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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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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七十五

臘月初五。

北風急,卷著雪花跌進殿門大開的崇和殿,站在後排的官員都忍不住打哆嗦。

今日朝會的氣氛就像殿外濃雲密布的天色,從兵部奏事開始,到大太監宣布散朝,都不見一絲陽光。

自前任尚書傅禹成暴病之後,工部與戶部、刑部等幾處部衙就陸陸續續革職、裁換人員,撤得多補不足,三四個月下來,滿朝朱紫消減不少。

還在列的滿朝文武都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個消失的就是自己。

兼之西北邊關兵兇戰危,陛下又做表率免了冬至宮宴在內的一系列皇家宴席,不願鋪張,諸官更不敢放肆。

散朝後互道兩句節慶,便三兩出宮門,傘花擎雪,漸融進天地之間。

這些低階官員能走,幾位部堂高官卻不能走,默契地轉進了政事堂。

昨晚有西北來的軍情急遞送到,兵部尚書崔連壁夤夜進宮陛見,今早朝會卻沒有什麽風聲。這說明事關重大,未落實之前不能拿到朝會上說,但又不急於一時,或者陛下一時做不出決斷。

奏折傳到裴相爺手裏,看到一半便問:“人頭可有一並送來?”

“禽鳥有翅能飛,帶個信不引人註目,人頭怎麽送?”崔連壁靠座閉了閉眼,今日沒來得及打理胡茬,一張臉上下都冒青,“相爺難道忘了,秦甘三州還在西涼人手裏。”

“崔大人誤會了。能斬殺西涼太子,於西北軍是大功,於我朝是大捷,私以為當廣而告之,以漲天下士氣。若有人頭佐證,效果必定更好。然因西涼人挾制我國土而不能送回,著實令人痛心,令人生恨吶。”裴孟檀說著說著由喜轉憂,看到最後,凝思不語。

半晌才道:“我雖把握不明戰局未來如何變化,但也知趁人病好要人命的道理。西涼軍失其主帥統禦,短期內必然生亂,在他們重整旗鼓之前進行反擊,確是個好機會。”

崔連壁:“我們兵部此前就商研過,和殷侯的意思差不多,要趁著西涼軍過冬後人疲馬怠,快開春的時候就打。如今既有良機更得抓住,否則等蒼州的草長起來,西涼人兵強馬壯,新的統帥到了,又要陷入鏖戰。”

“我們準備越充足,贏面才能越提越高。且戰機轉瞬即逝,早早做好準備,才能應對自如。”

他說罷,喊內侍換杯濃茶來,借以提神。

現任戶部尚書陸潛辛還沒看那奏折,光聽這倆同僚在這兒唱雙簧,就知道那折子裏寫的是什麽事兒。

說白了,就是借著捷報要錢。

“軍情危急,要加增軍費沒有問題。但今年開支實在太大,結餘不知能有多少,總之不超過。”他伸出三根手指比了個數。

決算尚未結束,說這話不謹慎,甚至可能說得太輕巧了。但不管算出來是多少,這個數在明面上是一定要有的。

茶還沒端上來,崔連壁就清醒了,“這是不是太少了點兒?涼餉征了八百多萬,下西洋的船隊帶回近四百萬,還有陸大人您獻上的族產,近月抄沒的罪臣家財……”

他比戶部的郎中都要清楚這些收入,一項項算來,一千三、四百萬絕對是有的。

陸潛辛帶著笑同他掰扯:“北方軍修補工事要了一百萬,振宣軍安營練兵要了不止一百萬,西北軍的糧草、裝備、撫恤更是一筆一筆如流水似的走,少說也有五百萬,再有各州衛整備,這些軍費支出都和你們兵部確認過,由你們押運到各邊,崔大人豈會不知?”

“再加上這兩年欠俸補了有一百六十多萬,各地賑災加上安置西北流民撥款兩百萬,您說還能剩多少?”

“能拖欠的款項都沒算進來,就這,想剩三百萬都還得在賬上做文章,從其他地方摳。若再扣減掉明年的各項預算,剩一百萬都難。”

能用的數目立刻就降下來了。

涼餉名為抗擊西涼而專門征收的稅賦,實際用途不止西北軍費一宗。各方面急需用錢的地方太多,國庫又緊張,不可能專門放著大筆錢等日後打仗再使。

崔連壁自然明白,但這不代表他就讚同某些挪用。今日正好說:“軍費所支,朝會上是報過的,一筆一筆皆有賬目,我兵部拿得出。其餘賬目,咱們可沒見過一眼啊。”

他冷笑:“蓋寶殿都有錢,這才過多久,就如此緊張,連軍需都要推脫?”

“蓋寶殿”是上個月的事。

大雪壓塌了京郊一處皇寺的寶殿。那是明德帝為賀太後娘娘五十聖壽而捐資興建,讓僧侶專為太後誦經祈福,以佑太後延年益壽。該寺的砧基道人立刻上報僧錄司,請求重修。

這事本該由太常寺負責,這筆錢也本該由皇室內庫支出。但因多年來工部包攬形成的慣例,僧錄司轉頭就送了呈子到工部,請工部派人來處理。

若是傅大人還在,必然接到消息就派人拉著工匠木料過去了,修繕完畢才讓宮裏知曉,不大不小地邀個功。

然而當時的工部正暗潮洶湧,負責的主事自顧不暇,沒精力也不願應付這些不入流的僧人,所以直接把呈子轉遞到戶部。戶部哪兒有款撥,也就按下不處理——每日要錢的文書收一沓,一多半都被這麽擱置著,往後拖。

寺廟那邊左等右等,沒下文,又不能一直任由寶殿塌著,怕背上不敬的罪名,就私自想法子捅到了太後那裏。

太後娘娘震怒,又對著皇帝流淚道,為她祈福的廟宇垮塌竟無人管,難道這些個臣子是盼著她早死?

話到這份兒上,皇帝被落了臉,底下人能得什麽好?哪怕心底揣著大不敬的念頭,也得恭敬地低頭告罪。

最後戶部挪了筆預備正月疏通官溝的款子撥過去,工部也從寧西路調了批好木材,才把這事兒打發掉。

諸如此類,總有不得不撥款的理由。每一筆幾萬的銀錢,架不住積少成多,做起來賬就是個麻煩。

當然,再麻煩的賬,到陸大人手裏也能做得幹凈漂亮。

他革職了兩三年不假,在任的、和傅大人共事的年頭卻到底要多許多,開覆一個月,便又將戶部握在掌中。

國庫漏洞已久,根源不在本朝。爛攤子一年糟糕過一年,是收拾不好的,只能拆東墻補西墻、兢兢業業勉力維持。

這道理,謝延卿和他都懂。更何況,這些錢說到底都是給上面花的,他是一點沒沾,又不像謝老爺子有個寶貝孫子要顧忌,不怕擺到明面上與人分說。

只是,傅禹成突然沒了,現如今的工部缺了尚書沒補,暫由秦相爺兼領。

陸潛辛脖子一轉,向上首道:“這大半年來我戶部勤勤懇懇不曾疏忽懈怠過一日,大家想看什麽賬,大可以現在就拿過來給大家過目——只要相爺允準。”

秦相爺將一份公文放到左手邊,眼皮都不曾擡一下,淡淡道:“十萬火急也不急於這一刻。”

他招來主簿,低聲吩咐一句,接著批覆文書。

崔連壁見狀,知道這是敲打自己,心有不甘。

奈何此事最終還得秦相爺點頭並向陛下進言,他不宜爭辯,幹脆靠回椅背,闔眼假寐。

這廂,錢主簿快步出去,不多時便提著兩個食盒回來。

一碗白粥並兩樣小菜,先為秦相爺布好,再擺了一模一樣的份例到下首的幾張方幾上。

“各位大人,請便。”

腹中不足,則易生怒。

吃飽喝夠,才能好好地慢慢談。

“有勞。”陸潛辛帶著和煦的微笑道謝,當真吃起來。

畢竟從候朝到現在已過去三四個時辰,腹中很難不感到饑餓。餓了,那可不就得吃?其他同僚或講儀態或要置氣,他嘛,不需要。

一餐畢,廳內始終安靜得能聽到外面的風雪聲,四角炭火卻燒得人要熱出汗來。

他便又喝一口放涼的白露茶,提醒在座:“諸位!今日除了賀大人,大家都在,銀子就這麽多,怎麽分,一起合計個章程出來罷?我回去便立刻寫條子派發,免得誤了邊關的戰事。”

崔連壁壓著眉,起身向前拱手道:“下官知道國庫艱難,軍需負擔太重。老實說,我們這些當兵的,沒有幾個願意打仗。但西涼人打進家門,又豈能不接戰?眼下這一仗是收覆秦甘三州的關鍵,必須打。怎麽打贏是前線邊軍的任務,我們在後方總得把糧草輜重備齊,讓他們有條件去打啊!”

此言發自肺腑。

哪怕他呆在兵部形如賦閑多年,也從沒期望過戰爭爆發。只因他深知,戰爭對錢糧人力的消耗極其巨大,征得涼餉也只能支撐一時。早一日結束,就能省一日的開支消耗。若僵持下去,將本就入不敷出的度支拖入深淵,早晚會累垮整個國家。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目前尚且無人提出割舍秦甘三州,與西涼人議和罷。

秦相爺先前只用了半碗白粥,便繼續醉心公務。此時聞言,擱了筆,做出傾聽的姿態。

一屋子官吏瞧見,都跟著繃起精神。

陸潛辛亦起身說:“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西北戰事就是當前頭等大事,如今到關鍵處,我戶部上下自然該全力支持。只是咱們沒有點石成金的能耐,變不出銀子,只能將其他開支削減,或是直接挪過來充作軍費。”

停頓片刻,“再多的法子,下官也想不出了。”

錢糧有限,一個去處占多了,其他地方就得少占些。

同儕都在,誰多誰少說定了,一口唾沫一個釘,日後就別想再來找他戶部扯皮。

事實擺在這裏,崔連壁也無可指摘,便問:“不知裴相爺意下如何?”

裴孟檀撫袖笑了笑。

急遞子時送到,他兩刻之後得到消息,在書房觀書到寅時,都沒有太監出宮宣召大臣覲見。

然而秦毓章這段時日幾乎一直宿在端門北楹,到抱樸殿只需要過兩道宮門。尋常官員難知秦相爺是否被皇帝召見,但他有能通宮禁的手段,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他自是點頭:“眼下共克時艱,軍需為先,其餘各處節省一些虧苦一些,也是應當。”

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那後面的具體分配商量起來就順理成章。

諸事議定,各回各衙門,秦相爺才著手擬奏折。

錢書醒歸置好本次議事記錄,將一份列好的名單送到相爺案上,低聲陳述:“工部還剩下的幹凈人,就這些了。”

傅禹成不中用了,跟他穿一條褲子的侍郎也被羈押在牢裏,等著年後處斬。秦相爺雖暫時代管工部,但他事務繁忙,不可能一直兼任,所以向皇帝推舉了接任人。

被各方舉薦的候選當然不只一個,皇帝心中或許也有屬意的人選,不管接任的會是誰,他們都需要盡早物色能為己所用的低階官員。

錢主簿做事細致,這些人的身世背景、入仕歷程、與哪方有血緣姻親或是其他利益上的牽扯,都清清楚楚。

才入職不久的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柳從心也在其中。

秦毓章盯著這個名字片刻,提朱筆將其劃去。至於其他人,更不入他眼中。

“這些人不行,去提拔新的人上來。一時找不到,那就慢慢挑。”他說。

錢書醒應聲撤下名單,開始在腦子裏回憶栽培到各地方的能員,不自覺皺起眉。

另一邊,走出政事堂的崔連壁也是眉頭緊鎖,連路上向他出聲行禮的藍袍官員都沒註意到。

這些藍袍見他一臉兇相,也不敢觸黴頭,匆匆離開。

這天變得可快著呢。邊關一打仗,兵部說話就硬氣了,同其他部衙大小齟齬不斷,截用戶部的驛兵,爭奪工部的預算,甚至這位崔大人敢在朝會上動手打人……他們這些人微言輕的,還是躲著走更保險。

殊不知崔大人之所以無視他們,是因為心思全在剛剛議定的軍費上。

兩百萬,西北軍與振宣軍共用,下一筆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有。這顯然不夠,但已經是國庫能擠出的極限。

他回到兵部衙門,副手盛環頌到荼州攻城作督工去了,一幹無所事事慣了的下屬驟然連軸轉,忙得像拉磨盤的驢,都焦頭爛額,以致於到處亂糟糟的。

他也沒時間揪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只惦著盡快給殷侯寫回函。路途遙遠驛寄困難,不能耽擱。

真正落筆的時候,卻一句比一句滯澀。

他對自己與所在的處境已經連憤慨都提不起了,對信那邊的人們越發地愧疚難當,可他寫到最後,仍然要去勸慰、去懇求他們繼續承受這一切——

……財匱器乏,餉額微薄,令崔英羞愧無地。然縱有萬般不憤,大敵當前,唯拋卻一切情緒,前後團結,奮力抵抗,以期逐敵於寢門之外……運籌決策,安撫軍心,數般責任寄君一身,望君保重,亦望君海涵……

淺淡的嘆息回蕩在空蕩的檐梁下,因先前的安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顧蓮子被這一聲弄得徹底睡不著了,單手撐在身後坐起來,腦子裏回響著才將聽到的“兩百萬”,很快明白,“這不夠吧。西北軍和振宣軍加起來有沒有二十萬?除非窩著不動彈,一旦行起軍打起仗,兩百萬能頂一個月就算厲害了啊?”

帶著困意的聲音不高,謝靈意向花窗望了一眼,忠義侯仍在與裴相爺談話,看起來並未被打擾。

他垂下眼,用比嘆息還要低的聲音說:“振宣軍眼下只有人,武器、甲胄和馬匹一無所有,兩百萬不夠武裝這一支大軍。”更別說支撐軍事行動。

“那怎麽不多撥些軍費?”顧蓮子將雙腿擱到朝向院子的那一面,很隨意地問。

謝靈意在戶部也幹了幾個月,總不會一點底細不知。

但正因為知曉,甚至經手了相關公文,所以他更加無奈:“國庫見底,去哪兒撥。”

“再加一百萬的錢都沒有?”

“沒有。”

“哈。”顧蓮子驚訝了一瞬,隨即樂得肩膀亂顫,因背著裴氏師生所在的房間,無所倚靠,不得不抓穩欄桿,“怎麽都跑出日夜了,還是不給馬兒吃草啊?這旨意發過去,不是刺激人麽,萬一西北軍和振宣軍上下的將士鬧起來怎麽辦?軍隊暴亂說不定會比秦甘失陷更讓朝廷重視?”

“鬧起來也會壓住的。”謝靈意說。

幾乎是同時,他們背後響起聲音。

“有殷侯在,亂不了。”

嬴淳懿走出來,屈指敲了下顧蓮子的額頭,“老師正為西北發愁,別瞎說話。”

“這確實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我們應該考慮到。”裴孟檀隨後走出,語含擔憂:“幸而有殷侯在,可叫人略放心些。”

顧蓮子與謝靈意都站起來,作揖叫“老師”。

前者又說:“有什麽好擔憂的,這朝廷不就是某個人的一言堂,走到如今的局面,不就是他們一手造成的麽?誰攬事誰負責,不攬事何必多操心?”

就像上個月塌了寶殿的那間皇寺,他聽說許久沒有修繕之後,弄清楚了原委,就找人拿話恐嚇僧侶,又暗中提供了把消息送到太後宮裏的門路。

結果一通折騰下來,戶部認了疏忽的罪責,代管工部的秦相爺連句話都不曾漏。

他一想到此事便不爽快。

但嬴淳懿瞟他一眼,他也就撇撇嘴,不說了。

裴孟檀對於這些話不置可否,仍然溫和地笑道:“不多操心,怎麽能攬事?”

忍讓這麽多年,也操心了這麽多年,不差後頭這一年兩年。

他目送幾個年輕人離開,宅院重又冷清下來。

今日臘八,當祭祖敬神。

然而裴氏的祖祠在稷州,老爺子健在,尚輪不到宣京的大房主祭。

他又想起自己的兒子。兒子遠在北黎王庭,中間隔著冰封萬裏的合撒草原,音書難修。

看望過老師,謝靈意要回戶部衙門,剩下兩人則一道回了公主府。

顧蓮子一進正殿,就把自己摔上榻,“還是這裏自在,下午那麽好的睡覺時間,我偏偏睡不著。”

“尚未入夜,睡什麽睡?”嬴淳懿展臂任由侍女寬衣,換上便服,目光並不看他,只道:“覺得無趣,就看看功課,明年你也該下場考一考了。”

“考什麽啊,考中功名能求外放麽?”顧蓮子閉著眼模糊地說。

可惜嬴淳懿耳力好,聽得清清楚楚,“來日方長。有功名傍身,日後路也寬些。”

那邊卻不接話了。

侍女退下,長史抱了幾本冊子進來,送到書案上,再退立一側,將今早被吩咐的事一一匯報。

嬴淳懿邊看邊聽。半晌,聽到晏塵水還在試圖尋找傅禹成下葬當日、所有接觸過棺槨的人,忽地擰眉:“還不死心?”

長史問:“可要制止他?”

“這人……傅家的一眾子嗣沒鬧,朝廷也沒特別關註,怎麽就看不明白呢?”嬴淳懿便知這又是個腦子軸的人,但終歸有真材實料,還在刑部做事,日後或許用得上,“旁敲側擊地提醒他一下,別白費功夫。”

長史應下,將此事列入明日的要務一欄。

匯報繼續,嬴淳懿卻想起什麽來,回頭問:“你和晏塵水是不是有過交情?”

“嗯?”顧蓮子當真思考了一下,他好像是和晏塵水一起打過球吃過飯,不過這樣的人多了,也就泛泛而已。

但淳懿的意思顯然不是問交情,他不情不願地下榻,“我去找找他。”

冬日晝短,等他晃悠到千燈巷,天就快黑了。

晏家大門緊閉,小院裏一絲光亮也無,顯然那父子倆都還未歸家。

今日兌了初四的休沐,顧蓮子也不知晏塵水去哪兒了何時回,在巷口茶鋪小坐到宵禁將近,仍未見他的蹤影。

反正他來過了,沒找到人是那人的問題。

他百無聊賴地想,要查就查唄,反正傅老鬼不是他們殺的,查到誰都能看個樂——最好能證據確鑿,鬧到禦前才好。

思及此,他幹脆付了茶錢,打道回府。

被他寄予“厚望”的晏塵水,則根本沒有回家,而是背著書篋出了永定門。他白日從幾個目擊者口中對比確認傅禹成的屍身有異狀,下午就決定去驗證真假。

這麽急,一是趁熱打鐵;二是刑部這幾個月一直加班加點,能私下活動的時間太少,今日不去,下一次就得等到除夕才有公休——大過年的去掘墳,讓他爹知道了肯定有意見。

年景不好,各地偷盜劫掠之事頻發,牽扯到人命官司的案子也就多起來。刑部又裁了幾個郎中、主事,秋審就多弄了半個月,連帶著朝審一起往後推。

傅尚書暴病死於家中的消息傳到刑部時,晏塵水剛了結一宗蓄意謀殺的案子。

案犯殺人手法巧妙,又把有意焚屍假作成無意焚死,仵作驗不出。

晏塵水幹脆找了間廢棄的屋子蹲進去,讓同僚在外面放一把火,嗆了一嘴灰才喊人把自己拉出去,和死者一比對,就發現死者口中的煙灰是被人為灌進去的。

他頂著滿頭滿身的汙跡咳個不停,忽然間聽說工部的傅大人暴斃了,不由大驚失色。

在刑部人口中,暴病就是暴斃,說得好聽些罷了。可是傅尚書那樣腦滿腸肥耽於享受的人,榮華富貴未盡,怎麽會舍得去死呢?

晏塵水當即抓緊時間跑到傅府,想要看看屍體,結果毫無疑問地被當作鬧事的打了出來。之後就算表明身份,再三請求也無果,傅家人把他當賊似的嚴防死守,隔天還上告禦史參了他一本。

回到刑部,眾同僚也覺這廝死得蹊蹺。可傅家沒人遞狀紙,就立不了案,查案自然也無從談起。

律法上的手續走不了,那他就只能在自己有空的時候,暗中查一查。

傅氏祖上是地道京裏人,旁支東西南北四處流,嫡支一直沒有挪動過,宗祠陵園就在京畿。

這類世族陵園占地廣,圍墻長。晏塵水遠遠觀察好一會兒,沒瞧見巡守的家丁護院,便重新甩燃火折子,小心地摸過去,翻墻進園。

下葬已超三個月,守靈哭墳的孝子們早就回去了。傅宅依然掛著白紙幡,家裏人出入都系白絳,可內裏是哭天搶地還是花天酒地,關著門誰知道?

他找到傅禹成的墓。想是人生前走得突然,來不及準備後事,墳墓也就修得潦草。不過這反倒方便他摸索個好位置,掏出工具,跟倒鬥似的向封土底下挖洞。

早已入夜,四下漆黑,雪無聲地落。

他倒是不怕周圍的傅氏先祖活過來,畢竟這些死者真要有靈,哪兒輪得到他,早就該被傅大人這樣的不肖子孫給氣得跳起來了。

但打盜洞當真是個費力氣的活兒,晏塵水挖得滿頭是汗,直想找個幫手。可惜相熟的同僚都不願意深入這件事,而他的朋友們,又都身在遠方。

他喘了口氣,伸手去摸掛在書篋上的水囊,伸到一半,水囊就被遞到了他手中。

只剎那,他手背上的汗毛豎起一片,腦子裏已經在想被發現了該怎麽辦,跑不脫的話怎麽才能少挨打。

應付大活人可比應付屍體或者鬼魂麻煩太多了。

好在給他幫忙遞水的人只嚇唬他這一下,便及時開口:“你就不怕開到空棺?”

這聲音有點耳熟,晏塵水按住咚咚狂跳地心臟,舉火折一看,竟是許久不曾見過的陸雙樓。

——陸大人流放又開覆,他原配生的兒子也沒有離開京城啊。

陸雙樓站在兩步開外,打著一把傘,不叫片雪沾身。面容在烏漆嘛黑的夜色掩映下並不十分清晰,只有倒映著兩團火苗的雙眼,沈沈地盯著地上快挖穿的凹氹,不容忽視。

而這偏郊墓園寒氣森森,相比敘舊,顯然更像什麽謀殺埋屍的案發現場。晏塵水打住關於對方身份目的的種種猜測,想起自己剛剛被問的話。他當然是怕的,怕開到空棺堪比看到傅老鬼詐屍,但是,“若這裏葬的是空棺,豈不是更能證明他死得不尋常。”

尋常病死或者意外死亡哪需要毀屍滅跡啊。

“而且,在釘館時做法事的人說了,當時棺材裏肯定躺著具屍體。”晏塵水說到這裏,竟被啟發了別的想法,萬一躺在這棺材裏的屍體不是傅禹成而是別的人呢?

他思維發散下去,越發覺得這棺必須要開來看看,遂準備繼續挖洞。

鐵鍬卻被一只靴子踩住。陸雙樓的聲音有些冷:“不是空棺又如何。屍身已經腐朽,靠你自己能看出個什麽,刑部又沒有當堂立案,你去哪裏尋老道的仵作替你驗勘?”

晏塵水抱著鍬用力使了把勁兒,沒挪動,琢磨道:“你想阻止我?”

陸雙樓笑了一下,“對,你要再挖下去,我就殺了你。”

晏塵水驚嚇了一瞬,皺眉道:“這不好笑。”

“所以不是開玩笑?”

“你覺得呢。”

晏塵水低頭看著還沒挖穿的封土,自是一片漆黑,底下什麽也看不清。

他再次嘆氣,妥協道:“那好吧,保命要緊。”

然後吭哧吭哧地把土填回去,踩實了,用他在辦案過程中學到的辦法,把地面覆原,讓人看不出被挖掘過。

等人翻墻離開陵園,黎肆才從道旁栽種的塔松後面走出來,感慨:“當官兒的果真是越年輕膽子越大,那句話怎麽說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撞南墻不掉淚。”

轉頭又問:“那幾個護院怎麽辦?”

傅府新上任的當家老爺,不知是害怕什麽,總之派了人一直埋伏在陵園裏,就守著墓等人來挖。

他倆來得早,挨個打昏了,就堆在隔壁石像生後頭,又是深夜又是下雪的,湊近了才能發現。

陸雙樓答:“再凍半個時辰就該醒了,死不了,不管。”

漆吾衛不能隨意殺人,殺錯了還有麻煩,所以他們都沒有養出草菅人命的習慣。但要論救人行好事,也沒那份菩薩心腸。

黎肆便直接檢查地面痕跡,一面抱怨:“唉,你說這些人,不愁吃不愁穿的,都安安分分做事別想不開,不行嗎?”

省得他們跟著沒日沒夜、迎風冒雪地出任務、善後,幾個月都輪不到休沐。

陸雙樓也倦得很,抱臂闔眼,額頭虛靠著傘柄,懶得再開口。

兩人再待一刻,確認那個刑部主事沒有去而覆返,就能回城覆命。

一時間天地寂靜,松柏悄悄。

檐上雪又厚兩分。

調撥軍需的聖旨輾轉送到累關,王義先跪地聽旨,聽到一半,當場爬起來,咬著牙忍了又忍,才沒一劍劈了聖旨。

宣旨的禮部郎中抖著聲音念完,差點虛脫,萬幸西涼人占了秦甘三州,自己不需要去仙慈關再遭一回苦。

等聖旨上的消息再飛傳到仙慈關,已是小寒,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將領們應主帥的召集上關樓議事,一路都有嘎吱嘎吱的細響,一是踩碎了磚石表面結著的冰層,一是抖落了甲胄上掛著的冰淩。

可腳底下、身板上的冷,都比不過這一道聖旨,叫人心冷。

兩百萬,兩支大軍分,連士兵一年的餉銀都發不夠,更別說有富餘用來打仗。

長年駐紮在邊關的將領們並不清楚京中局勢,更不知曉國庫底細,聽見聖旨內容裏明明白白的數額,只當仍是那些文官想盡辦法地打壓他們,不拿他們這些當兵的做人看,頓時心頭躥起一股大火,恨不能立刻趕到宣京剁幾個狗日的貪官。

“和平無事,咱們窩著不動,被話裏話外地罵‘吃餉不幹事’,也就忍了。眼下被西涼狗打上家門,還要摳那幾個子兒,生怕給我們的軍費多了,落到他們口袋裏的就少了。”

“如此欺我,可惡!”

“就這麽一點點錢,還要和振宣軍一塊兒分——說起這勞什子振宣軍我就來氣,他娘的秦甘戰場上打沒的是我們的人,不讓我們補充兵源,偏偏要組什麽新軍。當誰不知道,就是想等我們西北軍打光了,再讓振宣軍來摘桃子!真他爹的想得美!”

“這軍的將領是誰,贏過什麽仗?沒名望沒戰績,就要和我們平起平坐,分我們的軍費,憑什麽——”

“什麽摘桃子?”殷侯打斷這些遷怒之語,讓他們不得再說下去。

“你當將軍的不知道嗎?從軍打仗由不得哪一個人,哪個人領哪一軍都是朝廷的命令,上了戰場面對外敵都是一家人,就得一條心!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

那將領平日怵軍師,但不怵他,心裏憋著氣一定要爭:“我就是覺得不公平,我們西北軍這三十年立了多少功勞苦勞,大帥您帶著兄弟們打了多少仗才守住西北,結果呢,餉銀比其他軍隊少,分輜重要排到最後,現在朝廷找個州衛指揮使拉了一堆新兵蛋子,也要騎在咱們頭上拉屎。憑什麽,我就要問憑什麽!”

說著說著雙眼發紅,捏著鼻子擤了把鼻涕,“這鳥氣受了這麽多年,大帥您還能忍嗎?我老魯是忍不下去了!”

這天氣實在是冷,應和發洩的其他將領也好不了多少。

殷侯看著他們慘兮兮的模樣,不忍再多斥責,就由著他們說,他只聽著。

心中憤懣,說出來總要好受一些。

誰知大家越說越氣,憤怒沖昏頭腦,越說越沒邊兒。

“……我老程也忍不下去了,想騎在咱們頭上拉屎,那就把他們給掀下來!”

“朝廷被這些個酒囊飯袋的文官把持,皇帝陛下也偏心縱容他們,還有什麽可值得效忠的?”

“大帥,他們逼著咱們反,咱們不若就此反了去!”

“對!大帥,只要您振臂一呼,咱們自立為王,再也不受這些狗日的窩囊氣!”

“……”

一時間群情激應,恨意夾雜著快意,十來位將軍鬧得沸反盈天。

“住口。”殷侯高喝,一聲沒能壓下,不得不再次提高聲音:“住口!”

他鮮少發怒,眾將都是一個激靈,很快冷靜下來。

魯將軍說:“大帥您消消氣,千萬保重身體。我老魯是一時上頭,沒有想頂撞您,雖然聲音大了些,但說的都是真心話。”

這五大三粗的漢子摸了摸腦殼,像往常跟軍師道歉一樣,湊到大帥跟前賠不是。

殷侯沒理他,仍然沈著臉,氣得不輕:“你們想想你們都是什麽話,也好拿到這盤面上來說!”

魯將軍心中生出懊悔,埋怨自己嘴不把門兒,又有些無措,低著頭像鵪鶉一樣等發落。

殷侯卻沒有單單指責他,而是對所有人說:“這個時候鬧著反鬧著自立,那其他人看在眼裏,是不是也要跟著一起造?振宣軍連像樣的鎧甲和武器都沒有,他們是不是比我們更有理由?西北鬧起來,北疆和南疆難道就能忍住,只坐著看?大家一起鬧,鬧得朝局不穩,天下不安寧,互相攻擊,互相瓦解,不等西涼人打過來,我們自己人就把自己人打沒了。到時候軍隊垮了,國家沒了,還談什麽自立,造什麽反,都要做外族人馬蹄下的亡魂!”

“我知道你們信任我,外面萬數的兄弟們都信任我。我若要自立舉事,你們都願意跟我,而底下的兄弟不管願意與否,必然也會跟著我們。可自古擁兵自重試圖自立者,成事的有幾個?下場多的是身敗名裂,還要連累身後整支軍隊都被釘在恥辱柱上,僥幸活下來的兵丁也一輩子都擡不起頭。我賀易津死不足惜,但你們、外面這些扛著風雪堅守的老兄弟們,已經跟著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我豈能再繼續讓你們跟著我跳火坑?更何況我知道,這跳下去是萬劫不覆啊。”

他說到激動處,不免拍幾下沙盤桌沿,氣血上湧,彎腰咳嗆起來。

咳嗽只兩下,便被壓進喉嚨裏,引得胸腔一起震蕩出沈悶的聲響,猶如埋在地底下的熔巖逐一爆發。

“大帥!”左右相近的將領忙上來攙扶,替他拍背順氣。

“大帥您沒事吧?”稍遠一些的也都趕上來,湊成更緊密的一團,鬧哄哄地詢問,關切地看著他。

殷侯止住咳,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讓他們不必擔憂。

“列位同袍。”他喟然道,聲音厚重而沙啞:“我們紮根在這裏,十年如一日地堅守,是為了守住我們身後的父母妻子、親人同胞,守住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世代延續的家園,是為了這個國家能太平安穩、不受外族肆虐的戰亂之苦。而不是為了哪一個世家大族,或是宣京朝堂上的哪一位官員老爺。”

從軍,為將,“家國”“忠義”二詞是千百年所傳下來的信仰,他從未懷疑過,豈會去破壞它。

“說句大不敬的話,難道陛下沒了,我們就不守了,就要把仙慈關、把這大片的土地直接讓給西涼人嗎?”

這是不需要任何思考、猶豫的問題,眾將立即齊道:“當然不是!”

“就算那些文官都死絕了,只要咱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和西涼人打到底!”

“那我們還在遲疑什麽?”殷侯欣慰而笑:“戰機不能錯過,該打就打。”

大敵當前,發發牢騷也就罷了,豈能真的撂挑子。

眾將圍著沙盤商議作戰方略,首要奪回的毫無意問是凈州。

將凈州打通,輜重糧草才能從累關運到仙慈關。蚊子腿也是肉,總比一點沒有要好。且神救口也在凈州境內,內部穩固,才能徹底斷絕西涼人南進的野心。

……

在蒼鷹帶著軍令飛出仙慈關之際,西北軍第四大營沿著錯金山脈,潛行數日,成功抵達神救口。

提前半個時辰得到前哨預告的一行人在關樓下等待。人馬未至,其中一道單薄的身影先躥出來,直奔他們。

賀今行一註意到便掛上笑容,伸出右手,預備接人。

對方最後幾丈路仿佛是彈跳一般,一下就要蹦到他身上。

顧橫之立刻豎起手臂擋在他左臂傷前,結結實實地受住撲來的力量,被桑純連帶著抱了一只手。

“怎麽了?”後者馬上警覺,跳下地圍著人打量,目光最後定在被保護起來的左臂上,只看到寬大的半長衣袖。

顧橫之收回手沒有說話,賀今行向他眨了下眼睛,然後對桑純:“先前被刮了一刀,已經結痂了。天冷,就還包著紗布。”

而後拂去少年頭發上的雪花,一邊問:“路上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沒呢,我恢覆得可快了,甚至更有力量了!”桑純接受了這個解釋。對他們來說受傷是常事,只要人還在,總能恢覆如初。

他退後兩步,左右轉了一圈,又去抱了塊大石頭回來做挺舉、拋投,在雪地裏砸出一大泡亂飛的雪沫子。更充沛的力量讓他興奮不已。

賀今行看著也很高興,誇過他才問:“楊先生呢?”

“他染了風寒,軍醫不準他走。他想偷偷地跑,可惜他力氣太弱了,一下就被抓回去了。”桑純聳了聳肩,對楊語鹹的遭遇表示可惜,而後四下張望:“大哥去哪兒了?”

“打獵去了,還沒回。”

兩人說話間,大軍抵達。

第四大營是重步兵,除了將領與塘騎,其他軍士都沒有攜帶馬匹。任務只有一個,守住關口,哪兒也不去。

面對這一支幾乎和雪山融為一體的步行軍,所有人都抱拳致意。

主將下馬,瞧見桑純與一人似重逢般親近,稀奇道:“你就是那個賀今行?刺殺鑄邪怒月的功臣。”

“雲織縣令賀旻,見過將軍。”賀今行認得對方,但身份變了,得重新介紹自己,“功臣不敢當,成事不止我一人。”

主將瞧他言行作風,依稀覺得有些熟悉,但在腦海裏轉了一圈沒想到像誰,也就不想了,哈哈笑道:“還是個文官?年輕人這麽謙虛幹什麽,大帥可都親口誇獎你了。”

“真的嗎?”賀今行眼睛一亮,不是為誇獎,而是為能聽到他爹的消息,“大帥身體還好嗎?”

主將本以為他會問大帥誇了他什麽,卻沒想是問身體。不過也沒有過於驚訝,西北這地界,誰會不愛戴他們大帥?只是主帥身體狀況也是軍機,不便對外言說,只籠統道:“大帥他現在挺好的,你們放心,一定不會丟下西北不管。”

而後拐回前言,回了禮:“賀大人也只管安心養傷,如此大功,朝廷必定有封賞下來,等著就是。”

賀今行承了對方的好意,退到一邊,繼續聽桑純嘰嘰喳喳地說話。

少年還在失而覆得的喜悅之中,抱著他右手胳膊不放,仿佛丟開就再也見不到了。

顧橫之則帶著部下與主將交接關防,對方帶著濃濃的西北口音,末了問他:“從天河高原上下來的?”

他微微頷首,“日子好了,還得走一趟。”

那條冰雪路上還埋著同袍的屍骨。

主將也懂,錯金山就是西北最大的陵墓。他握拳輕擊這年輕將領的胸膛,“好好幹,活下來了,就得帶著那些兄弟的份兒一起去建功立業。”

顧橫之鄭重地點頭。

對方又看他片刻,隨即嘀咕著走開了。

楊弘毅在後頭憋笑,“公子聽見沒,他說你爹,也就是咱大帥,走了狗屎運才生了你這麽個兒子!”

賀今行聽見了,忍不住輕笑出聲:“這話糙。”卻沒有說對不對。

顧橫之本來沒感覺,看他笑,也跟著抿唇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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