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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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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二十七

賀今行當然不知道秦相爺到底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這幾位想從他這裏得到個什麽意思。

但顯然,他們身為秦相爺一派的人,把他也當成自己派系的人了。他依著馮於驍的言慢慢坐下,並不貿然答話。

孫妙年沈不住氣,劈頭蓋臉地說:“我和齊大人早就給相爺去過信,跟著急報前後腳到的,政事堂發下來的批覆也是讓先開吳、儼兩州的糧倉,我們以為他老人家應該是知道江南四州的常平倉根本撐不了二十天的啊!可現在怎麽又讓忠義侯來了?若非運河上都是柳氏的人,一直盯著使船,才能提前把人攔下。否則真讓他微服私訪下來,咱們不如直接進牢子還快些!還有張文俊,要逼著咱們……”

“什麽?”賀今行震驚得站起來。

“撐不到二十天?”他低聲喃喃,腦子裏飛速地閃過各種信息與猜測,驚駭地看向齊宗源,“你們假報公文了?”

先前在議事堂商議的籌款期限和數額,皆是以官府還能再賑濟到廿二為前提。若是不能,那勢必還要再提前才行。

他立刻追問:“臨州和淮州的常平倉裏還有多少糧食?”

“……什麽?”孫妙年的驚訝不比他少,睜圓了雙目,快速道:“難道秦相爺沒有知會過你?”

“那他派你來幹什麽?是他親自派你來的吧?”馮於驍連著問。

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向齊宗源,對了一遍眼神,三雙眼睛裏皆是“糟糕”二字。

賀今行不著痕跡地撐住桌角,一時大起大落的情緒令他臟腑氣血翻湧,闔眼片刻才平靜下來,按實說:“忠義侯為欽差,是由裴大人舉薦,陛下首可,並非秦大人一人能左右。且秦大人讓下官來,是要下官請諸位大人實心盡力,用心救災。”

他這話如秤砣,沈了地便再無回響。

屋中另三人都變了神色,齊宗源道:“秦相爺的話就只有這些?”

賀今行道:“確只有這些。”

半晌,齊宗源靠上椅背,“本臺知道了,午膳應當已備好,賀大人就先回去吧。”

“請齊大人容下官多說一句。”他拱手道:“若是臨淮兩州的常平倉賑濟糧不夠,還望大人開誠布公,我們再根據實際情況加快籌款的速度,災情刻不容緩,一日都耽擱不得。”

少年深深一揖,才轉身離開。

門一關,孫妙年便破口大罵:“我老孫還以為這是新上位的心腹,沒成想就是個馬前卒,還是個滿口假仁假義的楞頭青。讀幾本書就自以為了不得,他懂個屁!”

齊宗源示意他稍安勿躁,嘆道:“這樣的人派下來做事是樣樣不成,樣樣壞事。但又確實是秦相爺指的人沒錯……你們說他到底什麽意思?”

“總不能是玩兒我們吧?”馮於驍說:“但常平倉的事情讓這楞頭青知道了,他會不會告訴忠義侯和沈亦德他們,咱們怎麽應對?”

“那幾個糧倉,也不怕他說,反正賬目是做好了的。至於秦相爺的深意,我再寫信問問罷。”

齊宗源扶著額側思慮半晌,溢出一絲冷笑:“其實也不難猜,忠義侯與沈亦德替裴孟檀來拿咱們的錯處,想借此攻擊秦相爺。他們在宣京爭朝班裏的位置,卻要在咱們江南路打擂臺,拿咱們的身家性命做棋子。”

馮於驍皺眉:“不過這回欽差巡察的差使讓裴孟檀攬了攤子,秦相爺只插進來一個人,是不是朝中局勢有變啊?”

“管他怎麽變,裴孟檀還能壓過秦相爺不成?”孫妙年哼了一聲,“也甭管是誰,咱們逢年過節送上去的孝敬可不少,除了才死的孟老頭,滿朝哪個沒收過江南的東西?想就這麽作踐咱們,也得掂量掂量自個兒拿不拿得起!”

“沒到那個地步!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能先過腦子再說話?”齊宗源打斷他,不耐煩道:“先把眼前這關過了再說。欽差要咱們弄錢,那咱們就弄。你馬上就去下帖子,明晚在總督衙門設宴,請江南各大世家的當家人前來。”

孫妙年不情不願地咽下埋怨,轉臉又吹胡子瞪眼地說:“可四月才辦過一次‘百花宴’啊,按慣例下一次得到中秋,提前兩個月,這我得遭多少咒?況且這惡人咱們做,罵名咱們擔,欽差倒落得清閑,白白等著撿功勞。我可不樂意。”

齊宗源道:“笑話,既然來了,還想穩坐釣魚臺,沒這麽容易。你的帖子裏就寫,欽差說了,這是為朝廷分憂,為百姓解難,我看誰敢不來。你提前打好招呼,敢不來的,可別怪欽差一封奏表上報朝廷,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本臺也救不了。”

馮於驍頷首道:“若是有哪家還要推拒,我帶人去辦。城裏的‘洗賊名’,鄉裏的‘驗白屍’,不怕他們不肯松口。”

“就這麽辦。”齊宗源拿定主意,讓他們各自回衙門。

人走光了,浣聲抱著琴進來,只行禮,不言語。

他一指對墻的琴臺,“彈。”

伶人就了位,擊玉之音便淙淙而來。

一曲罷,齊宗源再道:“別新起了,就彈那天船上那一首。”

琴弦卻久久沒有被撥動。

“不願意?”齊宗源笑了,“穿著我的衣裳,住著我的房子,花著我的銀子,還要自比阮嗣宗,妄圖以曲傳意。這些我都能作罷,不追究,可人看不上你啊。你說說,我這買賣是不是虧大了?”

浣聲窈窕而起,按著琴弦的指尖滑下來,疊在身前,仍是沈默不語。

這廂,賀今行聽到了孫妙年專門說給他的那幾句,只作過耳輕風,拂過便消散無蹤。

他回到客院,直接去敲嬴淳懿的房門,但敲了幾次,都無人應答。

隔壁卻“吱呀”鉆出個人,對他喊道:“別敲了,侯爺和沈大人一起出去了,不在。”

“盛大人。”他無奈地招呼了一聲。

“怎麽了?這愁眉不展的。”盛環頌走出來,叉著腰打了個飽嗝,“我說小賀大人,你這年紀輕輕的,一天到晚放輕松些嘛。”

“有些事,十萬火急,必須鄭重對待。”賀今行搖頭,他本想將常平倉存糧不足的事情告訴嬴淳懿,但沒想到對方這會兒不在,只能晚些等人回來再說。

盛環頌與他同時搖頭,“不對不對,有一句話,我們堂官兒時常念在嘴裏,叫‘天行有常’。萬事萬物都有它自己的發展趨勢,你再急,也是急不來的。”

“謝盛大人開解,但下官還做不到‘上善若水’。”賀今行抱歉地說,做了禮便先行回屋。

嘖,看來剛剛發生了什麽大事兒啊,盛環頌心道。他獨自倚在門前,看著少年的房間,拄著下巴若有所思。

而房間裏,正在餐飯裏挑挑揀揀的秦幼合見賀今行回來,立即放了筷子,把手邊的另一個食盒推給他,“你終於回來了,喏,給你留的飯。”

後者欲直接再去寫兩封信,但看食盒豐盛還冒著熱氣,便坐下來先吃了再說。同時不忘催促對坐的小少爺,“你也吃呀,別浪費。”

“哦。”秦幼合原本覺得這些菜一點兒都不好吃,但看他似乎吃得很香,也跟著一勺一勺不知不覺地吃完。

飯後已過申時,賀今行寫完信,用蠟封好,出門去寄。秦幼合也寫了信,便同他一路。

外面仍舊是瓢潑大雨,白晝如夜。

兩人在衙門裏打聽了官郵所在,寄完信回來,便被衙役帶到了大堂。

還未走近,便聽堂中有人高聲道:“……隨時都可能決口,是堵是疏,還請諸位大人速速做決定!”

賀今行幾步趕過去,大堂裏齊宗源與孫馮二人並欽差使團其餘四人皆在,還有幾個戴鬥笠披蓑衣的人,雨具下是河道衙門的官服。

“當然要堵!若白浪磯再決口,那我臨州城豈不是要被再淹一回?”齊宗源直接發號施令,點齊總督衙門班吏前往白浪磯,同時命馮於驍去調北城門的臨州衛過去。

趕回來的兩人雨具穿戴齊全,正好直接融入隊伍裏。

總督府大門外,馬匹已備好。眾人上馬時,賀今行擠到前面去找嬴淳懿,“侯爺,下官有事要報!”

“現下不便,回來再說罷!”後者回頭看他一眼,驅馬便走。

愈臨近夜晚,雨勢愈大;此時又人馬嘈雜,說話都得靠吼。賀今行咬了咬唇,只能回頭。

隊伍越往南走,街上房屋損毀越嚴重,出了南城門,更是一片淤黃,蒼茫原野間已積起沒過馬蹄的雨水。

趕到白浪磯,前幾日才搶築起的堤壩前人聲惶惶,一名主事撲到齊宗源的馬前,驚叫道:“大人,堤前已出現多處管湧,我們人手不夠,請增派人手前去堵口!”

他撲得太快,馬剎不住,眼看馬蹄要踩上他的胳膊,賀今行立刻飛身前去將人扯到一邊。問情況如何時,才發現竟是江與疏。

齊宗源又驚又怒,勒馬高喝道:“還不快快前去堵口!”

長跑跟隨而來的衙役紛紛沖上去,他們不懂河工水經,一時茫然無措。

江與疏來不及回答賀今行,便扯著嗓子喊道:“把地上往外湧泥水的地方都堵住!用你們附近的沙袋木頭石頭!”

他重覆喊了幾遍,嗓子火辣辣地疼,見眾人都明白怎麽做了,就停下來加入其中。

賀今行擡眼一望,看到噴湧最兇猛的一處管口,奔上前。

“今行!”秦幼合在背後叫他,沒叫住,也下了馬跟著他跑。

儲備的沙袋木石很快用盡,然而堤內的水線還在不停上升,從腳踝攀到了小腿肚。

白浪磯是片斜坡,靠近壩體的地方,已蔓到了腰部。

“堵不住了!怎麽辦!”

“堵不住也得堵!”

地面隱隱約約地震顫起來,賀今行看著水線的漲勢感覺不對勁兒。“與疏!”他指著堤壩根處,吼道:“這裏面是不是也有!”

江與疏立刻看過去,洪水渾濁,根本看不清底下三四尺哪裏出了管湧,“肯定有!但摸不準在哪兒!”

“沒沙袋就用身體去堵!”邊上的齊宗源攥緊了韁繩,額上青筋暴起,“有命沒命都得給我堵住了!跳!”

洪水漲得越來越快,眨眼間就蓄起了一泊深潭。

臨州衛還未趕到,眾衙役皆已疲累,站在邊上猶豫不敢跳。

賀今行喘了口氣,扔掉鬥笠,紮入水中。

然而洪水裏睜開眼也根本看不到東西,他觸到底,挨著堤壩根用手腳去探,十來息也沒找到裂口,只能浮出水面,靠著壩體歇氣。

邊上有人大喊:“他跳了!他是京裏來的欽使,他都敢跳,我們有什麽不敢的!”

話落,便有“撲通”“撲通”地入水聲。

賀今行甩去頭臉上的泥水,深吸一口氣,正要再潛下去,驚變突起。

一股磨盤粗的水柱猝然噴發,將恰好游過的一名衙役沖上半空,甩向了堤外的滔滔江水。

他來不及思考,大臂便爆發出一股力量,攀著堤壩躍到空中,截住那名衙役,將對方推了回去。

雨聲與水聲重重交疊,他忽地想起自己曾在這條大河之上與同窗一起乘船游學,聽老師講述先祖聖賢源遠流長的故事。

被江水包圍的那一刻,他看見堤上有人跟著跳了下來。

“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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