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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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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二十一

四月廿六,天亮得晚,陰沈沈的不見太陽。

打著江南官號的船只泊進楓橋渡,一名著圓領袍的文士出現在船頭,渡口的茶棚車行裏立刻有人起身離去。

等待已久的驛館館丞則帶著人迎上去,行禮道:“許大人,您老可終於來了。”

許輕名住過驛館,認得對方,問:“館丞怎麽來了?”

地方大員上京確實有人接待,但來接待的不應該是這位館丞,滿臉堆笑地解釋:“下官久仰大人盛名,聽聞您要進京,所以想借此機會來一瞻風采。果然是氣度絕倫……”

聽聞如此馬屁,許輕名笑了笑,打斷對方:“不是陛下的吩咐?”

“不是不是。”館丞嚇了一下,連連搖頭,“陛下沒有吩咐,都是下官自作主張——若因此惹了大人不快,那下官真是罪該萬死。”

說罷連連賠不是。

“不必如此驚惶,我只是感到疑惑,所以問問你。”許輕名制止道:“我趕時間,你在前面帶路吧。”

館丞忙忙應是,帶著下屬前去安排車馬。

身邊的長隨憂道:“大人,那相爺那邊?”

“見過陛下之後再過去吧。”許輕名大步向前。

一行人先到驛館,簡單安頓片刻就到了午時。他沒有用驛館準備的飯菜,直接進宮去,路上拿糕餅填了填肚腹。

明德帝在抱樸殿的道場見他,所打坐的蒲團一旁,晾著碗湯藥。

許輕名目不斜視,叩拜行禮,擡上賬目,再行述職。

明德帝耐性地聽了許久,頷首讚許:“許卿做得好啊。有先見之明乃為智者,有踐行之舉乃為能吏,許卿兼有二者,可見秦毓章推舉你督江南,沒有走眼。”

許輕名拱手道:“秦大人乃臣之師,師如父,恩兩重。臣有今日,全賴老師提攜,不敢當陛下誇讚。”

明德帝笑出聲來:“朕有百十臣子,能把‘提攜’二字說得如此坦蕩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朕問你,是師恩重,還是君恩重?”

許輕名再次跪地,沒有猶豫,便道:“臣以為,君恩更重。”

“一則,天地君親師,先有君父,後有師父。二則,陛下貴為人君,老師尚且受您雨露之恩,何況作為學生的臣。”

“說得好,你有此覺悟,朕心甚慰。”明德帝端起那碗湯藥飲盡,把碗遞給順喜,才繼續道:“只一點,你當學學你老師。你是功臣,不要動不動就下跪,起來吧。”

“臣受教。”許輕名起身道。

“難得進京一趟,去看看你的老師,多待兩日,等戶部算明了賬,再回江南罷。”

明德帝含了口清茶,看著許輕名謝恩告退,才將一口茶水吐到盂盆中,再將拭了嘴角的絲絹扔進去,轉頭叫陳林出來。

“許輕名要見秦毓章,你親自去看著。”

陳林領命而去。

順喜讓人撤去一應用具,輕聲細語地說:“陛下,您午歇的時辰到了,可要移駕?”

“朕如何能安睡?”明德帝手持拂塵,面無表情道:“把趙睿帶上來。”

順喜聞言,帶著小內侍們都退下,自己守在前殿。

少欽,陸雙樓帶著趙睿上來。

後者眼睛被黑布蒙著,到了禦前才被解開,還未看清上方情形,就又被摁著後脖頸下跪行禮。

“陛下,此人就是趙睿。”

明德帝:“擡起頭來。”

“陛、陛陛下?”趙睿猛地擡頭,恍若被晴天霹靂擊中,下一瞬就兩眼翻白,向後軟倒。

陸雙樓飛快地屈膝頂住他後背,一手覆面中,一手按胸口,用力一錯。突然的劇痛讓趙睿全身劇烈地一抖,又因被捂住嘴叫不出聲只能生受,最後楞是沒能暈過去。

見人清醒了,陸雙樓才松開對方,退後兩步。

明德帝繼續道:“你和秦毓章的交集,還有寫給忠義侯的那封證詞,前因後果,一個字不漏地說來給朕聽聽。”

趙睿埋著頭抖得像篩糠,心中淒涼地想,自己走上了絕路但還有一家老小,只能對不起秦相爺了!

秦相爺閑居家中,無案牘勞形,午後就在水榭裏看書。

亭臺寬敞,秦幼合搬來一只貫耳壺,就坐在他爹旁邊的地毯上,一個人往壺裏投短箭。金花把他當成一棵樹,攀來爬去,又下地繞著他跑跳,偶爾將他沒投中的短箭給拖回來。

玩著玩著,他便覺得沒意思,有一下沒一下地投,三投兩不中。

秦毓章將書放到膝上,俯身拾起一支短箭,斜睨著壺,擡手試了一試,便脫手將短箭投出。“咻”地一下,正中左耳。

“厲害啊爹。”秦幼合驟然興奮得鼓掌,“您這麽久沒玩過了,還是這麽熟練。”

秦毓章摸摸他的頭,“你要是覺得這一樣不好玩了,就換一樣。”

“誒?”秦幼合又一下子冷靜下來,說:“爹想玩什麽,我能和你一起玩兒嗎?”

恰此時,成伯走過來,躬身說:“老爺,許大人來看望您了。”

“許,許輕名嗎?”秦幼合依然仰著頭看他爹。

成伯即答:“是的,少爺,許大人今日上午才進京。”

他爹的臉色卻沒有什麽變化,拿起攤開的書,垂眼道:“你跟他說,我不見他,讓他回去。”

成伯嘆了口氣,但沒有開口相勸,應聲道是。

秦幼合盯著成伯離開的背影,覺得老人比上個月更加孱弱了。金花松鼠跳進懷裏,他便抱住它,身子一歪,靠到他爹的腿上,目光隨之飛遠。

簾幕之外,光影無可逆轉地西斜,令人悵然不已。

這一回的審問頗久,到申時才結束。

趙睿如一條死魚癱倒在地,已完全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些什麽。

明德帝盤坐石臺之上,卻反覆地揣測著這些話,沈吟許久,才道:“今日之事,除了朕,唯有你知,你可明白?”

一直候命的陸雙樓聞言上前,心道,原來這段時間裏,他們統領不在啊。他就像才出現一般,利落地單膝叩道:“屬下明白。”

他帶著人告退,回到駐地已近黃昏。

錄事廳前的院子裏有座石砌的假山水池,引活水做了幾道兩三尺寬的小瀑布,他將帶血的刀身送到飛流之下,等待血跡被沖刷幹凈。

皇城另一邊的通政司裏,賀今行還在整理今日的錄本。下屬們陸續下衙,他整理好之後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蒼州每一旬至少會有一封軍報傳回,向朝廷匯報動向。然而距離上一封軍報送到宣京,已超過十日。

按理來說,該有新的消息了,為什麽毫無動靜呢?

他無法得知神州另一端發生了什麽,滿懷愁緒,鎖上萃英閣的大門。

一輛馬車從吉祥街駛下來,恰停在他身邊。一截扇柄自內撩起車窗簾,露出贏淳懿的半張臉,“小賀大人,與本侯同行一程?”

賀今行猶豫片刻,對車夫說到青牛巷口就放他下去,登上馬車便問:“不知侯爺有何事?”

車上只有嬴淳懿一個人,叫他先坐,才問:“蒼州到現在有消息麽?”

賀今行才在想這事,直言道:“還沒有。”

“真沒有啊,我還以為被捂住了?”嬴淳懿皺眉道。

賀今行:“這有什麽捂的必要麽?”

“那有消息的時候,你可否盡快通知我一聲?”

“你想幹什麽?”

“借以確定一個合適的時機而已。”

小半條街很快走完,車夫動作穩當,馬車悄然停下。

“恕我難以從命。”賀今行彎著腰起身,臨下車前說:“前線不論勝敗,都不該被卷進你們的爭鬥之中。”

“我就知道你不會同意。”嬴淳懿不以為忤,知道是真的還沒有消息傳回就足夠了,神態自若道:“再幫我個小忙,見到柳從心代我問聲好,跟他說,秦黨不會再找他麻煩,可行?”

“……行。”

到悅乎堂,柳從心坐在裏側的書桌旁看一冊《營造法式》,見他來,合上書道:“塵水說他被安排去參加搜查,近幾日就不過來了。”

刑部事務多,忙碌才是常態。賀今行點點頭,轉達了忠義侯的話。

柳從心略有些驚訝,過後便說:“我會找個機會,和遠山一起攜禮登門道謝。”

態度與語氣並不熱切,甚至有些冷淡,“我知道忠義侯一直想拉攏我,我也因此得了不少方便。我承認這位侯爺是個有手段的人物,但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把人當作棋子,順手時用,膈手時棄。”

這樣的人,不論是誰,都令潛意識地就感到惡心。

賀今行嘆道:“你自己有打算,不為難自己就行。”

柳從心頷首“嗯”了聲,收拾好,與他一道回官舍。

入了夏,太陽掛得長,傍晚也不減暑熱,街頭卻漸漸冷清。

京城往北,燕山腳下,從北黎回來的使團在野外駐紮的最後一個晚上,正副使節同坐一個帳篷裏,看著禮部發來的文書,面面相覷。

“秦相爺被勒令閉門思過,政事堂主官暫離,讓我們先進宮再交接,這……”王正玄很想抓著信使問一句,這不是開玩笑的吧?

走的大半年沒事,怎麽感覺一回來,天就要變了。

當然信使早已退下,與他們同行的張厭深微微笑道:“既然公文上這麽說,那肯定不會有差錯。”

“對,我們按照禮部定的行程走就行了。”裴明憫折起來自父親的家書,問:“先生明日可要隨我們一起覲見陛下?”

張厭深緩慢地搖頭:“不了,老朽既無一官半職,也非誰人幕僚,有什麽資格進宮面聖?”

王正玄道:“張公這話謙虛了,這回與北黎人的談判能夠成功,您功不可沒,若不至禦前聽賞,豈不是錦衣夜行?”

“我這把年紀,哪還需要這些。老胳膊老腿的,回去就歇著了。”張厭深笑了笑,露出稀缺的齒列。

他已是滿頭華發,來回的奔波讓他面帶揮之不去的疲憊。

另兩人便不再勸說。

晚些時候,裴明憫送他回他自己的帳篷,帳前無人處,他卻開口道:“裴家小子,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先生請說。”裴明憫自然不會拒絕。

張厭深低聲道:“明日進城之後,我需得去一個地方。我有路子,只是力有不逮,所以想請你幫我安排一二個你信得過的人。”

“不知先生想去哪兒?”

“秦府。”

“秦相府上?”裴明憫驚訝了一瞬,便答應下來。

他作為學生為先生服勞,至於先生去哪兒見誰,與他無關。

翌日廿七。

宣京的雨季像一闕滯澀的曲譜,破碎而又連綿。太陽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露個臉,截斷風雨之後又迅速溜走。

使團終於回抵宣京,入城的時候尚且陽光明媚。等到一個時辰後,張厭深隨菜農一道推車進入秦府,憑空炸了幾個響雷。

琴音驟斷,秦毓章雙手壓住琴弦,成伯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他便起身。

“爹你去哪兒?”秦幼合馬上跟著起來。

“菜農送菜過來,和管事起了些糾紛,爹正好無事,過去看看。”秦毓章擡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跟來。

“哦。”秦幼合便坐回去,繼續和書童一塊兒玩棋。

成伯在旁樂呵呵地看。

秦毓章獨自過去,往常隨處可見的侍女小廝早些天就已被陸續遣散大半,庭院空空蕩蕩。長風灌入游廊,雨也飄進來,隨他走一步大一分。到後院倒座緊鄰的一間廂房,已是雨落如註。

他取下巾帽發冠,頭上只餘一根素銀簪,才推門而入。

屋中陳設素雅,中有一方矮幾,張厭深端坐於東臨之側,寬檐鬥笠擱於手邊。看著人進來,細細打量過,嘆息一聲。

秦毓章掩袖坐下,與他面對面,才叫道:“老師。”

“多年未見,你已非昨日的你。”張厭深註視著他,記憶裏被塵封的往事陡然變得鮮活,忽然就忍不住說:“記得當年在文華殿考錄皇子伴讀,二三十名世家子弟的試卷,我第一篇就看到了你那一張,看完毫不猶豫地點你為案首。先帝道我太過急切,等一一評閱完,才證明我眼光精準。”

“那時秦家勢弱,僅靠秦妃支撐門庭。裴方雎說我太過關照你,會導致你在伴讀當中吃虧。做學生的你會藏拙,做老師的我也不應該給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我說不行,明珠就要鑲嵌皇冠,最好的才情就要配最多的關照、最響亮的名聲。而旁人的爭議與妨礙,都是磋磨明珠的利器。”

“但我還是詢問了你的意見,你當時回答我,君子不器。”

“後來你考中狀元,入翰林院,再外放廣泉。我向裴方雎寫信,我未必能做老師,但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學生。”

“誰能料到,二十年過去,你竟走到了如此可驚可嘆的地步。”

“老師。”秦毓章亦註視著這道滄桑目光,說:“館閣已朽,何況門下士?”

二十年三十年,物是人非,再尋常不過。

張厭深雙手撐上桌沿,嗓音沙啞:“北黎已經出兵,蒼州戰局的走向就在這幾天了,等勝負明晰,你打算怎麽辦?”

“勝死敗生,天意要我生,我就生,天意要我死,我就死。”秦毓章毫不隱瞞地回答。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和他這樣同桌對話,讓他仿佛回到了伴讀時光。

先前送來的茶水放在桌角,他挽上袍袖,將倒扣的杯盞翻過來,提壺倒上一杯熱茶,欠身奉給對坐的老人。

張厭深握著輕薄的瓷盞,問他:“就這樣平靜地等待最終的結局嗎?”

秦毓章拂袖道:“生如蜉蝣寄於天地,逆天而行就如螳臂當車,何不坦然些通達些。”

張厭深看著他這副沈靜的模樣,從少年到中年,似乎沒有一點變化。

他想起自己還在文華殿執教的時候,這個寡言的學生總是被針對,自己每次因為這些事找他談話,他總是已有對策。或是主動低頭,或是趁勢壓人,他有一套自己的利弊觀念,分析明白了,便說:“老師,我去了。”

不論學生的決定是否合自己的看法,張厭深都會叫他大膽去。

今日,張厭深卻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支持他。他將熱茶一飲而盡,再將瓷盞扣回茶盤。

“那我問你,你立下的志向都達成了嗎?你寫進策論的方略都實現了嗎?你所效忠的,是你心中屬意的君王嗎?”

秦毓章沈默不言。

他並非被問住,以他之才學經歷,要想應對,自有無數種說辭。然而這些說辭裏,有多少欺心之詞,騙不了自己,自然也騙不了對方。

伴著屋外泠泠雨聲,他百感千回,低吟道:“八歲偷照鏡,十五泣春風。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再輕嘆一聲,“老師,長在中慶末年,當今就是我最好的選擇。”

當年他翰林期滿,之所以選擇外放為官,就是為了遠離奪嫡的戰場。置身事外,才能看清全局。

楚王氣量狹隘但才華過人,有政績傍身;秦王好鬥易怒但愛惜人才,有戰功倚仗。這兩位皆有儲君之資,無數人追隨下註,相爭到最後,竟是人死燈滅,皆作了龍椅下的墊腳石。

於他這等待價而沽、且想擇賢主而事的人來說,幾似梧桐盡倒,生如黃鳳亦無落腳之枝。

多少人因此退隱市野,自甘蒙塵,以候來日。而他沒有時間去等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他的家族他的親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允許。

難道生在這個時代,就是他們的錯嗎?他不信。

張厭深了解他的脾性,但凡立下了目標,就一定要想方設法地去實現。他所見過的有能之人,不論年歲,大都如他這般心志堅韌,很難被旁人動搖。

憶起往昔只是情之使然,就仿佛師生二人仍然坐在那間館臺窄室裏,張厭深徐徐道:“生於何時,非本人能選擇,可你家小子尚且年幼啊。”

他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拿出一張疊好的紙條,遞過去。

秦毓章自然地接過,並沒有急著去看。

他三歲拜蒙師,經多位先生教導,唯有在文華殿受益良多。而張厭深也是唯一一位從來不會試圖說服他改變決定,但又能夠影響到他做出選擇的先生,所以他認他為老師。此時自然也明白,他的老師不會無故上門來。

多年未見,默契猶在,習慣也不曾改變。

張厭深繼續道:“我猜你早就為他做好了準備,不然不會娶攖寧的孩子做兒媳婦。但是有那麽多人盯著,你們能怎麽辦呢?不外乎移花接木,讓他改名換姓、躲躲藏藏地過一生,是也不是?”

秦毓章不答,低頭看紙條,紙上只有一句話——嬴旭的親生母親是誰?

他看了片刻,將紙條揉進手心,“老師去雩關,原來是為了此事。那麽——老師能做什麽?”

他頓了頓,又莫名地再問了一句:“老師難道就實現志向了嗎?”

“嗯?”老人深陷的雙眼微微睜大,面上泛起淺淡的笑意,溫和地說:“我還有一個學生,尚未出師。”

“那就是還有機會?”秦毓章垂眼,無聲地笑笑,接著說了一句“很好”。

他取來紙筆鋪開,運筆如飛,比外頭的雨勢還要急。

這場雨時急時緩地下到了第二天上午,才雲散天晴。

桓雲階與賀鴻錦聯袂進宮,一道來請罪。

禁軍與刑部聯合在宣京城內搜查近三日,依然沒有找到趙睿。

“要你們有什麽用?”明德帝按著額側,做頭疼狀:“找不到,那就繼續找,還要朕來教嗎?”

“陛下息怒。”桓雲階忙道。他也不想吃掛落,但此事確實棘手,不得不說:“可是,臣等把城裏能搜到的地方來回搜了兩遍,掘地三尺,卻半根毛都沒發現。臣以為,或許趙睿早已不在城中。”

賀鴻錦站在一邊沒說話,不知是默認這個說法還是怎的。

明德帝不虞道:“人在哪兒怎麽抓,那是你們的事情,朕只要看到結果。不過,城門的戒嚴可以撤下了,時間久了影響百姓生活。鬧得人心惶惶的,不好。”

到底沒有責罰,桓雲階悄悄松了口氣,拱手道:“臣這就去找順天府,協同安排人手向京畿搜查。”

他與賀鴻錦又一道行禮告退,出得抱樸殿,才問:“賀大人,我剛剛的提議,你們刑部打算怎麽辦?”

賀鴻錦臉上也不太好,回頭瞧了瞧,四下人都離得遠,說:“皇宮,皇室園林,各位高官重臣包括桓大人您的府上,在這三天裏都是沒有被搜查的,你能明白嗎?”

桓雲階:“啊,你什麽意思?暗示誰窩藏嫌犯呢?”

賀鴻錦這兩日也沒怎麽休息,疲倦且暴躁,懶得跟他多說,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桓雲階也轉頭往反方向去禁軍在宮裏的直房。

他的副手也在,見到他就問:“陛下怎麽說,罰咱們沒有?”

“陛下仁慈,沒怪咱們。”桓雲階把剛剛在抱樸殿的對答說了說。

副手也松了口氣:“那屬下這就去順天府?”

“不著急。”桓雲階往圈椅裏一坐,說:“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他們就沒真想把人找出來。咱們也做做樣子得了,別真讓手下弟兄白出力氣。”

“啥?”副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咱們豈不是又要背上辦事不力的黑鍋?”

背就背吧,反正不差這一回。桓雲階靠著椅背閉上眼,剛要睡著,忽地睜開眼:“陳林在哪兒?”

朝會那天多半是這黑蝙蝠把人帶走了。

副手露出一副“您在開玩笑”的表情,說:“陳統領向來只聽陛下吩咐,屬下怎麽可能知道他的蹤跡?”

桓雲階徑自起身,“我去找找他。”

從直房出來,陽光明媚,宮禁莊嚴,琉璃瓦清亮如洗。

抱樸殿裏,皇帝半躺在榻上,順喜一邊給他按摩頭穴,一邊輕聲細語勸道:“……景書小姐和小李太醫都說過,陛下您要少動氣才行。”

明德帝闔眼,長聲道:“氣不得,氣不得。可你看看,這些個忠臣良臣,都拿著架子要逼朕啊。”

順喜聽得幾欲落淚,心疼道:“奴婢不懂陛下所言,只知道陛下受苦了。”

“這算什麽苦?”明德帝哼笑一聲,欷籲道:“遙想當年,朕未登大寶仍是皇子之時,那才叫不是個滋味。”

幾位兄長皆有所長,各領風騷,就連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比他更加出彩受寵。他這樣毫不起眼的皇子,無人在意。

“而秦毓章,是朝野內外第一個毫不猶豫選擇朕的人。”他想起那時候,自己早早習慣被漠視被忽略,更是從未奢想過能爭到什麽。

直到有一個年輕的官員跪在他面前,稱他為“陛下”,對他說“您一定會登基”。

“秦大人是有慧眼的。”順喜飛快地拭了拭眼角。在他尚未成為內廷大總管之時,就與這位大人有過交集,二十年下來,難免物傷其類。

“可惜啊,窪則盈,敞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明德帝深沈地嘆息,半晌,終於做出了決定:“去叫裴孟檀和崔連壁來見朕。”

“是。”

立刻有內侍出宮去請這兩位大人。

到傍晚,消息便傳遍了宣京各部衙門。

皇帝口諭,即時起,政事堂大小事務由裴孟檀與崔連壁共同協理。

通政司做月底核對,半日裏賀今行去了幾個衙門,此事就聽說了幾個版本。

讓權易,覆權難。官場是比江海更見風使舵的地方,而宣京城裏的風永無止時。

下衙之後,碰上柳從心,他也在琢磨:“沒有找到趙睿,局面應該對秦毓章有利,可他卻被裴孟檀奪了權,為什麽?”

到此時,賀今行幾乎可以肯定,趙睿被漆吾衛奉皇命帶走。但他並沒有任何證據,也不好說出來,便道:“奪權的不是裴相,是陛下。”

柳從心怔了怔,不再去猜想此事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重要信息,急切道:“你是說陛下也懷疑秦毓章,不再信任他了?那我再向禦史臺投一遍訴狀,如何?”

趁火澆油,但凡能給秦毓章多添一條罪狀,那都是值得的。

“我覺得不好。”賀今行直言道:“先前那一封,陛下並未發回。留中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只要陛下願意,隨時可以再翻出來。這幾日禦史臺接到的參劾大概如雪片一般多,短期難以處理,你不投這一本不會有任何影響。但若再投一回,事後算起來,卻有可能因此將你劃入裴相麾下。”

柳從心自然不願意,覺得有道理,便說:“那我們還是靜觀其變?”

賀今行頷首應是。之後一路無話,回到官舍,兩人不是一間院子,臨分開的時候,柳從心忽然回頭叫住他:“今行。”

“怎麽了?”他四下看看,走廊上不是說話的地方,便讓對方去自己屋裏。

“我想起一些事,有些不解。”柳從心就站在門前,逆著光,說:“我阿娘阿姐為秦毓章做事,沒能落下個好的結果。秦毓章為皇帝做事,眼看著也沒有好下場。惡有惡報,我絕對沒有半點同情,甚至可以說拍手稱快。但是……一想到秦毓章很可能會和我阿娘阿姐一樣,我就感到說不上來的煩躁,郁悶,甚至有些惡心。”

他自從被救醒之後,就無時無刻不恨秦毓章、不想著找他報仇,這個念頭就像扼住他脖頸的手,讓他日夜不得安寧。臨到頭卻忽然發現,他的仇人其實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堅不可摧。這位秦相爺一手遮天不假,但從這只手偶爾露出的縫隙往上瞧,上面還有更大的陰雲籠罩。

“我有預感,哪怕秦毓章死了,我也依然無法徹底解脫。”他把話說出來,無形中松緩許多。

他並不需要解答,或者說他已經明白,他要向之覆仇的,不該只是秦毓章。

賀今行也無法解答他的疑惑,唯有傾聽。

目光偶爾劃過其他地方,見殘陽餘暉灑在窗臺上缺了角的陶罐裏,把裏頭一汪清水細石映得波光粼粼。

這一寸光陰轉瞬即逝。

入夜,整個後宮也都聽聞了前朝的消息。

“皇帝,你想幹什麽?”太後人未至,聲音便傳進抱樸殿。

幾息後,盛裝華服的女人頂著常謹等三四個小內侍闖進來,幾人眼見沒能攔住,立刻跪到一邊向皇帝告罪。

明德帝完全沒有瞥他們一眼,只冷眼看著太後,“不知母後此時來找朕,是為何事?”

順喜見狀,趕緊示意常謹何萍清場,把內侍們都趕出大殿。

太後不管他們,照面便劈頭蓋臉地問:“你為什麽要軟禁你表兄,把他手裏的權力都剝奪了,啊?當年他千裏迢迢從廣泉趕回來,千辛萬苦擁立你登基,這才十八年,你就要鳥盡弓藏,趕盡殺絕了麽?”

一通尖利的斥責吼得明德帝下意識楞了楞,才反應過來,高聲喝道:“母後慎言!”

“你才住口!”太後比他還要理直氣壯:“我知道,你是要斷了我娘家的根,讓我後半輩子無依無靠,任你的皇後欺壓。我這輩子還有什麽活頭?等來日下了地府,又有什麽臉面去見爹娘叔父?”

她說著說著,便涕淚交零,指著他道:“皇帝啊,你小時候不受寵,是哀家忍辱負重,給張貴妃伏低做小,才讓你有了進薈芳館、讓先帝賞識的機會。難道你都忘記了嗎?你這是忘恩負義啊!”

唯一留在殿內的順喜聽見此言,嚇得魂飛魄散,上前道:“太後,太後娘娘,這話可不興說,奴婢知您一時氣頭上……哎喲。”

話說一半,便被太後一推,跌了個滾兒。

“好啊,朕忘恩負義。”明德帝看著侍候自己多年的老奴被如此對待,氣極反笑:“那朕問母後,樂陽自小敬你愛你,替你在父皇那裏爭寵,替你在太皇太後那裏頂罰,你卻是如何對她的?你真以為朕都忘了?你對樂陽尚且如此,朕還能指望你對朕有哪怕一絲真正的溫情嗎?”

太後聞言,臉色一變,滿腹的話卡在了喉嚨口。

明德帝猶在笑,神情卻極盡嘲諷:“朕對你們秦家還不夠好嗎?要貴妃,要駙馬,要皇子,朕哪一樣沒有答應?母後,人不能太貪心啊。”

太後掩面而泣,哀聲道:“你為什麽要提起樂陽,難道樂陽沒了,哀家就不心痛嗎?哀家也是人,想要多一個依靠有什麽錯?你一個念想都不給哀家留,就這麽絕情嗎?”

“母後言之極是,朕就是這麽絕情。”明德帝冷笑,揚聲道:“來人!送太後回宮。”

順喜連忙扶著帽子去叫人進來,內侍們上前勸人,他在旁磕頭告罪:“太後娘娘,奴婢們得罪了。”

“哀家不回去,誰敢動手?哀家不回!”太後掙紮不已,叫喊聲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不絕,“皇帝你忘恩負義——”

明德帝袖手立在原地,盯著他的生身母親被擡出去,忽然捂住嘴,嘔出一口血來。

順喜大駭,趕忙扶住他,一邊大叫:“快去宣小李太醫!”

何萍應了聲“是”,領了令牌疾步離開。

抱樸殿亂遭遭鬧哄哄忙成一團,到深夜才平靜。

長熹殿裏,秦貴妃剛剛躺下,聽說此事後,也被氣笑了,“是誰給太後通風報信,又攛掇她去找陛下鬧事?”

“姑母也是,本宮勸過她多少回,讓她安安生生地待在長壽宮,看好嬴旭就夠了。不怕有野心,就怕蠢而自大——”

她掀被下床,撫著青絲,忍下怒氣,“罷了,我們秦家命中該有此一劫,去看看皇後現在何處。”

“娘娘莫氣,。”侍女們掌上華燈,為她披衣梳妝。

她對鏡自照,婉轉峨眉,從過往念到如今,唯有嘆息。

半個時辰後,秦貴妃乘著軟轎到抱樸殿,裴皇後已經候在大殿外,她過去跟著站了小半宿。

五更時分,皇帝醒了,發話誰也不見,讓她們都回去。

秦貴妃隨裴皇後一道出了大門,拉住後者的手,附耳悄聲說:“裴姐姐,我腿好疼啊,走不動了,我那長熹殿又離得遠,能不能先去姐姐宮裏坐一坐?”

皮肉相接,釵環相碰,那聲音又輕又重。

裴皇後楞了一下,說:“做什麽呼我姓氏?”

“眼看著要下暴雨了,只有姐姐離我近,夠得著。”秦貴妃說著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可憐道:“姐姐要是拒絕我,那我就只能被淋成落湯雞啦。”

裴皇後跟著望了一眼,天光混沌,連太白星也瞧不見。

這幾日註定難熬,她握了握對方冰涼的手,輕聲說:“你想來,那就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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