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077章 七十四

關燈
第077章 七十四

薈芳館結構特別,進門繞過影壁,便是一座竹木搭就的高臺,左右兩面皆是寬闊的池塘。臺榭極大,容納百十人綽綽有餘。

此時華燈初上,進士們陸陸續續趕來,臺上廳中桌椅已備好,但因正宴未開,只上了茶水果子,便三五成群地聚著賞景閑聊。

因文官與武官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文進士與武進士便各據一邊。

賀今行與晏塵水到時,看到的便是一派文武分明的局面,他倆環顧一圈,幾乎沒有猶豫地去了武進士那邊。

“好好地怎麽過來了,不和同科一起?”賀長期抱臂挑眉,嘴角卻帶著笑。

晏塵水直接坐下,“這邊人少,空氣都清新些,為什麽不來?”

賀今行穿著那身星藍長袍,也笑道:“大哥在,我當然要來打招呼啊。”說罷又看向安靜坐在另一邊的人,打了聲招呼:“橫之。”

顧橫之看著他,微微一笑,頷首回應。

四人占了一張角落裏臨水的桌子,低調之意明顯,故而沒人上前來打擾。

晏塵水是本地人,自小聽過不少傳聞,便靠著欄桿饒有興致地介紹:“這兒本是皇家別院,先帝曾賜給先楚王。先楚王常在此設宴出題,開宴時人人皆可入內嘗試解題,無論解對與否,凡是能得楚王青眼者,皆可落座受享。薈芳館因此別稱‘楚王館’,與‘秦王閣’一並名揚天下,成為無數鳳泊鸞漂渴望藉以成名的舞臺。”

他喝口水,又指著池塘中央形似寶塔的假山,“那就是薈芳塔,兩邊各一座。據說薈芳館裏每出一篇無可挑剔的詩詞文章,楚王就會讓人謄刻在他花重金尋來的奇石上,再供奉於此。前來求名者太多,以致刻文石竟壘成了山。可惜天色已晚,不然咱們可以乘著竹筏前去觀賞一番,看看這一座寶塔是真遺珠還是混有魚目。”

“這段淵源我也聽過一些。如今斯人已逝,薈芳館聚引天下賢才的作用倒是流傳了下來。”賀今行看著水中倒映的山石輪廓與粼粼燈火,也有些感慨。

別院本就華麗,先楚王又鑿池引水,尋奇石壘就奇山;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座碑,刻的每一篇詩賦文章都是一道魂,千百道魂吟哦築就先楚王的愛才之名。

賀長期捏了兩顆花生米,一面拋著玩兒,一面說:“這石頭文章我不好評判,但可以說,先楚王是做名聲的一把好手。”

“無論求才還是求名,不沖突嘛。”賀今行伸指去撈拋至半空的花生,“況且結果是兩全其美,有才又有名。”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要得太多,不容易長久!”賀長期擡掌截住他的指尖,被他一縮一挑脫開,好勝心立出,幹脆閉了嘴,專心在桌角過起招來。

另兩人看他倆打,也不再說話。

少頃,一聲輕笑打破沈默。

“原來你們躲在這兒。”

賀今行停了手,尋聲望去,兩個人悠悠地走過來。

“叫我和阿拙好找。”正是將將趕來的裴明憫和江拙。

“咦。”晏塵水一邊挪座,一邊奇道:“你倆怎麽不和裴大人一起來?”

鹿鳴宴是為新科進士專設,進士們不論文武,皆可稱一句來日棟梁,皇帝為表重視,往往會派一位大臣代表他前來祝賀。這個人選地位不能低、名聲不能弱、還要與陛下關系親近,因宴會由禮部儀制司負責操辦,皇帝近幾屆都順勢點了禮部尚書裴孟檀。

裴明憫卻笑道:“莫說我父親並不會來,就算來,我也不能和他一起啊。”

晏塵水:“你爹不來?那今晚是誰?”

賀今行也猜測道:“或許是某一位考官?”

江拙這些時日耳濡目染,也開始敢於討論朝中那些大人物,“秦大人?孟大人?”

卻聽大門那頭響起內侍尖細的高唱。

“忠義侯到——”

賀今行頓時一驚,隨即眉頭皺起。

幾人面面相覷,而後一齊站起來,前往花廳那邊。

他正要一起走,卻聽有人叫他:“今行。”

本是不算有辨識度的音色,但真聽過一回,就很難忘記。

除了顧橫之,沒有別人。

“嗯?”他回身看去,驚訝蓋過疑惑,打趣道:“難得聽你主動說話。”

顧橫之註視著他,微抿的嘴角揚起明顯的弧度,兩個梨渦久久不散。

“有事可以直說。”賀今行暼一眼走出丈遠的同伴們,莫名有種特意撇下眾人偷偷幹什麽事的感覺,遂不自覺地摸了摸耳垂。

顧橫之擡手伸到他面前,手裏握著一把匕首。

鎏金鞘,青玉柄,一看即知價值不菲。

“這是?”

“回禮。”

“啊?”賀今行懵了一下,迅速回憶,“小西山,那個扳指?”

顧橫之點點頭:“那是個很好的扳指。”

很契合他的手指,幫助他贏下過好幾次射賽。

阿娘說承了情一定要還,他曾想過送彎刀或者□□,但那些都是軍中的裝備,不是他的。

而現在,他靠自己在武舉裏贏了一把匕首,可以毫無負擔地送給對方。

“可我那是為了謝你在洪水中救了我啊。”賀今行哭笑不得,“你特意送我,我不應該拒絕;但我也不能就這麽白白收下,還得再給你回禮。到時候你若再回我,豈不是循環往覆,沒個終結的時候。”

他說著再也忍不住,肆意地無聲地笑起來。

未至十五,不甚圓融的月亮從池邊樹梢冒出,掛在他肩頭,清亮的光輝凝在他發簪流雲上,蘊成一顆白露。

顧橫之看著他彎彎的眼睛,就像一弦月牙,可以將他身後那輪凸月補成滿月。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覺多。

於是他說:“可。”

可以投桃報李,瓊玖換琚,永不終結。

賀今行也斂了笑,接過對方一直舉著的匕首,正手握鞘,拇指輕輕一撥柄頭,匕身便滑出兩寸。

雪色薄刃在月光下一閃,他神情隨之一亮,“好鋒利的匕首,謝謝啊。”

顧橫之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你倆幹嘛呢?”賀長期走到一半才發現後頭根本沒人,遂沒好氣地回來找他倆。

“這就來了!”賀今行趕忙收了匕首,叫顧橫之:“走。”

來找人的大哥迎面作勢要給他一記爆栗,他矮身躲過,快步跑向遠處站著等他們的裴明憫三人。

“就屬這時候溜得最快。”賀長期搖頭,又叫顧橫之快點兒一起走。

然而後者不疾不徐。

他看著對方可以稱得上是柔和的臉色,納悶兒地問:“你這心情怎麽忽然就變好了?”

“我想起一句詩。”顧橫之擡頭看向浩瀚寰宇。

萬裏晴夜,明月當空。

“什麽?”

“月出皎兮。”

“……”賀長期無語:“我覺得你可以去試試考文舉。”

顧橫之只是笑,也不多說,加快腳步追上同伴們。

剛到中庭,便聽諸人議論紛紛,顯然感到震驚的不止他們。

“怎麽會是小侯爺?”

聖上無子,宗室雕零,在小皇子過繼之前,忠義侯作為唯一的嬴氏子弟,也頗受關註,很多人都聽說過他。

“沒聽說啊,我前天問過我三叔,說還是裴大人來著。”

“那怎麽忽然就變了,難道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此舉有何用意?”

“難道……”

未盡之言在兩列佩刀侍衛湧進庭院時戛然而止,眾人整袖以待,不多時,禮部儀制司郎中引著一人在侍從簇擁之下走來。

這人身材高大,戴玉冠,著圓領窄袖的赤色長袍,寬闊的肩背撐起一條以金線織就的四爪飛龍,系玉帶,佩翡翠;行走間步伐有力,面不言笑,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度。

雖是便服,但也帶著公侯的品級,身份不言而喻。

眾人便齊聲行拜禮。

“諸位請起。”嬴淳懿停下來答禮,拱手道:“陛下特命本侯替他前來向諸位道賀,恭喜諸位兩榜登科,名揚天下。”

朝廷的賞賜在祭祀之後便送到了各人居所,此時眾人無需行大禮,只再一拜,以謝皇恩。

郎中隨即讓手下主事安排進士們入席,一面高聲介紹:“諸位可是有口福了,今晚這宴席的主廚乃是飛還樓的老大廚,早就歇手回家飴兒弄孫的‘杜食翁’。”

無需多言,只要在京城待過的人便知他說的是誰。就連晏塵水都不由發出驚嘆,小聲同賀今行他們說:“這位大師可厲害了,以前在飛還樓掌廚時,皇帝想吃他做的菜都要提前兩個月預訂。”

郎中又道:“若非借了小侯爺的面兒,還真請不來。”

眾人入座,席面酒菜果真豐盛無比,只色香便令人食指大動。當即便有幾人起身特意向小侯爺道謝。

“不過一席酒菜罷了。”嬴淳懿行至主桌,面向眾人道:“本侯昨日才接到旨意,時間匆忙,未來得及給大家備禮,只能討個巧。爾等皆是經世之才,只要用心,假以時日,必能再以官身名震大宣。到時登上崇華殿的元宵宴,別笑話本侯今日寒磣就是了。”

他神情誠懇,態度認真,又玩笑著自嘲以擡高在座進士。不少人感動不已,熱血上頭,好似已然看到未來的自己出將入相一般,紛紛出言應承。

賀今行知道嬴淳懿手裏握有飛還樓的地契,對此舉倒也不算驚訝,只是仍然不解對方為什麽會頂替裴孟檀出現在這裏。

正宴既開,一甲同坐主桌,在座幾人都是“食不言”,奈何前來敬酒者眾。安靜的環境很快吵嚷起來,他便收斂思緒,專心吃席。有人要與他幹一杯,他便抱歉地道一句“身疾忌酒”;有小侯爺與裴家小君子在,也無人刻意糾纏,甚至能收獲一束同情的目光。

觥籌交錯幾許,嬴淳懿接了一圈祝酒,該認的臉都認得差不多了,便借不勝酒力離了席。

侍從包圍著他,想要挽留他的人也沒有辦法。

忠義侯一走,席上眾人徹底放開,互相串場。拘謹的接連離席,剩下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暫時卸了心防,一同尋樂。

花廳桌椅妨礙,便奔至中庭。有人把酒當歌,有人趁醉吟嘯,有人搶了伶人的琵琶、在漏夜裏彈《陽春》;有人為琵琶喝彩,有人不服,抱著一面大鼓爬上臺謝欄桿,迎風擊鼓,袍袖飛蕩,“咚咚咚咚”蓋過全場。

鐵硯磨穿,目不窺園,才登蟾宮、折桂冠。

讀書路到頭,官途初將始,明朝事明朝再思量,今夜且倚東風、豪興徜徉。

鹿鳴宴通常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就是因為這些狂人往往會爛醉如泥,蹬地為席,扯天為被,隨處睡倒,最後還得薈芳館的守侍來挨著蓋毯子。

鬧到亥正時分,就連裴明憫也飲了幾杯酒,面色緋紅,但還記著時辰不早,要歸家去。

賀今行替他去找江拙,找了一圈,才發現他在一面臨水的欄桿旁,一邊焦急地叫著“你小心掉下去”,一邊試圖把蹲在欄桿上的晏塵水給弄下來。

後者懷抱大鼓,埋頭趴在鼓面上,竟睡著了。

江拙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般松了口氣。賀今行卻不敢亂動,回去把自家大哥叫過來,兩人一齊把這一到時間就睡得天昏地暗的人給搬了下來。晏塵水許是喝了許多酒,被折騰著搬到館外竟還沒醒,裴明憫便讓他們把人放到自己馬車上。

這人一遇車座便躺平了,舒坦地伸直手腳,才把懷中鼓放開。

馬車坐不下,賀今行便拜托裴明憫先把晏塵水送回去,又同賀長期和顧橫之告別。

後兩人本想等他一起,但他倆住的客棧挺遠,又和晏家不在一個方向,便也作罷。

兩撥人走遠,街上漸漸冷清下來。

賀今行站了片刻,一個人抱著皮鼓,回館去還給伶人。

盛宴未盡,已是滿目狼藉。

從前先楚王在此大宴前來投名的奇人異士,宴罷或許也是這幅場景。

一名侍女前來與他低聲說了句話,他便跟著她穿過高臺,去了內院。

到得穿堂,侍女便止步告退,賀今行獨自推開房門。

前院聲音都已聽不見,屋裏靜悄悄的,櫃上香爐青煙裊裊。

次間擺著棋桌,嬴淳懿盤坐上位,正在解一盤殘局;靈清目明,不見半點醉意。

賀今行知道他乃“高陽酒徒”,宴上幾杯酒遠不夠填他海量,對坐後開門見山:“秦相主考,王正玄副考,再有裴相代使鹿鳴宴,本是旗鼓相當的局面,你橫插一腳是為什麽?”

嬴淳懿說起昨日去觀看武舉殿試而碰上皇帝,“陛下有命,我自當遵從。”

賀今行並不認可這個理由:“你明知陛下一定會去鏑閣。”

“你忘了?裴相是我的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算不得什麽。”嬴淳懿遞給他一罐白棋,棋子玉質瑩潤透亮,“賀你奪魁。”

他接了棋罐,放在手邊,並不看棋盤,保持著一種安靜的要問出個答案的姿態。

嬴淳懿沈默片刻,才沈聲道:“我若不主動爭取,難道要做一輩子的閑散‘小侯爺’?”

他屈起兩指,以指節輕扣棋盤,“我將要及冠,你也將步入仕途。時不我待,機不可失,再蟄伏下去,怕是等不到出頭的機會了。”

“你身為宗室,師生關系不過一層外衣,沒人會認為你站在裴相那邊。你插手只會把這潭渾水攪得更渾。”賀今行眉頭緊鎖,“秦相與裴相明爭暗鬥已久,眼下看似有機可乘,但機緣還是誘餌尚不可知。況且國庫虧空就是懸在朝廷頭上的利劍,不管誰想出頭都得面對填補虧空的問題,然而補足五百萬兩白銀談何容易?一旦填補不當,鍘刀落下,不知又要砍掉幾顆人頭。”

嬴淳懿卻是模糊地哼笑一聲,“你久不在宣京,嗅覺變得遲鈍了。”

他站起來,負手踱步至窗前,窗扇緊閉,又回過身道:“我跟老師通過氣,嬴旭過繼,外戚強橫到如此地步,就是他秦家走向覆滅的預兆。而國庫虧空大半出在工部,傅禹成也是秦黨的人,這就是他們敲給自己的喪鐘。現在已是三月,只要補不足虧空,不到八月,朝局必起大動蕩。”

賀今行:“你的意思是,你和裴相要隔岸觀火、伺機而動?”

他也直起身,緩慢地說:“我不能理解。國庫虧空固然是秦黨貪得無厭,但國用與民生息息相關,當前難道不該精誠協作,共渡難關,之後再行清算?”

“若這一回還讓秦毓章扛了過去,事後清算又能有多大的力度?”嬴淳懿的聲音冷下來,“沒有不黏汗的錢,也沒有不流血的權。秦毓章權傾朝野,秦黨根深蒂固,要搬倒他,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他停頓片刻,直視著賀今行的眼睛,再低聲道:“秦家把全副身家都押在那個小孩兒身上,就算裴相不是我的老師,我也必須想辦法讓他站在我這邊。”

“裴相可以等,但我不能等。阿已,你能明白嗎?”

“我……”賀今行垂下眼,棋盤上殘局紛亂,無論走哪一步皆是死路。

他按著棋桌,腦海裏思緒飛快地運轉。

嬴淳懿走近一步,繼續說道:“更何況此事並非我主動提起,而是陛下點名要用我。裁撤五城兵馬司一事,我遞了兩回折子,第一回沒有回音,第二回陛下批了準,今日又讓我來見這些新科進士。難道這不是明擺著給我機會嗎?陛下既給了我機會,我就沒有不抓住的理由,也沒有可以退縮的選擇。”

“陛下他——”賀今行猛地擡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

“均衡亂中求,亂起來才好尋破綻。”嬴淳懿一直盯著他,唇角勾起的笑帶著一點睥睨的意味,“我也是今日才想明白。陛下或許膩了太後若有似無的壓制,又或許膩了十幾年如一日的朝局,需要一顆棋子來攪亂局面,好重新掌控朝堂。”

他拈起一粒黑棋,摩挲幾許,“啪”地丟了在棋盤上,微微揚起下頜。

“不如我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