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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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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四十二

“阿已!”

賀今行聞聲一驚,回頭發現是顧橫之的時候,又放下心。

後者把撿起的鬥篷搭到馬背上,快步過來問:“傷到哪裏?重不重?”

他咽下翻湧到喉嚨口的腥甜,“我沒事,但人跑了。”

他遲一步未看清人往哪邊潛走,又知道自己水性並不是很好,所以沒有強行跟著跳下去。

顧橫之看了一眼護城河,水面風平浪靜,目光便又移回來,“抱歉。”

他不習慣叫賀靈朝,剛剛又不能叫“今行”,情急之下就脫口叫了“阿已”,並非故意。

“這有什麽,稱呼而已……嘶。”賀今行猜是他爹跟人提過那個小字,沒有在意,打算擦掉匕首上的血和泥,才後知後覺握匕的這只手動一下就痛得要命。

他解開腕帶,卷起衣袖,發現右手腕連帶半截小臂已經腫起。看腫脹和疼痛程度,骨頭或許有一點裂開。

在外受傷多了,慢慢就會分辨處理一些輕傷尤其跌打損傷。

“得去找大夫。”顧橫之欲幫他臺住手臂,又怕皮肉受力更疼,最後只幫忙拿著匕首。

賀今行搖頭:“問題不大,等兵馬司和刑部的人來了,再去。”

顧橫之想馬上去,但理智告訴他,今行說得對,官兵馬上會到,還有很多事需要解決。他沒再說什麽,低頭用手帕擦拭匕首上的汙跡。

賀今行感覺到他似乎有些不高興,看他動作,想起這匕首正是他在鹿鳴宴上送的那一把。就找話題:“說起來還得謝謝你這把刀,當真削金斷玉。”

“陛下賞的。”顧橫之捏著刃身把擦幹凈的匕首遞還。他確實有些失落,但矛頭對的自己。

賀今行左手接過來,插回鞘中,微微一笑:“那個時候的賞賜,武殿試?嗯,我記得那回你贏了我大哥。”

“那時長期尚不擅馬戰,我占便宜。”

“可贏了就是贏了啊。有名字嗎?”

“陛下沒有說過。”

“那要不你取一個吧?”賀今行眨眨眼:“有名字會更加特別。”

特別嗎?顧橫之與他一起往回走,思索片刻便說:“召猊。以言曰召,食虎豹豺狼之猊。”

“好名字,兵器是得兇點兒。”賀今行默念兩遍,便牢牢記住。

明夜在不遠處啃枯草,一只白鴿停在它腦袋頂上,啄梳自己的羽毛。兩人過去,這倆貨都視若無睹。

再遠處,關了一半的城門被推開,大隊身著黑底紅邊制服的捕快湧出來。

先趕到的竟是刑部,為首之人乃督捕司郎中。

賀今行的鬥篷沾了不少雪泥,顧橫之把自己的披風給他,他稍作遲疑便接來裹上了。

一是遮住衣裙上的臟汙,二是遮住腫脹不能動的手臂,免得對方找大夫來看傷,他不好拒絕。

“此人就是初十那天晚上逃走的第三名刺客。我刺了他一刀,在右腹。但後續追蹤不及,被他跳入護城河跑了。”

雙方照面,他便主動報上情況。

郎中當即布置人手去追,又問:“郡主可能描述此人形容?”

“他應該易了容。”賀今行只能描述身形,然後把對方在驛館附近客棧住宿的事情說了。

這位郎中瞬間色變,又招來一名下屬,耳語幾句打發走。然後才問:“郡主可知謝靈意下落?”

“我們約了今日在那家客棧見面吃飯,發現刺客蹤跡之後,我就讓他先回去了。大人找他是為了?”

郎中皺眉:“殷侯府在內城東,謝家在外城南,為何約在琉璃街?”

“因為我住在驛館。”顧橫之接話。

“顧將軍也有約?”

“是。”

郎中一時噎住,有顧橫之在其中,那約在驛館旁邊的客棧就沒什麽可質疑的了。

他們刑部是懷疑謝氏祖孫有問題,但暫時沒有證據,也不能對外透露。他只能再按例詢問一些案件細節。

這時,兵馬司的人才姍姍來遲。

速度並不能說特別慢,但刑部在謝靈意身邊布了眼線,兵馬司也在驛館附近巡邏。賀今行以為他們會同時趕到,而現下更像是兵馬司有意慢了一步,或者說,在趕來之前先做了別的事。

這些暫時無法去印證,他看著滿臉堆笑走過來的兵馬司副指揮使,長眉一揚。

若他沒記錯的話,此人名叫趙睿,前任稷州衛監軍,同楊語鹹一道因重明湖填沙案被押解進京,本該罷官流徙,今時今日看起來卻春風得意得緊。

趙副指揮使一來,先同大家見禮,然後套近乎,馬屁又臭又長還滔滔不絕。

其餘人都不喜他這副腔調,打斷了他,趕緊公事公辦。

就在官兵自安定門散開搜查之際,北上幾百丈遠,護城河左岸,幾個樵夫打扮的人沿堤焦急地巡視水中是否有異樣。

突然,水中“嘩啦”冒出一顆頭顱,向他們招手。他們大喜不已,忙忙拋下繩索。

然而把人拉上來,才發現他面色慘白,手按著的右腹還在滲血。

幾人大驚:“將軍受傷了!”

那日阿心道這他娘的還要你們說,然而他此時虛弱無比,只能節省力氣下令:“趕緊轉移!”

“樵夫”們給他草草包紮之後,便擡著人奔向附近的村落,那裏有他們的暫時據點。

天上下著雪,四野白茫茫一片,偶爾經過一兩戶人家,都閉著門窩冬,竟也無人註意到他們。

然而這寒冷的天氣亦令那日阿備受煎熬,他腹部那道傷本不致命,但在這個天裏的護城河帶傷游了一刻時間,就變得致命起來。

下屬們進屋就生火找藥箱。

一壺酒澆在傷口上,痛得他差點暈厥,牙關幾欲咬碎才挺過上藥。然後才有心力叫人把那個奴隸帶上來,和自己交換衣裳。

他們扮作商隊隨南越使臣一道進京之後,他就頂替了一個南越奴隸的位置,而被頂替的那個則從入城開始就一直被關在此地。

他只說自己有用,使臣也沒問什麽,反正一個不值錢的奴隸而已嘛。

南越訓練的奴隸從不知反抗為何物,哪怕被人一刀刺進腹部,沒有舌頭的嘴巴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只有手腳本能地掙紮。然而被兩個人死死地按著,沒多久便一動不動。

那日阿紮好繃帶,烤著火,緩和許多,就把自己臉上的那張帶胎記的皮撕下來,按到這個奴隸烙了印的臉上。

一個西涼人說:“這奴隸能為太子大計而死,也算走運。”

其他人皆點頭讚同,又有一人匆匆趕來,遞上才收到的消息。

那日阿展信一看,正是今日政事堂議事的結果,即道:“把人丟出去,我們立刻動身回大涼。”

下屬喜道:“咱們任務要結束了?”

“對小小南越尚要如此委曲求全,宣朝已是外強中幹,氣數就要到頭了!”那日阿大笑,繼而捂著傷處忍咳。

“將軍小心傷。”下屬忙勸。

他吐出一口血沫,揩了唇上血跡,撐著起身卻差點栽倒,不得不讓下屬架著自己。

“走!”他壓下心中怒火。這一刀,早晚奉還!

這廂,賀今行和顧橫之結束刑部與兵馬司的問訊,也脫身回城。

安定門內,受傷的禁軍已被送去醫治,城門官臨時抽調了其他人來守城門。除了有不少刑部和兵馬司相關人員匆忙進出,其他一切恢覆如常,先前看熱鬧的少許百姓也已被驅離。

殷侯府的馬車停在永昌大街街口,賀今行過去,車夫便低聲匯報說,謝家那個小子跑了。

冬師傅交代接應的兄弟,把謝靈意帶到侯府待著,結果人半路就沒了蹤影。而刑部的捕快已經往謝家去了。

“他本就是自由身,去哪兒都行。走就走了罷,不關你們的事。”賀今行讓對方不要著急,“我跟刑部的人說和他還有橫之約定中午在琉璃街見面,只要趕在刑部找到他之前讓他知道這個消息,不要穿幫就好。”

車夫又說:“屬下們正在找他,只是宣京這麽大,萬一在刑部之後找到……”

賀今行沈思片刻,“他入京後交游不廣,現在會去的地方應該就兩個,公主府,或者裴府。”

“我去找。”說話的卻是顧橫之,“我應該快一點。”

賀今行相信以他的能力,在刑部之前找到謝靈意不是難事,但先前編造口供時已經牽連人下水,現在又……罷了,反正自己欠的人情不止這一樣。

“那拜托你了。”

顧橫之估摸了一下時間,說:“晚上見。”然後指指他的右手,“要盡早看大夫。”

“回去就看,冬叔應該在等我。”賀今行舉起左手保證。

兩人各自一同到正陽門才分別,賀今行回到侯府,賀冬果然已在和持鴛一起等他。

他把自己臟掉的鬥篷放進衣籃裏,才想起身上這件披風忘記還給顧橫之了,一時有些懵。

怎麽會忘記呢?

持鴛看著他頗有幾分懊惱的表情,忍不住笑:“是顧公子的吧?奴婢一道送去洗了就是。”

他輕咳一聲,單手把披風脫下來交給對方,待人端著衣籃走了,才折起衣袖。

手腕的情況比他估計的要嚴重一點,賀冬不止給他貼了膏藥,還捆上了夾板。

他輕輕擺動右手適應了一下,欲言又止。

賀冬不用猜就知道他想什麽,“好好將養著,除夕之前能拆。”

“那就好。”賀今行露出笑容,不用說就把左手伸出去。

賀冬卻沒再像從前一樣又氣又急地叮囑,只繼續把脈,然後開一張調理內傷的方子。

他是希望自家小主子遠離危險不假。但他們這撥人,本就是茍存下的性命,生死懸在頭上,搏命才有機會。就像今日他只是跟一路,就差點跑散自己這把老骨頭,更遑論還要和那賊子交手,之後還得應付官差。他如何還能苛責。

途中,殷侯過來,旁觀了一會兒,待賀冬收拾藥箱去抓藥,才問:“認得是誰麽?”

賀今行正想和他說這件事,“爹你也認得的,西涼人,那日阿。”

賀易津皺眉:“又是他,竟混進京裏來了。”

“我懷疑他是和南越人一起來的。劍門關遇襲之前,師父就在蒼溪林海看到過西涼人和南越人混在一起。”賀今行忽地醍醐灌頂,“我之前就懷疑過劍門關遇襲與西涼人有關聯,但一直沒有證據,也沒想明白為什麽。現在看,他們不止挑動南越發起突襲,還潛入宣京攪弄和談——他們不想讓大宣與南越成功談和,或者說不能那麽輕易談和。”

“但是那晚有三撥刺客行刺,除了裴黨,那日阿,還有一撥是誰的人?而且那日阿在宣京興風作浪,定然有人予他方便助他行事,又不知是誰。”

說到這裏,他想起昨晚的事,謝延卿的話讓他做了一宿的夢。他頭一回不知該如何處理,被驚變短暫壓下去的煩躁,此刻又自心底升起。他不能去參劾他的外祖父,但也不能當作不知道,就這麽放任。幸而他爹在這裏,他可以把這些傾訴出來。

賀易津聽完,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或是惋惜,沈默許久,才嘆了口氣。

“謝大人敢這麽做,就沒有想過給自己留退路,你不必因為他而做什麽。”

賀今行喃喃道:“什麽都不必做嗎?”

賀易津卻問他:“你想知道那場戰爭的真相嗎?”

他怔了怔,最後說:“我沒想過這件事。”

他一直都有預感,他早晚會知道,但是他從來沒有主動尋找過,也沒有讓身邊的人去探查。

“……我不想因為要這個真相,而造成更多的犧牲或是災難。”

不管受到影響、承擔結果的是他的親人還是其他人,對他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都會令他感到難過。

“為什麽不能換一種方式?”

為什麽要這樣做?以肉餵虎,與虎謀皮,怎麽會有好結果?

他站在四壁蕭條的堂屋裏,心中也如這屋子一般蕭瑟。

賀易津站起來,張開胳膊,避著他受傷的右手,將他攬進懷裏,“這不是你的錯,不要愧疚。”

他把臉貼著父親的胸膛,將眼淚閉回眼眶。

“謝大人是我一直都很尊重的人,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將由他自己承擔結果。”賀易津摸摸他的頭發,溫聲道:“我們無法替他承受一切,也改變不了他的選擇,但是我們不會和他走一樣的路。”

他的老丈人也深知這一點,或許還會為此感到欣慰。

賀今行慢慢平覆下來,低聲說:“當務之急,還是揪出朝廷內部其他與那日阿有聯系的人。”

他也因此沒有將第三名刺客是西涼人的消息告知刑部那位督捕司郎中,就怕打草驚蛇,反讓這些奸細提早得知風聲藏匿下去。

賀易津放開他,肅容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立刻親自去將消息告知崔連壁。”

他想起上半年在衷州收的那封用西涼話與大宣官話寫就的信,“不知崔大人查得如何。”

他一直也有些疑惑,兵部在朝中地位不高,勢力不大,但他爹和軍師都很放心地將這個重要的任務交給了崔大人。

崔大人是怎麽查的呢?他這麽想也這麽問了出來。

賀易津理所當然地笑道:“當然是靠陛下啊。”

陛下?賀今行若有所思。

“你以為本堂能坐在這裏靠的是什麽,陛下的信任?還是籠絡朝臣的手段?”

議事結束之後,政事堂裏只剩四個人。秦相爺疲憊不已,靠在圈椅裏閉眼休憩。

傅禹成一臉狐疑:“難道不是?”

常言伴君如伴虎,他們底下這些人是伴虎,秦相爺就是簡在帝心啊。

秦毓章懶得搭理他,剛從外面進來不久的錢主簿便婉言提醒他可以走了。

傅大人磨磨蹭蹭地出去,一帶上大門,就變了臉色,大步離開。

堂內,秦毓章睜開眼,看向一直安靜地坐在下首的人,“謝大人以為呢?”

謝尚書的狀況也不大好,耷拉著眼皮回:“這滿朝文武,能位列崇和殿,哪個不是對陛下有用之人?”

秦毓章道:“謝大人是聰明人。那就應該知道,能臣與忠臣,在陛下眼裏是一樣的。”

他擡手示意,錢書醒就捧著一只托盤走到謝大人面前,將盤中事物給他看。

那是半截刀刃,斷痕不平,刃尖微卷。

謝延卿的眼皮動了一下。

“你的孫子膽子挺大,說殺人就動手去殺人,只可惜讀書人在功夫上花費的時間總不及武人。”

秦相爺向來大度,說完這斷刃來處,便不再言語,留出足夠的時間給人權衡決斷。

但錢主簿盡職盡責,過了一盞茶便道:“謝大人,十一晚上,令孫自鴻臚寺歸家,路過琉璃街正口,買了一樣玩具,送給一個孩子。”

話至於此,謝延卿撐著椅旁的方幾站起來,看向上首,“秦相爺想要下官怎麽做?”

秦毓章平靜地回望,“這件事鬧了太久,謝大人來做個了結罷。”

謝延卿顫巍巍舉起雙臂,躬身作了一揖。

“好,下官會自請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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