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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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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五十四

戶部這幾年算得上是換血最多的衙門。

只是衙裏布局不曾變動,新進的官吏們就像前輩一樣,坐著的手筆不停,走路的衣袍帶風,忙碌得沒時間註意來人。

賀今行踏進去,只覺和前一位尚書在時沒什麽兩樣,仿佛下一刻謝延卿就會走出來。

當然,他被引進直房,見到的是陸潛辛。除了陸大人,謝靈意也在。

見禮落座之後,謝靈意將一份文書遞給賀今行,便站在堂中作介紹:“這裏只有兩位大人在,下官就直白一些。所謂捐納,就是以官職為貨物,販售給想要官身的人。販貨必先定價,價低傷賣家,價高買家少,量少賣不出總價,量多則易貶單價。所以我們查閱了本朝立國以來幾次捐納所開出的官銜與價碼,再與今時作比,篩選出了一些我們認為合適的官職,以及對應的價額範圍。”

賀今行邊聽邊把文書翻到後面幾頁,直接看戶部劃出的職銜。京裏大都是□□品的閑職,地方上稍微緊要一些,最高到從六品,一只手都能數過得來。

和前兩次捐納相比,很克制。

“小賀大人覺得怎麽樣?”陸潛辛等他看得差不多,說:“幾箱子卷宗都是靈意連夜找來處理的,所以用了他的建議。”

謝靈意拱手道:“下官覺得開捐不妥,但堂官有令,不得不從,所以做出的方案相對保守。”

賀今行知道小謝大人是忠義侯的擁躉,讚成大刀闊斧肅貪、直接抄家沒產那一套,哪裏是覺得開捐需要保守,分明是覺得以官換錢的法子太過保守。

他回答:“我沒有什麽意見,但是之後拿到吏部去,他們大概會進行擴增。”

今日這裏本該還有吏部的人,但因侍郎阮成庸暴斃,吏部這幾日都騰不出空。崔連壁的重心在邊防上,也沒有要壓這件事的意思,直接讓他們做得差不多再拿給他看。

陸潛辛懂崔連壁,也懂他的意思,道:“多一支邊軍,多一筆軍費支出,開捐募到的錢自然越多越好。”

賀今行說:“要想多捐多納,不止看賣的什麽,還要看什麽人來買。我還是那句話,豪商與一般世族願意付出的價錢大不相同。”

謝靈意說:“就算願意開個口子給他們,也要他們願意出價才行。”

戶部不反對,但也不願意出力。

賀今行既然主動攬下這件事,就做好了自個兒頂上去的準備,說:“江南豪商蘇寶樂在京中,我去試試他。”

陸潛辛點頭:“小賀大人胸有成算,多費心。”

在場諸位都是幹脆利落的人,事情很快說完,雖不夠齊心協力但也沒出任何幺蛾子。

賀今行就要告辭,陸潛辛叩了叩桌案,“小賀大人不妨多留一刻,老夫還有一件事想跟你說道說道。”

謝靈意聽見,直接出去了,顯然跟他無關。

賀今行便把文書卷宗都交給餘聞道,讓對方先回通政司。

後者一直在做記錄,一句話也沒說,接到吩咐只管點頭,甚至明顯地松了口氣,似乎不太適應這樣的場合。

賀今行拍拍他的臂膀,低聲誇獎了兩句,送他出直房,親自把門關上。

再回身,只見陸潛辛取下烏紗,滿頭斑白,端坐於一墻文卷下。除卻一身緋紅官袍,這個中年男人如同苦行僧一般,靜穆而清心寡欲。

但他絕不是無欲無求的人。

賀今行很清楚這一點,走到案前,等他說出自己的目的。

兩人對峙似的對視片刻,陸潛辛率先低聲開口:“今日三軍聯名覲見請求改制,你肯定知道。那鳴谷一線的爭端,你是否也知道?”

賀今行沒回話,表示默認。

韓履寬在給他的信裏說過,西北軍與振宣軍對佛難嶺到鳴谷一線到底如何分割,確實還有一些爭議。

但他認為,那是邊軍內部的事。不管是王義先還是方子建,應該都不會讓它出現在朝堂上,影響到大家共同的利益。

陸潛辛微微笑,目露精光,“你幫我做一件事,我讓子建退一步。”

賀今行皺了皺眉,沈吟道:“陸大人,北疆苦寒,尤其是蒼州業餘山沿線,您張口‘退’,實際讓的是那些將士。我不在那邊,不知曉細節,不敢妄言。王帥和方帥他們也應自有主張,該怎麽劃就怎麽劃吧。”

陸潛辛只道“可惜”,“我以為你和王義先一條心,現在看,倒是不像。”

賀今行說:“王先生也會拒絕的。”

“你們這些人啊。”陸潛辛嘆一聲,也撐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罷。”

他取出一張字條,放桌上推到對面。

賀今行低頭掃了一遍,對紙上的內容並不感到多麽驚訝,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慨嘆。

陸潛辛笑意不改:“你要開捐,和大家沒什麽沖突,誰都願意賣你面子。但你要改稅,除了老夫,其他哪個會對你沒意見?既然早晚要對上,何不早些做準備?我也不多求什麽,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說呢?”

賀今行說:“下官可以答應您,但未必真能及時幫上您。”

陸潛辛卻露出勢在必得的神情,“我確實不剩多少時間,所以就預祝你一帆風順,早日功成。”

賀今行拱手致意,疊起那張字條,放進袖袋中。

從戶部出來,就快到下衙時間,他幹脆不回通政司,改道去工部衙門等柳從心。

落日西沈,暮鼓一聲聲擂響。

馬蹄聲和車輪聲都被掩蓋,直到雙方在同一個巷口相遇。

隨車的侍從到車窗前稟報:“侯爺,是秦將軍。”

嬴淳懿撩起車簾,馬背上的秦廣儀也向他望來,目光相觸,後者抱拳行禮。

“殿下一直記掛著侯爺,收了好些皮毛與您喜歡的弓刀。她無暇回京,便囑咐我將這些帶回來,親自送到您府上。”

兵丁們將三個大箱子擡到公主府大門前,秦廣儀把單子交給府上長史。

長史拿著單子看向忠義侯,無聲詢問,是就在這裏當面交清,還是先擡進府裏。

公主府人人皆知,侯爺親近他的姨母,卻並不拿正眼看待那位姨丈。

嬴淳懿道:“秦將軍申正出宮,現在就把東西送來了,想是馬不停蹄,不妨入府歇一歇。”

說罷吩咐長史,備席接風。

“末將恭敬不如從命。”秦廣儀應道,視線轉向公主府大門上的匾額。

他此前從未跨進過那道門檻,甚至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踏足。但現在看來,只要時日久,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嬴淳懿展臂作請,“本侯也打算托將軍給姨母捎些東西過去,只是以為今晚將軍會與方帥和韓將軍促談,否則就提早派人相請了。”

秦廣儀落後半步,笑道:“方帥確實也邀請了末將,但他二人相商,末將說不上什麽話。不如先來您這兒,把殿下交代的事辦妥當。”

嬴淳懿奇道:“哦?振宣軍的防區到底怎麽劃,還沒議定麽?”

秦廣儀搖頭,他二人如尋常叔侄一般說著話走進公主府。

邊軍大動,對國家、朝廷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而對百姓們來說,只是多了一則茶餘飯後的談資。

在天芳樓這種地方,連作為談資都有些無趣。

賀今行站在天井,聽了幾首歌伎樂師們吹彈的淫詞艷曲,有些無奈。

柳從心和他一塊兒來,也有些不耐煩:“這蘇寶樂,給他點兒好臉,他就擺起譜來了。”

賀今行說:“大概是猜到我有求於他吧。”

“那又如何?”柳從心盯著來來去去的客人,眼眸一片冰涼,“商賈而已。”

話一落,蘇寶樂姍姍來遲,開口便賠罪:“真是不好意思啊,兩位大人,我坐的馬車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別的車,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這種拙劣的借口也好意思說,柳從心冷笑一聲,“大街上走著都被撞,可不是好兆頭。”

蘇寶樂臉色頓時有些不太好。

“人都沒事兒吧?”賀今行岔開話,聽說沒事之後,便一齊往樓上的包間走。他邊走邊打量樓中富麗堂皇的裝飾,笑道:“聽說蘇大老板把這一座樓都盤下來了?”

蘇寶樂楞了一下,不自在地擺擺手,“沒有的事兒,就是碰上運氣加了幾筆股子而已……大人聽誰說的?”

“蘇老板這麽謙虛幹什麽?”賀今行自然不可能告訴他自己怎麽知道的,繼續奉承道:“您老練通達,生財有道,在下感到佩服。”

蘇寶樂在街上出了些狀況,再聽這些話,簡直頭皮發麻。他快走幾步推開雅閣房門,一邊請人一邊說:“我說賀大人吶,您挺好一人,就別這麽埋汰我了行不?一聽說您要見我,我立刻就推了其他的事情,給您這邊安排上了。”

他把手下都留在門外,等賀今行兩人一進來,就關上門,“您有什麽事,您就直說吧啊。”

賀今行察覺到他的焦躁以及隱隱的忌憚,環視過屋宇,才緩緩說道:“我來是想問問蘇大老板,想不想做官?”

“做——”蘇寶樂大驚失色:“做什麽?”

賀今行道:“做官啊。虛銜實銜,京裏京外,有很多位子,可以隨你選。”

他一副理所當然推售大白菜的樣子,讓蘇寶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您沒開玩笑?”

“當然。”賀今行正色道:“你聽說過‘捐官’麽,朝廷近來就打算開捐。”

“聽是聽說過,就相當於賣官買官麽?”蘇寶樂穩住神,眼珠子轉起來。

賀今行頷首:“以蘇大老板的財力,完全可以捐到最好的那一個官職。”

蘇寶樂開始掐自己的手指,“多少錢?”

賀今行從招文袋裏拿出一張單子給他,“暫定的價碼,但應該不會偏差太多。”

蘇寶樂一看,不便宜,但也不算太貴。他看著其中幾個官職有些眼饞,但仍然覺得不太真實,反覆問:“朝廷真的要開捐?”

賀今行:“陛下金口玉言。”

蘇寶樂:“可捐官不都是給讀書人捐的麽,還有那種家裏祖上當過官兒,有淵源的。我們這種行商的也可以?”

賀今行:“當然,我敢向你擔保。”

蘇寶樂得到再三的肯定,仍然猶疑不定:“還有這種好事兒,朝廷就這麽缺錢?”

賀今行看出他在糾結,只不知緣由在哪兒,說:“蘇老板要是無意,也沒關系。我來找你還有個目的,就是想通過你,把這道消息傳到商人中間去。”

話雖這麽說,但蘇寶樂明白,這種消息哪兒用得著他來放,對方是在向他賣好。

有個虛銜的官身,就能褪去商賈之籍,一家子從此脫胎換骨,這是一輩子都不一定遇到一次的大運道。

若是往常,他肯定欣喜若狂地先答應下來,再把這個消息作為人情送出去,但今日……

蘇寶樂在心中計較幾番,咬著牙低聲道:“您容我考慮考慮兩日。”

賀今行註意到他說話前看了一眼房門,思索片刻,答應下來,再提出告辭。

蘇寶樂松口氣,趕緊送他們下樓。

再上樓時,有姑娘纏上來,他毫不憐香惜玉直接打發;守在門外的手下想跟說兩句,也被他大發雷霆呵斥走。

他獨自回到房間,肥碩的身子往榻上一躺,閉著小聲哀嚎,“我的天老爺喲,老子造了什麽孽,遇到這些個災神!”

他本是自言自語地發洩,房間裏卻響起另一道聲音,“說誰呢?”

蘇寶樂當即一個鯉魚打挺,沒挺起來,滾下榻直接坐在了腳踏上。

擡頭一看,倚桌而立的果然是陸雙樓,他腳邊還有一把先前被拉開坐過、還沒有放回去的圓凳,仿佛隨時會踢過來。

蘇寶樂往他斜對面縮了縮,強顏歡笑:“哥你怎麽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收拾收拾自己。”

“你再難看的樣子我也見過,有什麽好藏的?”陸雙樓難得沒背他的長匣,抱臂道:“我來的時候,看到你送賀今行和柳從心出去。他們來找你幹什麽,跟你說了什麽?”

“啊?這……”朝廷要開捐這種消息,蘇寶樂不知該不該保密。

“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要是漏一個。”陸雙樓隨手一擡,指尖便多了一枚柳葉刀,刀鋒薄而利。

被刀指著的蘇寶樂立刻老老實實地回憶,把自己跟賀今行說過的話都覆述了一遍。

陸雙樓坐到那張圓凳上,“也就是說,他希望你能去捐官。”

蘇寶樂也知道,“是有那個意思。”

“那你就去捐唄。”陸雙樓看著他蔫蔫的樣子,“難道你真不想當官兒?”

“我當然想,但是,”蘇寶樂的眉毛擰成一團,擰半晌才說:“要出至少十來萬,我現在,我現在手頭沒這麽多錢。”

陸雙樓挑眉:“那你的錢呢?哦,傅景書找你要去了?”

“你都知道,還問我。”蘇寶樂抱怨道,煩躁地抹了把額汗,袖子恰好遮去臉上一瞬間的猙獰。

當初他在江南接了張文俊遞出的橄欖枝,雖然從此乘風直上,但要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多。他現在有些吃不消了,卻抽身不得。

陸雙樓知道他的處境,但不在乎,輕聲細語:“那怎麽辦?我覺得你去捐官比較好啊。”

“什麽?”蘇寶樂猛地擡頭瞪著他:“為什麽?”

“朝廷想要你的錢啊,你還能不給麽?”陸雙樓聳了聳肩,漫不經心地說:“上一個不給的,不就直接沒了,讓你占了便宜麽。”

“唔,也就賀今行,還給你補個官職。”

想到柳氏的下場,蘇寶樂在今晚第二次感到焦灼不安,遂抱住頭,倒向腳踏一邊。

都想要他的錢,還拿他的命威脅他,怎麽辦?

能怎麽辦?

前有狼後有虎,橫豎都是個歹字,不如撈個官兒當當,至少有點實際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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