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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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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五十九

端午節後,菅州淪陷,固守軍民十不存一。

正此時,牙山以南冬小麥翻黃,山北則層林盡綠,從雩關深深淺淺地鋪到天邊。

關樓平地拔起,窄而高,“嬴”字大旗豎在樓頂,幾乎能夠到兩側山頭的烽火臺墩。

統帥嬴追就立在飄揚的軍旗下,眺望關外。無邊無際的合撒草原上,隨處可見成群的牛羊。

去歲冬雪重,今年水草豐。

她卻無暇為百姓即將到來的豐收而喜悅,一直想著西北送到的急報,面容沈郁,展平的眉心折痕難消。

“西涼大軍繞過仙慈關所在的凈州,連奪蒼州、菅州,下一步,很有可能就是衷州。換言之,鑄邪怒月的目的本就是累關。”

牙山大小峰嶺無數,嵌在山峰之間的城墻亦有許多節,連綿相接,猶如盤山而臥的巨龍。

守在城墻上的人難以縱覽全景,卻自有山河在她心中。

“西北是中原的屏障,中原是王朝的根基。鳴谷一破,西北將陷;累關再破,王朝難存。仙慈關與累關兩道防線已失其一,不可再失其二,否則我大宣危矣。”

“怒可以覆喜,慍可以覆悅,死者卻不可以覆生,亡國不可以覆存。仙慈關與我雩關雖各分東西,情理上卻同氣連枝。涼人入侵,西北軍陷入苦戰,我們絕不可袖手旁觀,需得和衷共濟,派兵助之。”

隨行的將領紛紛點頭,又道:“殿下所言極是,但派兵多少才合適?少了可能不夠解圍,多了咱們派不出啊。”

嬴追不由自主地擰眉,沈思半晌,對其中兩位道:“等夏忙過後,朝廷才會進行征兵。咱們既然要增援,至少得堅持到秋收。兩萬人,你二人各領一軍,一同過去。”

下屬卻有些驚訝:“殿下,我們分兵出去,若是被黎人得知,趁機前來進犯,該當如何?”

北疆關隘眾多,駐防兵力分散。雩關僅有五萬人,這一去就少了一半,防守大大削弱。

“先行支援,再請征發,我會立刻寫折子遞回京。”嬴追肅容道:“鳴谷關由我軍駐防,關破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的恥辱。現在後果叫西北擔了,我們再畏畏縮縮,棄同袍於不顧,豈不叫四方恥笑,我軍日後又該如何立身?”

眾將皆應是。

“菅州戰死的也有我北方軍的人,你們過去,將他們好好收斂了送回來。另外,我會給殷侯發函,出了累關,你們就聽他的調度。”

嬴追寫完公文,還有些許時間,便再寫了一封簡信。她與秦廣儀是父母之命,但細水長流下來,感情已然深厚。

五日後,北方軍的增援開到衷州與菅州交界處。秦廣儀率殘部與他們匯合整編,接了軍令,即刻著人與西北軍對接。

殷侯得知後,嘆道:“長公主分兵過來,時日一長,雩關也難過啊。你跟秦廣儀回,就說,就說咱們會記著這份情誼。”

“大敵當前,本就該同舟共濟,否則唇亡齒寒,其他人又能討到什麽好?”王義先按著大帥的意思寫回函,嘴上卻不饒人。

“反正我看這麽拖下去,人早晚打光了,撫恤都不夠發。我前幾天去玉水,滿城白幡,沒有一處聽不到哭聲。軍屬們怕看到我,我也不敢去見她們,可能怎麽辦?還是得硬著心腸去報信,看她們肝腸寸斷,我都不知道怎麽安慰。”

“朝廷也是,拿不出錢總得拿出些其他東西來。現在這個局面,商旅皆斷,流民成海,物資緊缺,安危難料,就要叫人看得到希望才行,不然怎麽忍得下去?雖然我是悲觀的,但總不能就這麽看著一起玩完……真是屁用沒有!”

他“啪”地擱下筆,不知罵自己還是罵朝廷。

“朝廷該做的事讓朝廷想辦法,你消消氣。”賀易津端著剛送到的夥食放到他面前,一碟十個大餅,一海碗野菜湯。

王義先一腦門兒官司,沒心情吃,轉念又道:“今行還在雲織,我總覺得不妥,他那兒百姓都轉移得差不多了,讓他也走吧?想個法子把他調回去,對,陸潛辛不是要回京麽,讓他出點力氣。”

賀易津搖頭:“他不會走的,況且這種時候,怎麽能跑?”

“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若不防範於未然,萬一出了事,咱們來不及救援,怎麽辦?”

“我知道危險,可他在那兒又不是游玩,是有正經職事的。不管做文官,還是做武將,排頭要身先士卒,包尾要留到最後,否則怎麽能叫做‘官’?一到危急時刻就想跑,怎麽讓人信服?”

“那能一樣嗎?他是縣官不假,但該做的都做到了,凈州府去收糧不就他們縣最配合?盡其道而死是正命,不盡其道就是枉死。他又不是你的兵……”

“唉呀,那你寫信問他嘛。”賀易津拿走一摞餅子,背過身到窗那邊去吃。

王義先話頭一滯,抓起羽扇“呼呼”地扇了幾下,然後把扇子一丟,“問就問!”

一封措辭激烈的信就這麽送到了賀今行案頭,他凝重的心情卻在讀信時緩解了許多。

“我要一走了之,當然容易。”哪怕西涼人兵臨城下,他也有獨自脫身的把握。

“那天送大家離開,大家都很舍不得。這裏是他們世代耕耘的土地,有他們親手建造的家園,背井離鄉無異於割肉剔骨。我安慰孩子們說,離開正是為了回來。此時西涼大軍強盛於我,雲織或許會淪於戰火陷入敵手,但只要留得人在,日後就有打回來的力量與希望。”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早早離去,而無人留到最後一刻,這話就會變得縹緲,讓人懷疑它實現的可能性。我為縣長,自認和世代生長這裏的百姓一樣,熱愛這裏。要論留到最後的人,也應當是我。更何況現在還有四千餘百姓堅守在這裏,我怎麽能臨陣脫逃呢?”

“走與留,皆看你。反正我孑然一身,跟著你就是了。”賀冬在院子裏分揀才拿到手的藥材,與他隔窗說話。

暑氣漸重,需要做些解暑的藥,分發給百姓。

“只是王先生既提了這事,說不定還有其他安排,你得早些回拒才行。”

“嗯。軍師愛護我,我要好好向他說明我不走的理由,讓他放寬心。”

藥香在明晃晃的日光裏蒸騰發散,賀今行心定神靜,下筆如飛。

隨之而來的第二封密信,卻是關於銀州那座金礦。

殷侯說,流民過了累關,南下的官道必然人稠車密,商隊運金大大不便,跟著朝廷的糧道走也有暴露的風險。而眼下的局面,哪怕成功運到了,短時間內也沒法換成銀兩。是以不必再運到仙慈關,可直接用於沿途的賑濟。

話短意白,卻叫兩人都驚了好一會兒,最後賀冬說:“大帥仁厚。”

他總說軍民一體,不是假話。

賀今行把書信珍重地保存起來,開始思考怎麽把這批金子化整為零。

最後決定請秋掌櫃代為處理,聯系沿途商號共同運作也好,與各地豪紳地主合作也好,怎麽方便怎麽來。凡是需要聯系甘中路官府那邊的事,再由他們出面通氣。

給秋玉的信寫到一半,他忽地神光一閃,福至心靈,思慮多日不得解的難題竟有了眉目。

他迅速整理成腹稿,加進寫了多日的奏疏裏,探頭向窗外喊:“冬叔,又得勞您跑一趟!”

賀冬趕到衷州的時候,發現游蕩在州城外到累關前的流民大大減少。

原來是前幾日為方便北方軍出關,累關特地放開兩日,不設查卡,許多人就趁著這個機會進了關。

這麽看,湯縣丞應當也已經帶著大家過去了。他打聽清楚情況,就按照得到的暗號去找陸潛辛。

誰知這人近些時日風頭無兩,一進衷州城便能在行人的議論中聽到他的名諱。

陸老爺發現族中有人勾結外敵,先是大義滅親,再向皇帝上書自陳罪過,並願獻上全族家財以充軍資——包含西涼人送來的賄賂在內,竟有百萬兩之巨。兼之戶部急需用人,多方重臣保舉,他竟成功戴罪覆職,由流放之身一躍再度成為陸尚書。

“恭喜陸大人得償所願。”賀冬在黃宅見到陸潛辛,開口客套過,便將攜帶的東西交給對方,“請陸大人代為呈交給皇帝陛下。”

那是一封奏折,後者接過,垂眼將封皮上的大字挨著掃過,“……流民,安置疏?”

賀冬:“我家主子說,陸大人可以隨便翻閱,只要保證原封不動地讓陛下過目即可。”

意思是不怕他知道其中內容,也不會對他有妨害。

奏疏大意從名字即可猜出,陸潛辛不會當著對方的面翻看,他現下在意的也並非內容,只笑道:“多少年沒見過這種後生,稀奇。叫小賀大人把心放到肚子裏罷,只要老夫回到宣京,這封折子就不會有第二個去處。”

賀冬便向他道謝告辭。

少欽,老仆過來稟告,一切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啟程。

他環視這座已顯破敗的院子,只覺唏噓:“要走了,還真有些舍不得。”

老仆不忍道:“可以留人灑掃維持。”

“不必管,由它傾頹。”陸潛辛在門廳拿走一把傘,將傘撐開了才跨出宅門。大鎖在他背後落下,將他與再也無法溯回的光陰徹底隔絕。

轔轔車馬拋沙棄雨,東出累關,疾速向宣京去也。

南下數千裏的異國他鄉,暴雨方歇。王城數百裏外的某座山谷煥然一新,鳥雀重振雙翅,在林間路上飛來飛去,更顯此地幽靜。

忽然,一側山岡上的一叢野草動了動位置,緊接著響起小聲的南越古話,“已經過去八個時辰了,還要等嗎?王軍真的會從這裏經過?”

“等。”旁邊傳來回答。

那“草叢”又蹲回去,一動不動了。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雨後新出的太陽迅速拋灑熱量,將山間萬物曬得發蔫兒之時,山谷入口處終於冒出一面旗幟。

緊接著,身著布甲的南越軍隊湧現出來。

山岡上的灌木野草似被風吹過,起起伏伏。

“再等等。”

底下經行山谷的部隊毫無所覺。為首的小貴族坐著滑竿,寶蓋不能完全遮擋陽光,他便將絹扇蓋在臉上。

那些鬧事的奴隸自稱起義軍,還往幾個大聚落散播流言,搞得人心浮躁。王上忍無可忍,派他們同時向各個方向出發,進行全面地搜捕剿滅。

他權勢最弱,手下奴隸也不多,就被排擠到連路都沒有的荒山野嶺。他便打算做做樣子能交差就行,這會兒正做著夢,卻突覺屁股底下的王位搖晃起來。

一睜眼便是天旋地轉。他肥大的臉砸到山道上,痛罵還未出口,一支利箭破風而來,釘入他的脖頸,如被放了血的飼豬一般抽搐兩下,就幹脆地死了。

擡滑竿的那幾個奴隸因勾到絆腳繩而被絆倒,轉頭一看貴主身亡,立即嗚嗚叫喊起來。

伴隨著兩側山岡上紛紛滾落的石塊,隊伍大亂。

暫時沒被砸到的奴隸抽出刀、豎起矛,沖上兩邊山坡。誰知坡上草地裏藏了許多帶刺的棘條,薄薄的草鞋踩上去便被刺穿,頓時慘叫一片。

盞茶之後,山岡上儲備的石塊告罄。

“殺!”一個“草人”猛地站起來,舉刀向天怒吼。

下一刻,兩邊山岡似平地拔高一般——許許多多的“草人”跟著站起來,隨他沖殺下山。正是南越王軍久抓不到的起義軍。

此時才能看清,他們穿戴著與周遭的灌叢顏色材質都極其相似的鬥笠蓑衣。

最後只有一人留在山岡上,俯視這場毫無懸念的伏擊戰。

戰鬥結束之後,他取下鬥笠,迎上喜氣洋洋的起義軍首領,“……敵人全部消滅,而我們只傷亡了三十個不到,這樣的戰術太有效了。顧將軍,你是怎麽算到一定會有王軍從這裏經過的?”

顧橫之十分平靜,沒有任何欣喜之意。

伏擊,截殺,我強敵弱,這樣的結果在意料之中。

況且,他毫不否認自己就是在賭,“如果再晚兩個時辰,還沒有敵軍經過,我就會提議離開。”

他只確定會經過這裏的敵軍必然戰力不豐,並不能肯定會有敵軍從這裏過。

“但結果證明你是對的。”首領依然感激他:“這一路,多虧遇到了你。我向先前懷疑你而向你道歉。”

顧橫之抱拳回禮。在休整過後,他便讓起義軍換上完整的王軍鎧甲,收起無損的王軍旗幟,按計劃繼續向王城前進。

整體戰力而言,南越王軍絕對優於起義軍。

所以他提出了以小博大的計策,趁王軍大舉追捕起義軍、王城空虛之時,金蟬脫殼,暗度陳倉,直搗王城,拿下交禹王以及一幹貴族。

計策雖險,但起義軍首領顯然是有膽略的人。雙方合作走到這裏,再跨過一條大河,只需一天一夜,就能直抵王城。

然而入夏以來的多次暴雨,讓大河水位猛漲,上面激流滌蕩,下有暗石不明。起義軍嘗試幾次,竟都難以渡河。

“繞過去怎麽樣?東行一百裏,地勢平緩,水浪不大,更容易過河。”首領指著樹皮地圖說。

顧橫之聞言皺眉。

繞道太費時間,有被那個方向的王軍堵截的風險,更重要地是,若他們預備冒充的這支王軍覆滅的消息傳回王城,讓交禹王有了警惕,擒王的計劃將功虧一簣。

他將十數條粗麻繩接成兩股,一頭都綁到自己腰上,另一頭分別綁到河邊並排的兩棵大樹上。

“盯著我。”

他做了交代,深吸一口氣,一躍跳入湍急的河中。

滄水在陽光照耀下平滑如鏡,映著粼粼金光。

水邊,名為“翠玻臺”的水榭高臺上,酒席正酣。左右席位坐滿了留在王城、不必領兵出征的大貴族。

左列上首乃是交禹王最信任的兄弟之一,擁著美姬開口道:“本王聽說宣人男子皆學禦射,裴使節年紀輕輕,能勝過其他官員出使我國,想必極有本領。本王座下有勇士二十,不知比之裴使節輸贏幾何,可否討教幾番?”

話裏雖是疑問商量,話落,便有武士自他身後走出,到宣朝使節的席位前,作勢請戰。

裴明憫沒有向對方做出任何回應,起身走到堂中央,整冠理袖,向倚在寬榻上的交禹王行了一禮。“在我宣朝的習俗裏,君子習六藝,本意是為修身養性。禦射兼拳腳之道,在下雖有涉獵,卻並不精通。若是要比拼武藝,這位大王的二十名勇士,在下恐怕一人都打不過。所以,在下直接認輸。”

對方哈哈大笑:“不戰就投降,豈不是軟蛋一個!難道你們宣人都向你一樣,軟得舉不起武器麽?”

“非也。我大宣能人輩出,論武藝,百般兵器皆有高手。正是因為如此,每個人才可以選擇學武,或者不學武。在下嗜好文章筆墨,所以走了文之一道。”裴明憫不假思索地坦然應答。

“更何況,認輸怎能與投降相等同?我習文不習武,武藝不精,這並非不能言的恥辱。這位大王要以勇士的長處來挑戰我的短處,我若不敢認輸,那才是逞強硬撐,有違君子之道。”

又一名貴族不滿道:“說什麽長處短處,有的沒的,其實就是你比不過咱們的勇士而已。你只要直說你不敢比試,對咱們服氣了就行。”

更多的貴族哄笑著響應他。

越漸升高的溫度讓裴明憫額上蒙了層細汗,但他唇角一彎,整個人便似春風,堂堂正正向對方說:“認輸當然也不能代表服氣。”

“我是宣人,我們信奉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嘴硬!”先前那名大貴族推開美姬,從桌下拔出一把刀,眨眼便架到了他肩上。

“什麽是理?拳頭就是道理,力量就是道理。我一刀下去,便能砍斷你的頭顱,現在你還覺得,要以理服人麽?”

刀光乍現的剎那,裴明憫下意識欲伸手去擋,但他克制住了,手擡到一半又垂落回去,被大袖遮住。

“大王只需一刀,便能了結我的性命。但生死與對錯無關,更不能左右我的信仰,哪怕我死在這裏,我也不會信服貴邦的習俗與行事作風。”汗珠滾下臉頰,他依舊面帶微笑,視線投向穩坐高堂的交禹王。

“放肆。”堂上傳來懶洋洋的呵斥,交禹王指責道:“你要破壞我的筵席嗎?”

“兄弟不敢擾王上雅興。”大貴族告罪,收了刀,留下一聲帶著威脅意味的冷笑。

裴明憫站在原地,在心中反覆默念自己要穩住不能失態,大袖底下緊攥成拳的手竟有些發酸。

他一面接著思考這些南越貴族為什麽會在此時發難,一面擡臂向交禹王行禮,“王上,若要讓在下信服,只有通過經義道理來說服在下。”

交禹王重新打量他,奇道:“使節想幹什麽?”

他望一眼水榭外清淩淩的滄浪,放緩呼吸,環視在座所有人。

“在下對貴邦的宗教學說十分好奇,不知比之我宣朝的諸子百家輸贏幾何,若能同諸位巫師論經辨義,解一解在下的疑惑,或許還能改變在下對貴邦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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