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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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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六十四

申時,浣聲按照約定,將一提盒香料送到傅宅。

傅二小姐腿腳不便,酷愛研香。香料消耗很大,種類也要得多,不乏有些冷僻的料,鋪子裏費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但傅宅給錢大方,從不討價還價或者賒賬,所以她們也很用心維護這一位大主顧。

今日也如往常,後宅的管事娘子出來接了東西簽了單子,浣聲就預備回去。

門裏匆匆走出個小廝叫住她,“你等等,大少爺要見你。”

“我?”浣聲驚訝,這座府裏除了麗娘,還能有誰有事要找她?她想到那件事,立刻滲出一身冷汗。

打聽緣由,小廝卻半點不說,只叫她趕緊過去。她推脫不過,跟著小廝彎彎繞繞走到後花園,只見一個病懨懨的男人坐在涼亭中。

秋老虎正厲害,那人卻裹著披風,所接觸的石桌石椅也都鋪了一層絨墊。

原來是傅二小姐的哥哥啊,浣聲悄悄按了按心口。她曾經瞥見過對方,現在他的狀態似乎比那一回更差,是病情惡化了嗎?

“浣聲姑娘。”傅謹觀顯得認得她,和氣地先跟她打招呼。

浣聲回過神,拘謹還禮,“不知大少爺尋奴家所為何事?”

傅謹觀的目光飄向通往後門的那條路,答非所問:“我也不知要多久,你坐下等吧。”

浣聲跟著看過去,什麽都沒發現,難道“事情”還沒來?她只能恭敬不如從命,小心翼翼地在亭子角落坐下,看著外面圍的四五個小廝,一動不敢動。

煎熬大半個時辰,終於有兩個黑衣人擡著一口五尺寬的大箱子,從那條路走進來,看樣子是要去後宅某座院子。

浣聲下意識去看傅謹觀。後者按住桌沿,站起來不足一個呼吸,又頹然坐下去,嘆道:“請他們到這裏來吧。”

一名小廝立刻去攔住他們,把他們帶到涼亭前。

那兩個黑衣人將箱子慢放到地上,然後沈默地抱拳行禮。

傅謹觀直接問:“箱子裏裝的是什麽?”

其中一人回答:“這是小姐的命令。”

“那就把箱子放這兒吧。”傅謹觀吞咽著,似乎說話有些費力,“阿書進宮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那兩人都沒接話,用沈默作為拒絕。

傅謹觀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如果我的命令不算命令,那就用我的命作為威脅,如何?”

他聲音很輕,但因為周遭極其安靜,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

守在這裏的小廝們立刻上前,連人帶箱子圍住。

黑衣人對視一眼,他倆收拾這些家丁不在話下,但是有大少爺在……遂妥協地低頭,將箱子留在原地,一齊退走。

傅謹觀深吸一口氣,垂頭緩了緩,才吩咐開箱。

兩名小廝一起打開箱蓋,箱內裝的東西得見天日,竟是一個蜷縮著似在昏睡的青年。那張側臉高峻不似中原人,左頜骨上搭垂一點松綠,在秋陽下閃爍著碎光。

浣聲一直安靜旁觀,看到這一幕驀地捂住嘴,卻仍漏出了一點聲音:“星央?”

她下意識想去把人喚醒,踏出一步被某個小廝一瞪,才反應過來僵在原地。

傅謹觀對她說:“你認得賀今行吧,去找他,請他來這裏接他的朋友。要快一點,不然他這位朋友可能會死掉。”

“我……”浣聲咽了口唾沫,顫聲問:“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你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愛莫能助。”傅謹觀輕輕搖頭,臉上仍然掛著笑。那笑容極淺,好似下一刻就會隨他的人一起消散在秋風中。

浣聲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茫然但又實在焦急,猶豫一刻,提起裙擺便跑。

她不知道今行在哪裏,但星央失蹤了,他肯定到處找,應該不會在家。至於其他可能找到人的地方……她一無所知,幹脆先回胭脂鋪把這件事告訴祺羅。

祺羅當即帶她去悅乎堂。

柳從心正伏案讀書,聽說事由之後,立刻去牽馬,“他今日去至誠寺了,現在極有可能在回來的路上,我去截他。”

浣聲想跟上,然而跑這幾處已是累得喘氣,只好忐忑地等待。

柳從心一路馳到平定門,出城沒跑多遠,一匹極為俊俏矯健的棗紅馬出現在視野中。那匹馬快得像是一道閃電,他剛剛看清馬背上的人是誰,對方就從他身側飛奔而過。

“賀今行!”他大喊。

奔出近十丈的馬兒急剎調頭,找上他,“你怎麽在這兒?”

“星央在傅宅,傅謹觀讓浣聲來給你傳話,叫你去接人。”柳從心照面便把事由都說出來。

“傅謹觀?”賀今行沒有收著情緒,尾音上挑。

他向山腳下的沙彌打聽有哪些人和車來了又走,又回寺裏打聽。在這種歷法上毫不出挑的日子還來拜佛上香的,要麽是常客要麽是誠心求佛,今日卻有幾個生人順著去至誠寺的路上山,沒有進廟門就回去了。這幾個人最有嫌疑,他就讓冬叔留在至誠寺,自己回城去追。

又想,星央初來乍到,日日和冬叔在一塊兒,會惹到誰被如此針對?只可能是因他自己而被牽連。

到這裏,他直覺認定是王玡天。

此刻聽到一個沒有想到的名字,賀今行很難不驚訝,但時間緊迫,只能過後再細究。

“我知道了,再煩你幫忙去至誠寺給冬叔帶個信。我先走一步,回頭再來謝你們。”

隨即策馬疾馳。

“好,我去找冬叔,再和冬叔一起來找你。”柳從心朝著背影喊。

只見那人身幾要貼上馬背宛如一體,躍動的曲線無比流暢,在血紅落日下好似一團醞釀著、亟待噴發的火焰。

那一團火引著夜色降臨於傅宅。

賀今行系了馬,卷日月仍在興奮中追著他拱,他摸摸大腦袋安撫一刻,便上前敲開大門自報姓名。

等候接待的小廝很客氣,“請隨小的來。”

賀今行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沒有說話,順從地跟著對方走。

那座涼亭掛上了半卷的竹簾,傅謹觀還坐著那張石凳,不知多久沒有動過。

星央就坐在另一邊,埋頭趴在石桌上。

賀今行幾步跨到他身邊,蹲下身想要摸脈的時候,就聽到了細微的鼾聲——混血兒正睡得酣甜。

他收回手,閉了閉眼,才緩慢站起身,面對傅謹觀。

後者正在觀察他,看他渾身衣衫因顛簸起皺,滿頭汗水痕跡,兩縷鬢發黏在臉側,濕淋淋像淋了一場雨,急切得狼狽。

“我很抱歉,讓你著急了。”傅謹觀主動說,雙手交握著放在膝頭搭的絨毯上。

“為什麽?”賀今行側身斜對著亭裏的燈籠,面部輪廓半隱半現,劃出鋒利的界限。

傅謹觀需要仰頭才能看到他的雙眼,相視的一瞬間,他想到了“崢嶸”二字。

他說:“我沒有理由可以給你,只能向你賠罪。但是,這件事為什麽發生,你應該知道最根本的原因,以及想要避免應該怎麽做。”

賀今行沈默片刻,反問:“策劃這件事的不是你?”

“你逃避了我的話題,所以我也選擇不回答你的問題。”傅謹觀掩唇輕咳兩聲,“我很好奇,你真的有感情嗎?由愛生憂懼,有人拿你身邊親友威脅,你憂而不懼,甚至沒有因此亂心神。你真的有把誰放在心裏嗎?”

“那我該怎麽做?”賀今行仍然反問,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又如何答與人。

“我只希望沒有下一次。”他說,“我今天差點就到順天府報官。”

傅謹觀頷首道:“沒鬧大,挺好的。”

這時,許是兩人話說多了,驚醒了酣睡的星央。他撐起額頭,然後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周圍的景色映入眼中,令他感到怪異:“這是哪兒?”

他第一時間扭頭去找今行,然後貼過去,“我們怎麽在這兒?”

賀今行一手攙住他,一手捏住他的脈搏,“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不疼,也不癢,手腳有些麻。”星央放空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可我記得我明明在至誠山上……我和今行分開後,從至誠寺出來就往山下走,中途看到一只野兔從石階上躥過去,我想著左右無事,就去追它。我追進了一片小樹林,忽然聞到一股迷煙……”

他倏然清醒,全身繃緊,目如鷹視鎖定跟前陌生的病秧子男人,“是你幹的?”

傅謹觀坦然道:“抱歉。”

星央皺起眉頭,不知現在什麽情況、該不該接受。

賀今行拍拍他的背,說:“沒事了,我們現在就回家。”

星央聽話地點點頭,轉身的剎那,瞥見傅謹觀腰間有一點綠。他的目光頓時凝住,再仔細看那塊綠松石,越看越熟悉,遂質問:“你為什麽會有這一塊綠松石?它明明是今行的。”

當初他們兄弟一起尋到原礦,打磨切割後一人拿了一塊。

星央伸出手,語氣強硬:“把它還給今行,我今天就不揍你。”

傅謹觀頓了一下,低頭看那枚被玉環住的寶石,輕聲道:“我在書上看到過,秦甘地區的人很喜愛這種綠松石。它清麗而雅致,很漂亮,我也很喜歡。”

他解下玉環摩挲一遍,然後遞出去,“作為賠罪,你要,我就給你。”

星央說拿就拿,想把中間的石頭取下來,但不知怎麽嵌進去的,輕易不能取出,只好整個握在手心。

賀今行看著,什麽都沒說。等他嘗試了一陣,想走的時候,就帶他一起離開。

竹簾被挑起又落下,垂吊的織穗晃蕩不已。傅謹觀盯著它們直到停息,才按著胸口埋頭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伺候的小廝都鵪鶉似的縮著,不敢上前打擾,更不敢出聲相勸。待他咳完自己倒茶喝,看起來沒有出事,才詢問要不要回屋。

“是該回去了。”傅謹觀答。

小廝們便撐起大傘,左右攙扶他行走,餘下的則收拾器具,浩浩蕩蕩回到那座寂靜的院子裏。

夜雨來得悄無聲息。

不知多久,傅景書終於回來,一眼便看到坐在正廳的兄長。

她問守門的侍女:“外面的風這麽大,為什麽不關門窗?”

那侍女當即跪下。

“開著門,能早一些看到你回來。”傅謹觀開口:“也好給你解釋。”

傅景書早就接到了稟報,也沒有略過此事的打算,“你說,我聽著。”

傅謹觀便揮退所有下人,“還記得秦王妃的手劄嗎,他曾經來取,但那時手劄已經被裴六帶走了。”

“他要手劄?”傅景書立即推出一個猜測,臉色一變,“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傅謹觀慢慢說:“那本就是秦王妃的東西,母親為了洩憤,指使人偷來藏匿。我於心有愧,不想再多虧欠。”

他生得早,記事也早。近月來對舊事的記憶卻漸漸模糊,已拼湊不出這位長輩的面容,只記得她對他很和善,曾為他治病。

傅景書將自己推到哥哥身邊,蹙眉道:“哥哥,我很生氣。”

傅謹觀抿了抿唇,做出任她責罵的姿態。

但傅景書從未對他說過重話,盯著他半晌,只是問:“你的玉佩呢?”

“也還回去了。”傅謹觀說:“你我兄妹和他,不論算不算得上兩清,都再無多餘的關聯。”

這句話很動聽,傅景書喟嘆:“哥哥能寬心,放他一馬就不算全然無用。但是,哥哥要是再這麽做,我就不管你了。”

“好,哥哥不會再自作主張。”傅謹觀許諾,又問:“今日過去了,之後你打算怎麽辦?至聖則無情,從他身邊人下手是沒用的。”

“哥哥了解我,要我出手,就該直接殺了他。”傅景書看到他手邊的茶盞空空,伸手貼上茶壺壁,尚有餘溫。

“刺殺是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但是面對一種新的制度新的理念,只殺一個兩個人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傅謹觀停住喘口氣,然後笑了一下,“他也不好殺。”

傅景書無謂道:“那就用他們造出的一切,讓他們身敗名裂。”

妹妹自有主張,傅謹觀真心笑道:“好,那我就不擔心了。”

他又想咳嗽,幸而及時咬住舌尖才咽下去。這讓他知道,他該睡了。

傅景書看著他閉上眼睛,待他平穩入睡,才讓明岄把自己推出寢室。

一名黑衣人等候在廳中,向她交代賀今行二人從這裏離開候的情況,末了多問一句:“……大少爺眼下這副模樣,可要啟用統領準備的辦法?”

依他暗中所察,大少爺熬得過這個秋天,也熬不過之後的冬天。如統領所言,人沒了總得留點骨肉,不為他自己血脈延續,也為大家後路著想。

傅景書面沈如水,“他是只知道育種的畜牲?”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陳林,但她敢說,黑衣人可不敢附和。

“再讓我聽到這種話,你也不必再出現在我面前。”傅景書冷冷說罷,喚來紙筆,擡左手寫了張字條,“交給王玡天。”

又吩咐:“這些日子陳林不在,除了太後宮中,其他動作都收斂些。”

黑衣人收好字條,“明白。”

太後娘娘要時好時不好的,才能讓她在她需要的時候被召進宮。

此人一走,剩下主仆靜處半晌,傅二小姐才喚侍女來伺候洗漱。她不想回自己的房間,就歇在次間榻上,和哥哥只隔一道紗簾。

萬籟俱寂,惟海棠花狀的燈臺裏外各一盞,燒著幽幽一點燭光。

一盞燈不夠亮,賀今行又點了兩支蠟燭,讓大家的視野更清晰一些。

賀冬正襟危坐,面容嚴肅地給星央把脈問診。柳從心和浣聲坐在圓桌另一邊,一起旁聽等結果。

直到賀冬說:“迷煙劑量下得重,好在沒混其他東西,再昏沈個半日,就能繼續跑跳了。”

大家緊張許久的情緒頓時輕松,“還好還好,沒事就好。”

星央撓撓頭:“我是不是造成麻煩了?”

賀今行遞給他一杯水,“當然不是。這件事說到底責任在我,讓你受罪又受委屈……”

“不對!”星央搶白反駁:“不關今行的事。”

他拿出那塊玉佩,全然不顧損傷玉環,又剪又撬地弄出了中間的綠松石,放在手心裏捧給今行,“那個人不好,不給他。”

“還挺護食。”柳從心打趣道,然後念了一遍“傅謹觀”三個字,“我都快忘了這個人,只記得他長得不錯,可惜是個癆病的。”

賀今行失笑,沒有糾結對錯,收下那顆綠松石。石頭已被穿了孔,他就串在自己的項鏈上。

星央很高興看到他這麽做,把今日的遭遇統統拋到腦後,歡快地跑去馬廄看看老夥計。

半日不見,他可想念他的馬了。

賀今行叮囑他慢點兒,才繼續道:“所以他未必是主使。他身體很弱,精力不足,而且不像是會做這種決定的人。”

他想到傅景書,又想到一開始懷疑的王玡天,這兩個名字像是有某種無形的關聯一般,使他陷入沈思。

一直安安靜靜的浣聲接著他話說:“對,他叫我過去,好像知道會發生這件事,所以專門讓我等在那兒,我才能第一時間來報信。”

柳從心奇道:“照你這麽說,他不僅不是主使,還是個幫忙的好人?”

“我,我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浣聲連忙說,傅宅裏的人除了麗娘,她都感到畏懼不願接近,尤其是那對兄妹。

她由此想到什麽,眉心緊蹙,忽然叫了聲:“小賀大人。”

“嗯?”賀今行看過去。

“有件事我……”浣聲吐出幾個字,卻就此哽住。

她一直很想把傅禹成死的那天看到的聽到的都告訴對方,尤其剛剛那一會兒。這個秘密太驚悚太沈重,壓得她惶惶難安。然而她又隨時都會想起麗娘讓她保密,麗娘也幫了她不少,她不能害她……

她終究是忍住了,小聲說:“時候不早了,祺羅姐姐睡得也早,我得趕緊回去。”

柳從心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是該走了。”

賀今行沒有挽留,今日來不及,只能明日再準備謝禮,遂送他們出去。

再回頭鎖上門,賀冬站在院子裏,思索道:“浣聲剛剛的模樣,明顯是有事要告訴你。她每月也要進出傅宅好幾次,會不會知曉了什麽外界不知的情況?”

“她想說卻不說,定有難言之隱,我若問她就是讓她難做。不該的。”賀今行也看出來了,但他沒有追問。

賀冬只是提一句,聞言也不再多想,轉頭就去燒熱水。

賀今行最後一個沐浴,星央和冬叔都睡下了,他獨自持燈坐窗前,開始寫信。

寫了幾張都不好,揉成團扔進廢紙簍,又撿出來折好裝進那口官皮箱裏,再擇紙重新題名。

——遇到一些事,暫時解決了,卻不知該如何治本。近來時不時犯急犯躁,我就隨身帶著你送的那枝木芙蓉,看到它就像見到你,令我平靜。不知你的母親身體好些沒有,你懷憂奔波侍疾,還捱得住嗎?我問冬叔要了兩個方子,隨信附上,你看看能用否?今日才初四,驛遞何時才能將你的回信寄到啊……

他提筆的手動得越來越慢,頭越來越低,最後伏貼於信紙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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