞的隱蔽。別說呼叫引來敵人了,怕是她在這裏喊到喉嚨撕裂都不會有人聽見的。

穆青枳顧不得其他,仰頭望著頭頂,石壁越往上越向內傾斜,是上緊下松的構造。她焦急摸索著石壁,十指彎曲努力尋找攀附點,但她剛把身體掛在石壁上,試探著松開一只手去夠上方的石頭,立刻失力向後跌落下去。

屁股連著後腰硬生生著地,疼得穆青枳半天發不出聲音,不敢動彈的身體蜷成一團。

懊惱與委屈一同湧上來,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嗚咽。

良久,穆青枳擦掉眼淚,再次爬起來,嘗試往上爬。

不知嘗試了多少次,穆青枳怔怔坐在角落裏,十指都已經被磨破了。

一只小指的指甲開裂,血液與泥汙混在一塊兒,整條手臂不受控地發著抖,臟汙的紅色晃得她眼花。

她的手長得不算好看,十指不短不長,但因為長年握槍習武,關節有些變形。她不能留指甲,也從不像其他女孩兒一樣塗蔻丹,有一回和書洛偷偷嘗試,塗紅的指甲在她的手上怎麽看怎麽別扭。

現在血色染紅了指甲,倒沒有蔻丹那樣觸目驚心。

“我怕是,要在這兒和你們做伴了。”穆青枳偏頭看去,她此時坐在了一具屍骨邊,近得一伸胳膊就能摸到顱骨。

都是保家衛國的士兵,她現在一點兒都不害怕了,反而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一同長眠於此,又怎麽不是緣分呢?

頓了頓,穆青枳還是不甘心,仰頭扯著嗓子大喊:“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

直到她嗓子也啞了,頭頂寂靜的天空沒有丁點聲音傳來,連一只飛過的鳥都沒有。

她被孤立在這個獨立於世界之外的空間裏,隨身攜帶的水壺還剩小半壺水,渴極了都不敢喝,那是她僅剩的支撐。

陸將軍和曹將軍會找到她的,一定會。

一聲馬嘶貫入耳中,穆青枳猛地驚醒坐起身,她又餓又渴,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頭頂天色昏沈,分不清什麽時辰,是這一日的黃昏,還是隔日的清晨?

又一聲馬嘶傳來,她一骨碌爬起身,想到和自己一起摔下坡的愛馬,興奮地大喊起來:“小棗!小棗是你嗎!”

頭頂的馬嘶更清晰了些,穆青枳喜極而泣,不斷在坑底喊著愛馬的名字,吸引它過來。

但很快,馬嘶的聲音變得淒厲,外界似乎發生了什麽不可測的事。穆青枳焦急地向前兩步,緊緊閉上嘴,不敢發出聲響。

果然,上方傳來了人的呼喊聲,似乎是讓那匹馬逃了,而發出惱怒的唾罵。

之所以說似乎,因為穆青枳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是滿別部的人,他們比陸將軍更早來到這個地方。

穆青枳默默往後挪,站到陰暗處,身體緊貼墻壁,黑溜溜的眼珠子緊盯那一方天空。

下方的空間只有這麽大,一覽無餘,根本無處躲藏。

她的擔憂成了真,上方傳來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穆青枳屏息凝神,即便做好了準備,但看見探出來的那張臉時還是渾身一顫。

那名滿別兵發現坑底的穆青枳也是一楞,很快反應過來,拿起手中的弓,羽箭對準了坑底。

穆青枳幾乎是靠著本能躲過了向她射來的兩支箭,滿別兵大聲咒罵著什麽,伸手去摸箭囊,卻什麽都沒有摸到,箭被射空了。

滿別兵憤怒地在坑洞邊緣打轉,想法殺死被困的籠中之鳥。穆青枳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警惕地關註他的一切動作,尋找生機。

情況的轉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名滿別兵腳邊的石塊經不起反覆踩踏,竟然松動垮塌,滿別兵一腳踏空,吼叫一聲墜了下來!

穆青枳驚叫一聲,下意識想要後退,雙眼卻緊盯滿別兵手中的刀,不顧一切沖上前去,想要在他沒反應過來前奪下。

只可惜那名滿別兵很幸運,從高處掉下來並未受重傷,強壯的身體比穆青枳還要抗摔。

他不顧疼痛緊握著刀,見她沖上前,胡亂揮舞一通,差點割傷穆青枳的手臂。

失了先機,穆青枳已無法再拿到武器,絕望地退到石壁邊,一遍又一遍搜尋著身邊可以拿在手中護身的武器。

情急之下,穆青枳瞥見一具屍骨下似乎壓著一根木棍,她撲過去抓住長棍,將它從屍骨下抽出來,愕然發覺那居然是一桿長槍!

被灰塵泥土掩蔽,生銹的槍頭早已不覆鋒芒,連紅纓都褪色爛成一團汙糟的毛團,卻是她此時唯一能用的武器。

穆青枳咬牙從屍骨手中取出長槍,沾滿血汙的雙手緊握槍柄末端,發出一聲壯膽氣的吼叫:“來啊!”

像一頭受到威脅的小獸,用吼聲來威嚇比它更龐大的敵人。

她不知道,這麽多年,槍頭是否依然牢固,這根看似完整的槍桿是否仍然具備硬度與韌性。危急之下,唯有拼死一搏。

身著皮甲的滿別兵看了眼銹蝕嚴重的槍頭,眼中閃過一絲輕蔑,手中鋒利的大刀向穆青枳揮舞而來。

他的刀鋒只要碰觸到槍桿,就能將它劈成兩半。

迎著避無可避的刀鋒,穆青枳咽喉深處發出一聲嘶喊,手臂用力,長槍仿佛彎出一道弧度,擊中大刀側面將它彈開。

隨後向前大踏一步,她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口中再度爆發出一聲嘶吼:“啊——!”奮力將長槍紮入敵人身體。

失去鋒芒的槍頭劈空聲如裂帛,奇跡般刺破皮甲,生生將敵人身體刺了個對穿。

像是完成最後的使命,穆青枳手中槍桿應聲而斷,刺穿身體的滿別兵雙眼滿是不敢置信,緩緩跪倒在地,面朝下撲倒,再無動靜。

穆青枳雙手像是被鰾膠粘在槍桿上,弓著保持進攻姿勢的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渾身的骨頭與肌肉酸痛不已。

耗盡最後力氣的少女雙腿一軟,癱倒在地,再也拿不起任何東西,但手指還是無法放開,在槍桿上印下數道血印。

她望著從滿別兵後背刺出的槍頭出神,鮮血染紅了槍頭,連那團汙糟的毛團也重新染上了紅色。

像是意識到什麽,穆青枳收攏劇烈顫抖的手臂,抱著那桿斷槍,豆大的眼淚從眼眶滾落,然後是珠串似的淚水接連而至。

她就這麽癱坐在地上,蜷起身體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眼前陣陣發黑。

像是要發洩盡這麽多年來心中的委屈,她哭到整個坑洞裏都是重疊的回聲,整個世界都在陪她一同哀嚎。

漸漸她不哭了,臥倒在地上,抱著那柄斷槍,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小時候,還在父母溫暖的懷抱中,被柔軟而有力的手掌包裹全身,再也不怕侵害。

頭腦昏沈間,遠處傳來的聲音。穆青枳模模糊糊聽著,像是在叫枳兒。

她睜開眼,身邊一片黑暗,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從身上翻來覆去找,沒找到火折子,似乎是放在小棗身上了……太糊塗了,她怎麽能不隨身攜帶?

不過,她也沒想過,會和大軍走散,會從馬背上滾落……這回,太多意想不到了。

她仔細去聽——

“烏夜騅跟著小棗來的,錯不了,一定就在這附近。所有人都搜仔細點!”

是陸大哥的聲音。

穆青枳坐起身,擡頭要喊,喉嚨一陣劇痛,根本發不出聲音。

那些聲音時遠時近,穆青枳急得不行,雙手一下握緊了,這才想起自己還握著斷槍,連忙揮舞斷槍敲擊石壁,一下比一下用力。

“有聲音……有聲音!在這邊,餵!快來人啊!”

上面的人被持續不斷的聲音吸引,迅速圍了過來。

手中火把照了好幾遍,才找到這隱蔽的洞口,曹因一面罵娘,一面舉著火把湊近,確定敲擊聲正是從這下面傳來的。只是太暗,什麽都照不到。

“陸將軍,找到了!”

烏夜騅疾馳而至,陸旋翻身下馬,撲到洞口邊:“枳兒,枳兒是你嗎!”

底下傳來三聲敲擊,陸旋如釋重負。才松了一口氣,又發覺不對,穆青枳若是無事,怎麽不說話?

陸旋對下面喊道:“枳兒,是不是嗓子啞了,說不出話?是你就敲一下。”

洞裏迅速回應了一聲。

陸旋又問道:“枳兒,我們現在拋繩索下來,你把繩子綁在自己身上,我們把你拉上來。”

穆青枳連忙敲了一下,陸旋迅速下令:“拿一個火把來,用繩子栓著,放下去。”

不一會兒,繩子吊著火把被放了下來,穆青枳移動到火把邊,上面的人見她全須全尾,動作雖然遲緩費勁,但好在很好完成了。

穆青枳扯著繩子晃了晃,收到訊號,陸旋等人齊用力,將她從深坑裏救了出來。

頭肩剛露出洞口,一雙有力的手抓住穆青枳的手臂,一把將她整個提了上來。

陸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獲救的穆青枳雙腿發軟,差點摔倒,不等站穩,哽咽著撲進了離她最近的曹因懷裏。

陸旋遲疑片刻,一聲輕嘆,在她背後拍了拍:“別以為這樣就能躲過去,等回去了,再好好說你。”

被七八個人圍著,穆青枳做了下意識的動作,緩過神頓覺不好意思,松開了手。

火光下,那張小臉哭得雙眼發腫,深色汙漬沾染,狼狽卻堅毅。

“小棗呢?”穆青枳啞著嗓子問,周圍人差點沒聽清她在說什麽。

“在這兒呢。”何承慕牽著安靜的棗紅馬,它是今日尋人的大功臣。

小棗獨自折返,一路跑回了營地,見到人就回頭往外跑,也不讓人牽。一開始大家夥都不明白它的意思,還以為它弄丟了枳兒亂跑,費一番功夫把它拴了起來。

還是烏夜騅圍著它繞圈,不停嘶叫,啃咬栓它的韁繩,因遲遲找不到人而坐立難安的陸旋福至心靈,立刻叫上人,跟隨小棗找了過來。

穆青枳顫顫巍巍上前幾步,撫摸它鼻梁上的那道新傷,將臉頰貼了上去。

“謝謝你,小棗。”

“走了,先回去吧。看你這樣子,一定累壞了,餓壞了。”曹因道,“你還拿著根棍子做什麽?”

穆青枳聞言,將一直握在手中的斷槍抱在懷裏,道:“這是我爹。”

曹因外頭側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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