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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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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六十一

五月廿十,慣例大朝會。

順喜當廷宣旨,前任戶部尚書陸潛辛戴罪覆職,著其即刻接手涼餉征運事宜。

這官覆原職的風吹了一兩個月,滿朝文武皆知。眼下塵埃落定,一眾同僚瞧著陸大人領旨謝恩,心裏都各打各的鼓。

姓陸的為了回京,敢自己抄了自己的族——說是族人被西涼人賄賂收買,難道闔族上下人人皆通敵,他這一族之長卻半點沒沾?這等心狠手辣之人,再到朝堂上幹出什麽瘋事兒來就不好了。

卻見陸潛辛另呈上了一封奏疏,而後在一幹吸氣聲裏,善解人意地及時拱手道:“陛下,這封《流民安置疏》並非臣親筆,乃是代為上呈。”

同僚們略略放下心,傅禹成多問了句:“誰能勞動陸大人?”

“秦甘路凈州雲織縣的縣令,賀今行。”陸潛辛微笑道:“小賀大人有心為國分憂,臣舉手而為,不敢稱‘勞動’。”

傅禹成聽著名字覺著耳熟,很快想起來,面色不太好,“他啊。”

賀今行在江南壞了他不少事兒,他還沒來得及找麻煩,人就被秦相爺打發走了。眼下窩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還能借力遞書禦前,他直覺這折子沒那麽簡單。

不熟悉的朝臣卻議論紛紛,皆道小子輕狂,“一介縣令,不告上級,不經政事堂,未免太不識禮法。”

忠義侯聽在耳裏,目光從明德帝手裏的奏疏上劃過,落到陸潛辛身上。

後者體態從容,八風不動。

畢竟小賀大人只要求將折子送到,可沒指定場合啊,且送上之後就與他無關了。

嬴淳懿出列道:“陛下,西北動亂,傳訊人手緊張,小賀大人的本意想必只是為了節省時間。眼下非常時刻,形式沒那麽重要,內容有用與否才是關鍵。”

左都禦史接著道:“陸大人也是上級,不算太過逾矩,但究起來到底不合章程,當申斥。”

傅禹成不滿:“光申斥幾句太便宜了吧?再怎麽得掛個考核下等。”好讓這小子就在西北打轉,甭想升回來。

“都急什麽。”明德帝開口了,將粗略掃完的奏折合在手裏,晃了晃,“這年輕人我記得,朕親自點的狀元,除了他,還有昨日送奏報來的裴明憫。”

“奏報說南越起義軍已占領翠石城,生擒暴君,要向我朝借兵,對抗不肯歸附的逆軍,諸卿怎麽看?”

朝廷派使團出使南越,本意是與南越重訂盟約。結果一去,正使王正玄就被叛奴抓走。使團待在南越王城,等南越王軍救人等了兩個月,結果叛奴直接打上王城,把交禹王與一幹大貴族給活捉了。叛奴搖身一變成為“義軍”,還喊出了“推翻暴政、解放奴隸”的口號,在外平叛的王軍也變成了“逆軍”。

奏報裏還說,南越貴族似與西涼人有勾連,甚至想暗害使團。好在義軍及時殺進王城,變相解了他們的困境。

話題立即轉向,裴相率先出言道:“兩軍交戰尚不斬來使,交禹王竟欲殺害使節,昏庸殘暴至此,無怪乎治下子民要反。但想來義軍比之逆軍兵力懸殊,所以才要向我朝借兵。依臣之見,這兩方內鬥得越久,越能削弱南越的國力,無論最後誰勝誰敗,都於我朝有利無害。所以兵要借,但借的方式與數量要適度。”

其實奏報一到,皇帝就召了政事堂商量。西北打起來,南疆不能再打,先前叫使團忍著也是為了能簽下和約,避免戰事。眼下對方內鬥起來,主動權重回己方手中,便是無形地緩解了壓力。

嬴淳懿昨晚沒進宮,但聽他老師說完,已知曉皇帝的決意,只道:“借也不能白借,義軍當政後,南越當向我朝稱臣納貢,徹底退出橫海。”

傅禹成說:“這是肯定的,但細則可以慢慢商量。”

此事說著就要這麽定下,兵部侍郎盛環頌卻站了出來,道:“長公主日前增援西北,才奏請征發不久,一兵未征,卻要往外借兵,這軍費怎麽算?”

嬴淳懿:“無論借兵與否,南方軍都不可能調到西北或者牙山去,要麽鎮在橫海,要麽出兵南越。現下是南越人求著咱們借兵,一應耗費叫他們承擔,不累及國庫。又不必擔心南越人趁我西北起火,擾我南疆,有何不妥?”

盛環頌:“可南越人未必負擔得起啊,一群奴隸軍能有什麽積累?”

“若是負擔不起,不正好給了我們自取的理由麽?哪怕做成債務,也能作為日後拿捏的籌碼。盛大人要還是覺得不妥,那就少借些兵或者只援不打。”嬴淳懿看向邊上的人,“崔大人意下如何?”

崔連壁向禦座拱手道;“借兵自然比開戰要好,具體的布置可交由顧大帥去決定。只是,陛下,征兵不能再拖了。凈州戰況焦灼,兵員減損、軍械武器消耗極快,雩關現下囤兵不足三萬也是隱患。若再不準備征兵,等現在的部隊打光了,拿什麽來頂?”

宣人沒有全民尚武的傳統,新兵征來是不能立刻服役的,要經過成體系的訓練,才能擁有集體作戰能力。但如今的局面,就算立刻拉一支新兵起來,頂多操練一兩個月就得頂上前線。戰力夠不上,還得拿人數去補。

兵部計較出的結果,這一輪征兵的員額最好能有二十萬。

“二十萬?”才上任的戶部堂官驚訝得笑了,“二十萬兵員,所需糧草、甲胄、武器幾何,且不提。光是需要為之征調的役夫,就涉及百萬之眾。這些人從哪裏來?若是田地裏的壯丁都在此時拋下農事,夏忙沒人忙,秋收沒人收,賦稅減不減?冬天怎麽過?饑荒鬧起來,又拿什麽去賑災?”

這些都是戶部的責任,兵部是不管的。

崔連壁疾聲道:“壯丁服役去了,婦人可以下地,老人孩子也可以下地。都到這時候了,再想四面周全,那根本不可能啊。讓老百姓現在咬牙苦一苦,總比被西涼人打進來,流離失所的好啊?實在不行,一路一路地征,陛下,步調可以放緩些,但絕不能不動!”

廟堂之上沒有回音,陸潛辛問:“那崔大人以為,先從哪一路開始征發?”

這卻是個難題。崔連壁臨場之言,沒有細思,稍後一想,卻不好推舉哪一路。

九路三十三州,各有各的難處。兵部單獨指派哪一路,人家總督府都有駁詞等著,需得諭旨強令才行。

只是這事兒涉及的不止陸尚書所說那些,滿朝文武都有不能言明的看法。

僵持之際,秦相爺上前一步,奏稟聖上:“陛下,已有外患,不可再有內憂。”

明德帝緩聲道:“朕明白崔卿的意思,國家危亡之際,免不了犧牲。但今春各地本就糧食緊缺,百姓要生存,農事不能動,只能讓西北多擔待一些。”

崔連壁袍子一掀,跪地道;“陛下!西北軍民也是我大宣的子民啊……”

“崔大人慎言。”禦史出聲打斷。

皇帝並不介意,只嘆道:“秦、甘兩路戰火連綿生靈塗炭,朕自然痛心不已。然天下四方都扛在朕的肩上,朕要看顧的,不只是一路三州。此事不必再議,再過一個月,六月底就開始征發,崔卿,你們兵部下去好好準備吧。”

“雩關那邊,若缺人手,就先從臨近的各州衛裏抽調。”

話已至此,崔連壁無可再說,俯首應是。

朝會散去,他與副手一道走下禦階,吩咐:“給殷侯去信,凈州能不打則不打,一定要堅持到秋收。”

盛環頌領命先行一步,落到走在最後的忠義侯眼裏,多少猜出前者要去幹什麽。

他沒有同自己的老師一起,偶爾看看群臣眾相,也挺有趣。

出了應天門,公主府的車架就停在廣場上。

顧蓮子在車裏等他,見面便問:“陛下準了麽?”

“借兵麽?當然準了。”嬴淳懿心情不錯,甚至說反話逗了逗人:“我還以為你不會關心南疆的事。”

“……我只是擔心我娘罷了。”顧蓮子有些不自在,盯著窗上的紗簾,“那西北怎麽說?現在征兵?”

“還是到下個月底。征兵落軍籍要核驗原戶籍,調度民夫勞役也要牽扯到戶籍,我看是怕扯出什麽不好壓下去的東西,拖著時間趕緊補漏洞。”

“崔連壁說先從一路單征。戶籍幹凈些的只有江南路,許輕名前兩年動手清理過。但江南現在還頂著涼餉的大頭,不能把壓力全給人家。”

顧蓮子聽著,什麽都不說,只是冷笑。

“總歸西涼人過不了累關。打下去,老兵消磨,新兵上去,信的人也就不一樣了。”農事確實不能耽誤,但絕非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嬴淳懿如此揣摩,自認不算空穴來風。

馬車忽然停下來,他撩起車簾,一名著便裝的兵馬司哨子站在外面,附耳同他匯報消息。

有南越人進京畿了,正往京城趕來,藏著掖著的,似乎是南越王軍一方的信使。

他細思片刻,問顧蓮子:“聽得懂南越話麽?”

“懂一些,怎麽?”

嬴淳懿便說了剛剛送到的消息,“想必也是來求援的。你找幾個好手,裝成劫匪,把人抓了,詐他一詐。”

顧蓮子面上閃過一瞬驚訝,隨即來了精神,“行啊,死傷怎麽論?”

“別弄死了,等裴明憫回來再處理。”

到時候看南越的情況決定,送活人回去,還是送人頭回去——大宣可以先助他們的義軍剿逆,也可以再助王軍平叛。

唯有一點,南越人,不配為友邦。

嬴淳懿從接到裴明憫那封信開始,定下的目標就是要借此機會,把南越納入大宣的掌控之中,就連傀儡都準備好了。

顧蓮子很快想明白他打的主意,當即下車。

正陽門人來人往,一輛載著個年輕女子的騾車同他們擦肩而過,到了傅宅後巷。看門的認識對方,是為麗姨娘送胭脂水粉來的浣聲姑娘,當即放行,還說了幾句恭維的話。

浣聲跟著人進門,遠遠瞧見一堆丫鬟婆子從游廊那頭走過來,中間簇擁的是位坐輪椅的小姐,推著她走動的卻是個高挑的女護衛。

她只看了一眼便讓路回避,到了麗姨娘的院子裏卻依舊神思不屬。

麗娘才出月子不久,曬著太陽懶洋洋地搖著扇子,“那是咱們家的二小姐。哦,別誤會,她這排行和其他少爺小姐不一樣,只跟著她哥哥排的。”

說完,又扯著胳膊把人拉近了,咬耳朵:“我還聽說這兄妹倆都不是親生的,但看老頭子待他們比親生的還要好,想必真身也是金貴人兒。”

浣聲掩住嘴。麗娘只當她是為乍聽這等密辛而吃驚,並為輕松震住她而得意,又說回前言:“好妹妹,咱們是老相識,既然在這宣京遇見了,姐姐我吃香喝辣,就不能忘了你,眼下就有個提攜你的機會……”

“好姐姐,妹妹從良了。”浣聲苦笑著截住她的話,又轉到先前那二小姐身上去,“我瞧著她行動不便,卻要盛裝出門,想是參加什麽重要的席會?”

“嗨,她那是進宮去服侍太後娘娘的,什麽尋常宴啊會的,人家才看不上——”麗娘說到這兒卡了一下,轉了話鋒認真道:“這二小姐不是什麽和善的人,你以後來再遇上她,還是盡量回避,能不往她眼裏紮就千萬別惹她註意。”

浣聲柔順地點頭,松開攥著袖擺攥得發白的指尖。

這廂,傅景書過了應天門,明岄交出自己的刀,依然推著她走。

這條路她走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熟悉,過幾道門,有幾層守衛,何時換崗,何時落鎖……她皆了然於胸。

“景書小姐來了。”長壽宮的內侍向她作揖,因她不能站立,而將腰彎得更低。

她看清對方的手勢,微微頷首。

皇帝在朝會後留秦相爺單獨議事,還沒有結束。

抱樸殿周圍十步內無一人,只有順喜立在外廊聽宣。

殿內靜悄悄的,禦案上攤著一本奏疏,站在案前看它的不是皇帝,而是秦相爺。

明德帝在看東墻上的一幅題詞,待時間夠了,才開口問:“你覺得怎麽樣?”

“調整過後,可以試行。”秦毓章的回答向來能短便短。

“朕也是這麽想。”明德帝說:“西北戰事起了兩月有餘,朝中無人提出怎麽安置這大批的流民。但朕一直記掛著,怕處理不好,釀出大禍。朕一直等著建言上來,沒想到先來的不是荀卿,而是賀今行。”

一封《流民安置疏》,只寫怎麽安置因戰亂而流徙的百姓,只字不提其他。

秦毓章便也只說辦法:“其一,流民目前聚集在衷州與銀州一帶,就地征兵操練,可行。但練兵所需糧草武器,是個大問題,怎麽征集供應需要政事堂再議。”

“其二,讓各州縣建收容所接收流民,組織墾荒,抓緊秋播,可行。但不能讓他們自己劃數,自己說自己收多少,得朝廷下定額。這數額讓戶部來定,也好給這些收容流民的州縣減免賦稅。”

好處必須要給,否則當地百姓易有怨言,官府也易出偷工減料、濫竽充數之流。

“就拿涼餉抵扣。”明德帝幹脆地下了令,又加一句:“這收容所,優先收容入伍的新兵家屬,以及老弱病殘。”

“是。”秦毓章拱手應了,再道:“其三,重啟暫停的水利、官道甚至行宮等工程修建,將剩餘的流民分散到各項工程上去。寧西的銀鐵礦,江南的太平大壩,還有各地的水利常規修繕,確實都需要人。但要把人遷徙過去,一則路途遙遠,一路皆需官府賑濟,賑濟難出;二則流民四處流竄,也易擾亂治安。”

各地距離秋收還有一段日子,前些日子又加征了涼餉,都過得緊巴。

“人離鄉賤吶。”皇帝搖頭,“遠洋船隊還沒消息?”

秦毓章答:“本該近幾日到禹州港,但遲遲沒有新的消息傳回,恐怕遇上事了,只能再等等。”

“等、等、等……鹽茶稅巡出多少轉手用掉多少,涼餉要撥給軍需不可亂動,陸氏所抄家財倒是可以用於賑濟,但顯然不夠啊。”明德帝一手按到百靈臺上的長匣上,一手蓋住額頭,閉目仰天,半晌才嘆了口氣:“陸潛辛舍了身家,國難當頭,其他個世家大族,也該有些表現。”

禍患既起,沒有誰能獨善其身。秦毓章沈默片刻,終究躬身道:“臣明白。”

“由你辦下去,朕放心。”皇帝側過身來看他,“這賀今行也算獻策有功,你說朕要不要把他調回來?”

“朕喜歡這種人啊,悶頭辦事,沒有廢話,就像孟若愚一樣。但就是有時候容易鉆牛角尖,不是要跟朕對著幹,就是要跟自己過不去,不如秦卿時時刻刻都合朕心意。”

秦毓章聽著如此直白的誇讚,擡起的手臂沒有晃動一下,“合適的時候用,不合適的時候棄。陛下是君,拔擢貶黜,皆為天恩。”

“也是,這年輕人走的時候憋著氣,一年兩年磨不平,就讓他繼續待著吧。”明德帝也收回手負於背後,笑了一下。

君臣初議之後,政事堂當即召六部再議。其中一項就是提議各部堂官、尤其出身高門世族的幾位做表率,為賑濟受戰亂影響的流民,獻錢獻糧。

秦相爺開口提議,裴相爺帶頭應承下,誰也沒提拒絕的話。

燈籠亮了一夜,第二日,就有好幾封家書寄往各自本家。

裴老太爺收到大兒子來信的時候,正在自家園子裏垂釣。

天氣晴好,重明湖畔涼風習習,暑熱不侵。老爺子看了一半,便將信紙揉成團扔進水裏。

自抵達南越後失蹤多日的王正玄陪坐在側,昏昏欲睡,乍聽水響以為有魚上鉤,長竿提上來卻是空空如也。

裴老爺子哈哈大笑,然後說:“別下水了,王大人該走了。”

王正玄一下清醒了,“使團回來了?明憫怎麽樣?”

“挺好的,你現在出發,能和我那孫子在江南匯合。”裴老爺子說罷,讓管家送上備好的謝禮,“這回叫你吃了虧,日後定然有給你的補償。”

“老大人許諾,下官自然是信的。”王正玄忙站起來接了禮,道完謝又疑惑道:“只是,當真不能叫相爺知曉真相?”

“若叫他知道,老夫倒是老無所謂,王大人卻如何自處?”

王正玄回過味來,只道自己必信守承諾,繼而行禮告辭。

管家送走客人,回來為主人換魚餌,說:“太爺用心良苦,四少爺定然不會辜負。”

裴老爺子寫了兩筆回信,才執魚竿一甩,垂鉤入湖。

“一朝天子一朝臣吶,這一朝不頂用,可不得早些綢繆下一朝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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