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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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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遺言

什麽叫,陛下其實留了遺言?

張全忠被俞泠音一句比一句更不著邊際的話弄糊塗了。

他使勁轉動腦子,可腦中過量的信息攪和在一塊,根本無力運轉。那一個個字音都聽得清楚,排列成字句怎麽就一句都聽不明白?

俞泠音的確不像是受到周到照顧的樣子,梳著簡單發髻,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還穿著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的病中面容枯槁,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眼眸已失了光彩。

看她方才的模樣,情緒激動地說著國舅要害她、太後被欺騙、遺詔被篡改諸如此類的話,如何不被懷疑是患上了郁證,口出胡言呢?

但張全忠再怎麽懷疑俞泠音是過度受刺激,而神志不清,也無法忽視那句“陛下留下了遺言”。

他不顧尊卑有別,扶住俞泠音雙臂:“陛下留了什麽遺言,陛下說了什麽?您快說呀!”

俞泠音搖著頭:“不,他什麽都沒有說。”

她的神情恍惚,似乎眼前的並不是張全忠,而是口吐鮮血無法出聲的趙懷熠。他奮力指著一個方向,俞泠音順著那個方向看去,伸出了細瘦的食指。

“陛下指著一只箱子,他想跟我說什麽,但他嘴裏、鼻子裏都是血……他想告訴我箱子裏有東西!”俞泠音忽然直起身,望著張全忠,“陛下箱子裏裝著很重要的東西!”

張全忠久久不能言語,越是聽她說的那些話,心中愈發驚駭。

文帝有一只秘密命班賀打造的箱子,張全忠是僅有的幾個知情人之一。

文帝曾交給他一枚玉佩,囑咐他,若是自己身故後,出現變故未能按遺詔內容履行,便要他將那箱子內的東西取出,到時他自然會知道該如何做。

俞泠音會知道這件事,一定是陛下臨終放不下心!張全忠眼含熱淚,捶胸頓足,悔恨不已。

陛下竟然走都走得不安心,他卻什麽都沒多想,埋頭瞎忙活,未能盡到自己的責任,辜負了陛下的信任。這叫他情何以堪,百年之後,如何有臉面見陛下於地府?

若俞泠音所說的都是真的,是國舅蒙騙了太後,篡改了遺詔,那真正的遺詔——張全忠幾乎是立刻想到那個人,淳王。

陛下想要將皇位交給淳王!

想通其中關鍵,張全忠心涼了半截。新帝趙青煒已經被接入宮中,而且是太後與輔政大臣寧王達成的共識,早已公告於天下。

此時再談換皇帝,談何容易?除非,發動一場政變……

這不是一個內侍可以參與其中的事。張全忠理智回籠,看著眼前的俞泠音滿是憐憫。

“貴妃切莫再對旁人說了,只會被人當做瘋話,還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張全忠好言相勸。

俞泠音淒慘一笑:“殺身之禍?我父親,不是已經死了麽?他們現在說我是瘋子,誰也不信我,甚至不允許見我的母親,我還留在這世上又有什麽意思!”

張全忠輕撫她的肩頭,憐惜道:“好死不如賴活著,貴妃還有親人在宮外,只要等待,一定有機會與親人再相見的。”

他的話讓俞泠音緩過勁來,即便張全忠是文帝生前最信任的內侍,現在也幫不了她。

她低頭,雙手掩面啜泣:“嗚嗚……我想見母親,母親……”

張全忠沒勸幾句,就有長春宮的宮人找來,方才都不知道做什麽去了,這麽不上心。張全忠將他們訓斥一頓,嚴厲喝令必須要好好照顧俞貴妃,否則定不輕饒。

宮人唯唯諾諾答應了,張全忠才不放心地從長春宮離開。

他的勸慰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俞泠音還是乘人不備尋了短見。

俞貴妃跳進了一口又小又窄的井裏,抱著必死的決心。井壁間距僅能容一人,宮人難以打撈,一群人圍著井口,半天都沒能做什麽,最終只撈上來一具冰冷的屍體。

俞泠音死前說的話在張全忠心裏留下深深的烙印,無法忘卻,日夜盤旋在腦中。

新帝趙青煒只是一個不成熟的少年,對朝政一竅不通,性格也與文帝迥然不同。在伺候過兩位皇帝的張全忠看來,絕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但新帝就是新帝,張全忠逐漸接受趙青煒新帝的身份,現下卻得知,新帝得位是來源於太後與國舅的陰謀篡位。

他無知、叛逆,對朝政毫無興趣,這些都能慢慢調整過來,他還有成長的機會。唯獨得位不正這件事,張全忠無法說服自己釋懷。

伺候趙青煒換好衣裳,今日要去給太後請安,張全忠看著那張年輕面孔上毫不掩飾露出不滿,心中愈加失望。

新帝,怎麽會是這樣一個懵懂無知,心無城府的少年?

難道,就要這樣眼睜睜看著皇權落到華太後那一幹外戚手中?

或許現在還有寧王能在朝堂上制衡,日後呢?

趙青煒生母薛太後出身平民,家中無人能做官,也沒起過提拔自家人的心思,恐怕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被選中。

一個胸無城府,又無家族支撐的傀儡皇帝。

一旦華太後與外戚野心壯大,架空皇帝,排擠政敵把持朝政,不過是時間問題。

跟隨趙青煒來到寧壽宮,張全忠守在門邊,殿內兩位太後並坐,等候新帝請安。

依次拜過,趙青煒坐下,默不作聲等著聽訓。

“皇帝這兩日讀了什麽書?”華太後問道。

趙青煒:“就那些。聖人古訓,之類的。”

華太後道:“那些書,都是文帝發萌時讀的,怎麽現在還在看?”她又說道,“我批過的朝臣奏疏,你看了多少?”

趙青煒低聲道:“看了一些。”

華太後皺眉:“一些是多少?你年歲不小了,宮內宮外朝野上下都盼著皇帝能親政,你不能看懂奏疏,不會理政,叫人如何能將朝政放心交給你?”

趙青煒覷了薛太後一眼,見她雙手揪緊了手帕,眼含擔憂看來,生怕他又說出頂撞的話。他垂下眼瞼,說道:“我會勤奮些的。”

薛太後暗暗松了口氣,隨即目光轉向了華太後。

華太後臉色稍霽,說道:“這就對了。你能自發上進,我心甚慰,朝中大臣也能安心了。”

“太後說的是。”趙青煒順從應聲。

直到趙青煒告退,都語氣平和交談下來,薛太後見到兒子安然離開,這才放松,微微揚起嘴角。

華太後忽然又開口:“妹妹是不是覺得,我對皇帝太過嚴厲了?”

薛太後揚起的嘴角立刻抿直了:“姐姐嚴厲些是好事。青煒向來散漫,有人從旁督促,他才能這樣長進。”

華太後:“妹妹這樣明事理就好。青煒早晚要親政,我不可能一直握著權柄不放,不說朝臣不同意,我也不是弄權之人。我現在唯一的期盼,就是能教導青煒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

“姐姐的苦心,妹妹都明白。我一直覺得青煒做不了皇帝,因此惶恐不安,姐姐卻不嫌棄他笨拙,願意用心培養,是我們母子天大的福氣。”薛太後說著,拿起手帕輕輕拭淚,“姐姐對我們母子的恩德,唯有與姐姐齊心協力,共同鞭策青煒,方能報答萬分之一。”

華太後眼中閃過一絲愧疚,輕輕按著她發涼的手背:“天已漸寒,妹妹要好生保養,萬不可生病。全靠有你在我與青煒間調和,青煒才甘願聽從,我還要感謝你呢。”

兩位深宮中的女子在此消耗大半輩子,沒有親人相伴,卻在這樣的怪異情形下成為了另一種形式的親人,彼此安慰,攜手並進。

班賀入宮見太後已成慣例,甚至比之前更勤快了些。

華太後每每見到他,都很高興。

比起見到其他朝臣,為一些政事費心煩惱,班賀的到來總是帶著好消息,或是匯報新進展,幾乎不會說出讓人心煩的話來。

偶爾還會送進宮一些洋人的新奇玩意兒,經過班賀的精挑細選,都是些實用性強的器械,比那些為討她歡心而送來的,華而不實的東西好太多。

看過班賀呈上的奏疏,華太後面帶笑容:“提拔你果然是對的。”

班賀恭敬垂首:“臣也不過是仰仗太後恩澤。若非看著太後顏面,臣也無法如此順利派遣工部各官員,進展更不會這樣順利。”

華太後笑著道:“你所做的一切,正是文帝想要推行的,我一個深宮婦人不懂這些,能做的有限,全靠班尚書你了。”

班賀姿態謙卑:“臣職責所在。”

他斟酌片刻,開口說道:“太後,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華太後心情正好:“班尚書但說無妨。”

班賀笑著道:“太後可還記得,臣先師親孫,澤佑?”

華太後略回想,露出恍然的神情:“記得,他不大點兒的時候,就入過宮,只是多年未見,不知現在什麽模樣了?”

班賀擡手在耳邊比劃:“如今已經長到這個個頭了,再不是小孩子了。”

華太後頗有些感慨:“都過了這麽多年了。”

班賀柔聲道:“文帝倒是見過澤佑的。那會兒,今上被文帝召入宮中考察學問,今上卻沒能答出來,文帝對幼弟關愛,特派一位翰林去教導。今上請求文帝,讓澤佑做伴讀,文帝欣然應允。”

提起文帝在時的事情,華太後面上笑容淡了些,卻更柔和,眼中溫情濃郁,泛著盈盈水光。

“是有這麽一回事。”

班賀接著道:“今上與澤佑倒是志趣相投,彼此作伴一同念書,澤佑回來都長進了不少。哦,說起來,這段時日,澤佑還在惦記今上,時常問臣今上如何。想來他做伴讀時,沒有少受今上照顧。”

他像是隨口感慨,但在太後面前,又豈會說些毫無目的的閑言?

華太後若有所思,想到至今還未適應宮中生活的趙青煒,為他找一個相熟的伴讀,的確是個可行的辦法。

“既然澤佑對皇帝如此有心,那不如就讓他入宮做伴讀好了。”華太後說出的話,正中班賀下懷。

他立刻拜謝,口中說道:“澤佑不敢奢望別的,原只想著拜見問候陛下,太後如此宅心仁厚,讓一介草民入宮為陛下伴讀,實乃澤佑的造化。”

華太後一笑:“澤佑是孔尚書的孫子,又是在你手下教導,如何也不能說是一介草民。我看皇帝正缺一個與他作伴的,有澤佑陪,也好多個人督促他。”

與華太後交談第二日,宮裏傳來太後懿旨,命孔澤佑入宮為皇帝伴讀。與此同時,負責教導皇帝的翰林更換為岑玄同,亦是在裕王府時文帝指派的那位翰林學士。

入宮成為伴讀是早就商討過的打算,但真到了這一步,孔澤佑還是忍不住望向師兄。

班賀也向他看來,靜靜等待他開口。孔澤佑微偏頭,收回目光,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往房裏走:“閔姑,幫我收拾收拾!”

班賀笑笑,一直依靠他的小阿毛,總算是能自己考慮了。

一如班賀所設想的那樣,太後的重用為他壓下朝中異樣的聲音,班賀迅速提拔了幾個值得信任的下屬,工部已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手握權力的滋味比想象中更好,他有了更多自主選擇,顧慮也少了很多。

工部大小事宜他可以自行決定,甚至先斬後奏,不必請示任何人。

偶爾深夜班賀會猛然心裏一驚,有些不真實感。

手向一旁摸去,觸及一片冰涼,身側空蕩蕩的。朦朧睡意一掃而空,他想起,陸旋這會兒應該在宮中值夜。

新帝對他十分信賴,夜裏只要陸旋守在門外。那孩子處境艱難,一夕間身邊一切都變了,恐怕難以產生任何安全感。

澤佑也在宮裏陪伴新帝,這小院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清。

忽然門口傳來細微搔刮木門的聲音,班賀坐起身,將門打開。

門外月色幽幽,均勻鋪陳開來,將門外蹲著的斑衣郎鍍上一層幽藍光邊。斑衣郎仰起毛絨絨的腦袋,張大嘴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地貼著班賀腿邊進了房。

十月下旬,天兒冷得穿不住單衣,斑衣郎自發尋找暖和的地方,時不時鉆進誰的被窩裏。想睡哪兒就睡哪兒,十分自在。

班賀回到床邊,斑衣郎已經半邊身子臥在他的枕頭上了。

他伸手在斑衣郎頭頂揉了揉,那雙尖尖小耳自覺轉向兩邊,留出地方來供人撫摸,喉嚨裏發出舒適的呼嚕聲。

“恐怕,這天下最自由的就是你了。”班賀說。

小貓兒聽不懂,調整了臥姿,閉眼睡了。

班賀躺回去,聽著近在咫尺的呼嚕聲,闔眼:“我也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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