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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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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四十六

賀今行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之所以知道自己在做夢,是因為他看到了縮小許多的自己,在遙陵的老宅子裏。

宅子裏每日進出的人不超過一只手,他娘卻恨不得時時刻刻看著他,只有飛鳥師父來的時候,她才放心短暫地離開。

大約四五歲的年紀,他尚不能直曬陽光,所以飛鳥只在晚上出現。

那應當是個很尋常的夜晚。在教習劍術之前,飛鳥聽他連比帶劃斷斷續續地說,阿娘又咳血了,咳得很難受,師父您幫幫她。

他與他娘長時間呆在一塊兒,哪怕對方總是避著他,但次數多了,他不止能感覺到、偶爾還會不小心看到。

在夢境中旁觀的賀今行很快明白這是什麽時候。天化四年的冬天,謝如星請遍了稷州城裏的大夫,身體卻越來越差。

他早已明白緣由,也接受了事實,此刻如同過客一般,平靜地等著再一次聽到師父的回答。

飛鳥說:“賀夫人是心病,師父救不了。”

幼童不懂“心病”是什麽,問出來,師父就會嘗試給他解釋:“當一個人驟然遭遇或是失去很多東西的時候,心裏接受不了,精神承受不住,就會反映到身體上。她的身體變得虛弱,開始頻繁生病,但尋常湯藥醫治不好。那就是因為在她的身體生病之前,她的心中早已郁積成疾。”

不能像醫治身體一樣,給心治病嗎?

其他人師父不知,但賀夫人,除了她自己,沒有誰能救她。

如果只有自己能救自己,那阿娘為什麽不願意自救呢?他暫且想不通這些,只是隱隱感覺到自己將要失去很珍貴的東西,於是本能地抓住了師父的衣袍。

飛鳥牽著他走到庭院中,把那把磨得很鈍的小木劍遞給他,“我的師父說,學劍,要有一顆堅韌的心。現在我把這句話說給你,願你能記住。”

小木劍豎直了快到他肩膀,他要用盡全力才能一直拖拽著不掉,等到跟著師父揮動的時候,已經分不出心去想任何其他的事。

但師父說給他聽的話,他每一句都記住了。

直到多年以後,他從回憶裏醒來,那些話猶在耳邊回響。

車馬轔轔,他敲了敲車廂,聲音很快停下來。車簾從外掀起,賀冬看著他,如釋重負地欣喜道:“終於醒了。”

他們已遠離京畿,在寧西地界上。

賀今行看著車窗外起伏的原野,啞聲問:“橫之他們,走了嗎?”

“那些南方軍是走了。”賀冬遞給他一只皮水囊,“你感覺怎麽樣?”

走了啊。也是,回南疆得從江北走。他喝下一點水,答:“再過一兩日,應該就能完全恢覆。”

尋常毒藥於他不算什麽,只是但凡中毒,就不免會對身體造成損傷。也虧他年輕底子好,能扛過去就不肖提。

但賀冬對他何等熟悉,抓過手腕把了脈,才頷首道:“那我就這麽給持鴛回信,免得她一直擔心。”

他感覺恢覆了些力氣,就下車去,要和前者換位置駕車。

賀冬卻說不急著走。

“就在這裏過夜嗎?”賀今行習慣性掃視周邊的環境。

現在也是傍晚。馬車停在一片山坳,幾丈外的官道一路蜿蜒進原野裏,盡頭依稀可見村落輪廓,還有一匹馬似乎在向他們奔來。

馬是尋常的漢中馬,馬上騎手卻不是尋常的過路人。

“橫之?”賀今行看清是誰,驚與喜混雜:“不是走了嗎?”

賀冬攤手:“我只說南方軍走了,但沒說顧二公子不會再回來啊。”

為了照顧對方的行程,他這一路趕車都快慢成蝸牛。

顧橫之早早看到兩人,下馬時仍抿著笑。他把馬背上的大包小包卸下來,一邊說前面不好住店,就只買了些東西回來。

賀今行一問,才知他們出京畿分開後,他隨隊往江北走了一日,又脫身回來。為防萬一,把明夜也留在了隊伍裏。

他有些懵,“今日是?”

“除夕啦!”賀冬說罷,開始打掃紮營。

“這麽快……”賀今行去幫顧橫之,思來想去,還是問了出來:“你獨自回去,怎麽對顧大帥還有你娘交代?”

這事雖籌劃得早,但實際完成的時候還是有些倉促,遺留問題許多,尤其是橫之那邊。

顧橫之看起來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煩憂,只道:“你別擔心。”

他卻有些焦躁,考慮過後,說:“把事實告訴他們也沒有關系。”

顧橫之正在拆一只大的紙盒,聞言停頓片刻,頷首道:“好,如果我無法靠自己妥善處理,我會考慮告訴他們事實。”

賀今行這才略微放心些,他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對方與家人的關系。他先前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但那個時候,他想得更多的是怎麽面對皇帝,這些因素就被有意無意地略過去了。

他腦子裏閃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想法,卻聽顧橫之叫他,“今行,你看。”

一盞圓球似的滾燈被送到他面前,裏面已經點上了蠟燭。

顧橫之晃了晃燈籠,然後將燈籠用力往上一拋。

賀今行被吸引著仰頭看去,黃昏與夜色融合的天幕之下,那只球形燈籠不斷翻滾攀高,裱紙下光芒閃爍,好似星辰一般。

任它如何旋轉顛簸,那支箍在中心的燭火都不會傾倒、熄滅。它將一直燃燒,直到蠟炬成灰。

顧橫之雙手接住回落的滾燈,如同捧著一顆星星,再一次送到他面前。

“願君新歲安康。”有如此燈,顛撲不滅,和光長明。

他怔怔地接過來,忽然不敢註視對方,只盯著燈中光亮。

許久,才輕聲道:“與君同願耳。”

天化十六年的除夕,就在寧西路的某處官道旁過去。

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相聚總是難得,別離才是常事。

翻過年,顧橫之南下去追回蒙陰的隊伍,賀今行的時間要松緩一些,可以慢慢西游回雲織。

啟程前,他讓賀冬考慮回宣京,西北到底不如中原,沒必要和他一塊兒走。

後者叫他別打那些主意,主子就算及冠,在他眼裏也是個孩子,只有親自跟著才能放心。

賀冬不願意,賀今行也沒有辦法。和這些長輩相處久了,他一動腦筋就會被看穿。

兩人在初十到縣城,外擴的城墻已修築過半。墻體上都堆著厚厚的雪,看不出質地,但已初步可見日後的規模。

賀今行又去檢查了井渠,看過水門,才悄悄地進城。

衙門還在放年假,他誰也沒驚動。

宣京的消息緊隨而來,年前朝廷爭吵不休的兩個人選都有了著落。

其一,謝靈意毛遂自薦,向皇帝陳請下地方查稅。

“翰林清貴,有代天子巡查的資格;編修位卑資歷淺,鹽茶稅道上的官吏雖忌憚,但尚可以接受;他與忠義侯走得近,裴相爺一派也不會過於反對。”

朝官對此互相妥協達成平衡,賀今行並不意外。但有謝延卿致仕在前,明德帝肯點頭,就多了幾分有意為之的微妙,定然有其他打算。

賀冬在一旁跟著看了些,結果給氣笑了:“這些個當官的,都會打算盤。瞅著謝靈意不通稅務,覺得好欺負,還不準謝大人一起去呢。”

有好幾位官員上奏皇帝,極陳謝大人勞苦功高,當給足謝大人顏面,令其回江南榮養。其實就是怕謝延卿致仕之後,名正言順地出現在欽差隊伍裏。

賀今行說:“不可能讓謝大人去的。”

幾十年的老戶官,真讓他上手查,別說裏外兩套賬,再來幾層障眼法都能給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後面,“謝靈意的目的,應該也是想與謝大人一同南下。”

陛下讚謝靈意勇氣可嘉,擇完欽差班底,問他還需要些什麽。他請禁軍兩百,尚方寶劍一柄,從廣泉路查起。

謝延卿要回江南。但江南路的商業因為前年的水患損失慘重,清過一回田,查過一回稅,又還在免賦稅期間,不可能從這裏開始。

選擇廣泉路開刀,謝靈意就能帶著禁軍護送自己的祖父到江南路。

他思及此,取來紙筆信紙,“清河縣乃臨州治下,我給康大人寫信,托他對外祖父照顧一二。”

賀冬就幫他研磨。

“回江南的路不好走,廣泉路的稅也不好查。”

鹽茶兩稅皆是商稅,除去江南,就以廣泉商業最為發達。且廣泉路又產海鹽又產茶,兩稅合計是此回要查的五路之中最重的,其間的水想必也深得很。

謝靈意此番一去,就挑了塊最硬的骨頭。啃得下來,後路未必暢通,啃不下來,卻是一點後路都沒有了。況且鹽茶清稅還關系著國庫的填補,意義重大,除了地方爭鬥,朝廷亦必起傾軋。

但廣泉路離賀今行太遠,他也並不擅長行商一道,對官商之間的門道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知該如何才能幫上忙。他琢磨過後,決定向王玡天去信請教。

其二,則是出使南越的人選。

除夕那日的小朝會上,巡查鹽茶稅的欽差敲定之後,提及此事,有名職階不高的官員提名了翰林院另一位編纂裴澗。

理由很簡單,裴編纂狀元出身,風姿高雅,形容俊秀,禮儀完美,又精通南越古話,年紀輕能趕長路能吃苦,是非常合適的人選嘛。

翰林學士冷笑,當我翰林院是予取予求的館子麽,挑走一個又要一個。他以裴明憫沒有出使經驗,且忙於編修中慶史志為由,認為這個提議並不妥。

傅禹成當時就跳出來反駁。

經驗這玩意兒,誰不是歷練出來的?我大宣開國以來多少年輕使節,揚名番邦?

另外史志這東西,說重要確實重要,皇帝下令編寫,翰林院就怠慢不得,每月每旬都要報得出進度。但說它有多緊急吧,那也沒有。史志什麽時候不能寫?出使南越卻是迫在眉睫。朝廷需要他,不能因為他是裴相爺的兒子就護著吧?

這番爭論過了除夕宮宴,才由禦筆朱批一錘定音。

使節依然由禮部侍郎王正玄擔任,而裴明憫則停下手頭史志的編寫,作為王侍郎的副手一同前往南越。

賀今行收到消息時,按時間推算,欽差將至廣泉,使團才將出發。在出使一事上,朝廷內部的態度至少看起來是一樣的,都希望速戰速決。己方準備做足了,和談的成敗關鍵就在於南越一方。

但南越人貪婪狡詐不提,西涼人是否還會繼續在中間搞鬼,也得打個問號。

賀冬說:“裴氏與顧氏乃世交,雖不通婚,但交情一直在。帶個裴家人去,效果肯定比讓王正玄一個人去要好吧?”

“是這樣。使團進入南越地界,南方軍不能過邊境,但一定會做好隨時支援的準備。以明憫與橫之的能力,若是搭檔,定能事半功倍。”賀今行鋪開一張空白的信紙,提筆良久,只寫了四個字,“見信如晤”。

說些什麽呢?他猶豫再三,還是以公事開頭,以祝願和談成功、使團平安歸來收尾。然而一切說盡了,他的手仍不肯擱筆。

罷了,他的心與手達成和解,末尾再添一句:你回去可還順利?

翌日出去寄信,湯縣丞便知道縣尊回來了,專門和周碾等人一起來幫忙打掃後衙。

大家只當他出遠門尋親訪友,歸來後還是他們所敬愛的縣尊。宣京的風起雲湧未有一絲流傳到這個邊陲小縣,人們興致盎然談論的依舊是身邊接觸到的話題。

湯縣丞計劃著元宵辦個燈會,開年就在準備。賀今行聽他說了,在元宵那天,特地把帶過來的那盞滾燈,掛到了縣衙大門外。

蠟燭點上,便和一整條街的花燈融匯成一條光河。

燈會沒有幾個項目,花樣都在燈籠的造型上,但整座小城都被妝點得很漂亮,很熱鬧。

“宣京是樣樣都不簡單,但誰說在宣京就一定比在這裏過得高興?”賀冬感慨完,也提了盞燈上街去。

賀今行留在縣衙,漫無邊際地想,宣京雖然實施了宵禁,但上元節應該會有特赦吧。

路過的大人們都向他打招呼,小孩子則跑過來給他看自己的燈,來一個他就發一塊糖出去。最後湯縣丞過來陪他坐一會兒,指著頭上那只燈籠說:“縣尊,這是滾燈吧?怎麽翻動都不會熄滅,單掛著可惜了。”

“但燈籠本來就是照明用的,掛著又何妨?”他看著湯縣丞一臉的不信,摸了摸耳垂,不好意思地說出實情:“好吧,這燈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送的,我怕放下來,不小心就弄壞了。”

不想藏起來,想拿出來,點上燈給所有人看。但因這燈很特別,又怕過往那些孩童玩兒的時候手重,把裱紙戳破,把竹骨碰折。

所以高高掛起來,讓路過的人們能一眼瞥到,然後以為是一盞普通的燈籠,又很快移開目光。

誰知湯縣丞聽了,表情由狐疑變成豁然開朗,甚至帶上了幾分調侃,湊過來悄悄問:“縣尊,您是不是回家相親去了?”

“就您這位朋友吧。”湯縣丞捂著嘴笑,又擺手說:“我懂,我懂。”

“不是。”賀今行哭笑不得,澄清完自己真沒去相親,忽道:“我問一個問題,你別被嚇到。”“就是,你見過,一個男人,喜歡另一個男人嗎?”

“啊?”湯縣丞呆了一下,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這真沒有。”

賀今行看著他的反應,也緩緩笑道:“我以前也沒有。書上說,這個世界裏,男為陽,女為陰,陰陽敦倫調和才是常理。我就想,如果不和呢?”

律法裏沒有提及非男女的夫妻關系,就連婚嫁二字,搭配的字眼也往往是男婚、女嫁。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如果想要成親,姻親怎麽結、名分怎麽定,甚至還有孩子、繼承權、對雙方家族責任等等問題,都沒有任何明文的規定。

這是否代表著這樣的事情十分少見,或者並不被世俗倫理接受?

如果堅持打破世俗陳規,那麽會得到什麽樣的結果?

這個問題他想了許久,但他不好問冬叔,也不好問持鴛姑姑。他們太看重他,就免不了想太多,徒增更多的擔憂。而湯縣丞與他熟識,又不了解他的過往與背景,反倒成了適合傾訴的對象。

湯縣丞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味兒來,咂摸道:“縣尊,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但如果是您的話……您看咱們縣衙現在也近百號人,誰沒被人拉著打聽過您有沒有家室?想嫁給您的人那麽多,這些人裏出現一兩個男的,也是很、應該是正常的吧?”

他看賀今行沒有說話,又聯想到另外一種可能,驚訝之餘,搜腸刮肚地勸解:“其實和誰過日子這個事兒吧,那都得自個兒一天一天地去試,試過了才知道合適不合適。光是一個口味鹹淡輕重的問題,就能拆散一對神仙眷侶。但有些看起來不合適的,關起門來偏生就能把日子過得很好。這個不講道理的,您也不用,呃,想太多……”

賀今行認真聽他說完,想了一會兒,起身作揖:“多謝縣丞。”

待到燈會結束,他把那盞滾燈取下來,抱回房裏放妥當了,躺上床仍在想先前的問題。

就算不顧忌世俗。他已獨自走過很長的路,見過很多的人,經歷過很多的事,能把自己照顧好,處世也越漸得心應手。和某個人在一起,未必比他一個人輕松便利。那麽他還需要另外一個人嗎?

更何況結合的意義,應當包括責任。以他現在以及未來的情況,能對另外一個人完全的負責嗎?他這一生還能有多少時間,來換那個人的一輩子?

元宵一過,縣衙再度開衙,賀今行忙著處理累積的公務,不再去想其他。

天氣漸漸回暖,又一年春耕將要開始,城墻也繼續修築起來。

商旅帶著貨物來往雲織,規模比去年冬天又要大一些,裏面不少新面孔,都是其他地方聽說了此地商機而來的商人。

他們讓雲織更加活躍,但也帶來了很多變化,賀今行因此帶著官府重新制定了更加合適的規則。

到月底,新的消息被流民帶進雲織。寧西路開始全境征調徭役,集中到荼州,加大新鐵礦的開采力度。

新城區也可以慢慢開始建設起來。除開去年賣地的規劃,江南路重修太平大壩的方法又給了賀今行靈感,讓他進一步完善規劃。

同一時段,業餘山上的冰雪開始融化。西面山麓下,打磨已久的鐵蹄蠢蠢欲動。

仙慈關外,幾匹飛奔的駿馬偏離葉河,北上而去。

——春天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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