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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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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五十六

給柳從心接風後沒兩天,賀今行又與他一道去給林遠山送行。

時辰太早,晏塵水的睡眠時間雷打不動,便沒有跟著一起。

他輕手輕腳地出了門,柳從心坐在馬背上,擎著烏骨綢傘,向他頷首示意。

柳三尺候在一邊,遞給他一把傘和一條韁繩。

殷侯的馬隊從西城門走,他們便向西行。

五更的更聲在路上響過,賀今行忽地笑了聲。

柳從心問他怎麽了。

他說:“我想起了垂柳亭。”

八個月前,林遠山跟著柳氏商隊一起從稷州走西北。柳從心特意提前叫他一起去垂柳坡送行,兩個人,兩匹馬。

今次只多一個悄無聲息地綴在後頭的柳三尺。

後者回憶道:“那天早上是裴先生的課,我們回去還差點兒被學監逮住。”

“好在翻/墻前聽到了學監說話,不然咱倆都得去洗地板。”賀今行也有些感慨,“我記得那時候你特意把扇墜子換成了平安扣,當時沒敢問你,但應該是為了遠山吧?”

柳從心點點頭,“我們那兒的習俗,擔憂遠游人,就佩戴一枚軟玉平安扣,以期平安。”

“我和遠山一起長大,他有一點心眼,但總不會用,所以我們都不放心他獨自出遠門。林叔秋嬸就他一個兒子,本是讓他跟我一起出來讀書,結果他去參了軍。”

他斜著轉了半圈傘柄,傾落傘面雪花,聲音低沈:“我也不求他出頭,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賀今行沈默了一瞬,只說:“會的。”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說到底是遠山不喜歡讀書。”柳從心偏過頭看著他,緩緩道:“在小西山的時候我對你有偏見,抱歉。”

“啊,為什麽?”他隱約有感覺到,但一直沒想明白緣由。

後者卻不說了。

賀今行不再追問,一時安靜下來。然而還未出這條巷子,便有鐵蹄齊踏的響動打破了靜謐。

兩人立刻趕上去,恰在巷口與橫奔而來的馬隊相遇。

隊伍停下,不過二十餘騎,皆著甲戴盔,披風冒雪。

林遠山護衛在王義先邊側,看見他倆不由眼睛一亮。但他並未出聲打招呼,只快速地伸手揮了一下。

柳從心也向他揮了揮手,然後收了傘,跳下馬,對殷侯與王先生一拜,“還請大帥與軍師多擔待。”

“柳少當家不必擔心。”王義先拱手回他,一語雙關。

賀今行看向賀易津,後者也正瞧他。

在一年最寒冷的一天,父子倆隔著幾丈遠對視一眼,拋開銀子和前程,關懷與擔憂,盡在不言中。

賀易津回頭叫道:“差不多就行了,走!”

“確實耽擱不得,互市將開,有的是事情堆著等我們。”王義先微微笑道:“兩位小友,後會有期。”

馬隊再次動起來,有那麽一瞬間,賀今行只想打馬跟著親長而去。

然而握緊韁繩的手重又松開,他沒忍住,抱拳朗聲道:“前頭風雪大,諸位小心,一路順行!”

林遠山經過他們的瞬間,神采奕奕地比了個手勢。

“放心啦。”

“山兒!你記著我跟你說的話,別瞎逞強!”柳從心追了兩步,朝著背影喊道。

林遠山註意著前路,高舉手臂向後揮了揮。

賀今行跟上前,將他籠在傘下。兩人靜立著,目送人遠去。

當時亭前垂柳依依,而今城下寒雪霏霏。

直到人影徹底融進黎明前的晦色之中,柳從心才道:“謝了。”

賀今行看見他腰間墜著的白玉扣,搖了搖頭,“回去吧。”

兩人在正陽門前分路。

柳從心趕著去見一位賣炭的商人。他要騰出時間讀書,便把該做的事都集中在一起,這幾日行程皆安排得緊鑼密鼓。

賀今行也趕著回去,天還沒亮,他還能練半個時辰的武功。

轉進巷子,遠遠就見晏家門前停著一輛馬車,正有一人提著袍擺從車上下來。

他看清了是誰,走過去笑道:“來得好早。”

“不算早。”裴明憫接過一旁仆從捧著的大方盒,溫言道:“要我說,來得剛好,才能碰上你從外面回來。”

“說得也是。”賀今行點點頭,替他提了書籃,說:“林遠山走了。”

裴明憫頓了頓,嘆道:“走了也好。”

他跟著前者跨過大門。晏大人應當已去了禦史臺,院子裏空蕩蕩的,兩邊廂房都沒有亮燈。

此時沒有火把燈籠,晨曦姍姍來遲,周遭皆是灰蒙蒙的顏色。

他這才知自己確實是來早了。

賀今行帶他放了禮盒,然後點了盞油燈,問:“我要練武,你呢?”

“晨讀時間還沒結束。”裴明憫接過燈臺,從自己的書籃裏摸了一本書,但又立即放下,猶豫地暼向左右。

“老師這會兒應該正在冥想;塵水睡覺特別沈,不到時間,拿銅鑼在他耳邊敲都不一定醒得了。”賀今行指著西廂的檐廊,“你在這兒放心出聲。”

他哭笑不得,應了聲好,幹脆吹了油燈,也不要書,就背誦昨日研讀過的文章。

賀今行也放下心,走到院子中間,擡腕撤步,擺開架勢。

直到天光徹底沖破陰翳,晏塵水才打著哈欠開門出來,看到裴明憫,訝異道:“真來了啊。”

後者停了誦讀,笑道:“我覺得張先生比國子監的先生要好,我想來,所以就來了。”

他聞言,高興地合掌道:“那太好了,你在這裏讀書,咱們飯桌上就可以多添一道菜。嗯,攜香姐姐來了,我得搶先跟她說,讓她做甜口的。”

“你慢慢說,又沒人會跟你搶。”攜香在廚房裏掀開門簾,“去請張先生吃飯。”

五個人坐了一桌,一人一大碗粥,粥是糯米紅糖混花生棗桂等各種幹果熬成。

張厭深端詳片刻,略帶感慨:“臘八粥啊。”

攜香:“是啊,臘八要到了。我許久沒熬過,所以提前試試水,到時候好熬一大鍋,讓你們去施粥。”

裴明憫拾起調羹,忽道:“昨日我聽我爹說起,松江路暴雪壓山,埋了遼州周邊幾縣三十多個村子,最遠的州被封了所有的路,根本進不去。”

“這麽嚴重?”賀今行皺眉道:“我記得一個月前就有雪災,朝廷讓王總督及時賑災並預防,沒防住?”

“天要下大雪,人又不能上天掏個窟窿,把雪塞回去。”晏塵水說罷,舀了一大勺粥吃下。

“具體災情還在察算之中,但想來比一個月前要嚴重許多。”裴明憫放下勺子,“因為王總督上書請求戶部預備國庫賑濟。”

賀今行的動作也跟著一滯,不敢置信道:“那可是松江路啊。”

雖說災情乍一聽很嚴重,但松江路環境氣候如此,各家各戶應該都有準備,存糧存炭充足。且當地人不缺經驗,有一定及時自救的能力,實際情況應當沒有表面看起來的嚴重。

而松江路又是大宣的東北糧倉,一貫物產豐饒糧儲富足,是支撐國庫賦稅盈餘的四路之一。怎會連一次賑災都支撐不起?

況且戶部根本沒錢,近幾個月若沒有突然的進項,是拿不出松江路想要的賑災銀的。王喻玄能做到一路總督,絕不該沒有這點嗅覺。

他有些出神,腦海裏飛快地設想著原因。

他忽然想到前兩日在飛還樓,秦幼合所說的,來補稷州知州一闕的王家嫡長子。

他腦子裏浮出某種猜測,悚然一驚。

卻見晏塵水咕嚕咕嚕喝了半碗粥,一看其他人都沒怎麽動,不由奇怪道:“你們怎麽不吃?吃呀。”

他眼珠子轉了一圈,明白怎麽回事,“哦”了一聲,說道:“松江路離宣京遠著呢,你們不吃,這幾碗粥也飛不過去。就算想去救災,也得自己先吃飽了,才有力氣去嘛。”

張厭深觀察著幾人面色,也道:“王喻玄盤桓松江大半輩子,對雪災有的是經驗,不必太過擔心。”

他吹了吹粥,任其冒起一陣熱氣,模糊了視野。

但他的語聲溫和而沈穩:“力有不逮,鞭長莫及,再憂心也只是瞎操心,不如做好眼前。塵水說得對,你們該快些吃粥,吃完好做你們現在該做的事。”

賀今行只是一時驚楞,聞言回神便開始重新動勺。

裴明憫沈吟幾許,也道:“張先生說得是。”

幾人吃過早飯,開始上課。

松江路的暴雪到底離他們太遙遠,沒有砸到眼前來,便只成了一道令人隱隱擔憂的插曲。

小寒過了沒兩日,便是臘八。

宮裏按慣例在宣京城南北兩門外施百家飯。京中世族與各路富貴人家也紛紛效仿,在外城內外搭起粥棚、架起粥缸。不說乞兒與流浪者得以飽餐,京畿附近村落的百姓在出入城時也願討一兩碗,求個吉祥寓意。

攜香提早來熬好了一大鍋臘八粥,用棉被裹了保著溫。

晏塵水與賀今行兩人牽著小黑套了架板車,把粥缸同一摞碗勺拉到了平定門外。

至誠寺今日要辦大齋會,祭祀釋迦牟尼得道成佛,廣施佛粥。主持也會開壇講經,明析佛法,普渡信眾。

大宣天子尊道,民間尚佛,是以佛道皆不禁。

每年臘八,從平定門到至誠寺,都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正是施粥的方便處。

一路大大小小的粥棚裏,皆是仆從打扮的居多,時有年輕女子與婦人在側。

晏塵水脫了帽,頭頂溜著白氣兒,他拿帽子作扇,舞了幾下。

晏大人身為一部堂官,須作表率。但他家只算得普通殷實人家,張先生和攜香都有不便,只能他倆一起來。

至於裴明憫,除去中書坐堂的裴相,一家子都跟著他娘去了廟裏上香。

他道:“這裏太多了,感覺沒地兒放。”

賀今行遠望一陣,也讚同地說:“要不咱們往其他偏僻處走走?”

兩人便拉著車往周邊村落去。

他倆皆是利落的打扮,相貌又好,精神十足,頻頻引人回頭註意。

不時有人上前來請一碗粥吃,他們停住板車,舀一大碗捧給對方。

路邊間生枯草,小黑驢得了歇,便埋頭吭哧吭哧地啃。

衣衫陳舊的老丈吃盡了粥,把碗勺遞還來,意猶未盡道:“這是最實惠的一碗了。年輕人,謝謝你們。”

晏塵水笑道:“是家裏姐姐熬得好。”

賀今行:“老丈可要再來一碗?”

老丈猶豫片刻,問:“你們這缸裏可還有富餘?”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便說等一等,轉身離開。

沒多久,便帶著七八個小孩兒來了,皆是自己捧著大碗,頭臉凍得通紅。

賀今行與晏塵水給他們一一舀了滿碗的粥,缸子將要露底,他們瞧見了,端著碗卻不吃。

兩人疑惑地問起緣由,老人才簡單地說了幾句。

原來他們是住在附近村子裏的,前幾天大雪壓塌了屋子,吃食緊張,恰逢臘八,所以出來討粥。

一個小孩兒說:“俺爹娘都在蓋屋呢,哥哥這裏的粥稠,俺帶回去給他們吃。”

旁邊的小孩也附和道:“有了力氣就蓋得更快!”

冬日裏吃食容易冷,孩子們說完便捧著粥往回跑。老丈謝過少年人,趕緊追上去,叫小心些別灑衣裳上。

賀今行立在原地,不住皺眉。

晏塵水道:“今日到處都是施粥的,沒了我們還有許多人。”

“今日當然能飽餐一天。”他看向遠處大路上挨挨擠擠的粥棚,到傍晚就會一間不剩,“我是在想,百姓受天災,懸壺堂當有救濟才是。”

“按律當如是,但也不排除懸壺堂事務繁忙忽略了,而村民又沒找對路子上報。咱們回去幫忙寫封請狀,把事情與訴求寫清楚了,遞到懸壺堂。再讓我爹辦個招呼,明日當能見成效。”

“也好,我們快些回去,快些辦妥。”

兩人便調頭回家,路過一處大粥棚,足有兩個普通棚子那麽寬。

棚上兩邊都打著宮裏的牌子,幾個宮人坐在裏面,棚中架了一排缸子,都還有不少剩餘。

“宮裏的臘八粥向來受歡迎,不比佛粥差。怎麽快午時了,還剩這麽多?”晏塵水牽著驢,奇道。

賀今行與他對視一眼,上前去討粥,見棚裏角落還擺著炭盆,炭火燒得旺卻不升煙霧。

半晌,一名宮人才起身,不怎麽客氣,好在到底給他舀了兩碗。

他端回來,與晏塵水打眼一看,碗裏只見湯水。把碗顛來晃去,才見底下米粒,摻雜寥寥幾塊幹果。

後者端起來喝了半碗,試圖回味無果,咂咂嘴:“稀就算了,但這味兒也太淡了,我甚至懷疑都沒有放糖。太過分了,怎麽能不放糖?”

賀今行看了片刻,手裏這碗說是“粥”,實則最多只能叫“稀飯”。

“權當解渴罷。”他一口氣喝盡,把碗送回去。

當晚飯桌上,他們說起日間所見所遇。

晏大人應了請,神色卻是郁郁。

晏塵水不解:“這事兒很難辦嗎?”

“你爹不是為這事兒犯難。”張厭深替晏大人回道:“支句話算什麽難事?再過一日,又是朝會,那才是登天的難。”

賀今行想到什麽,擡眼看向老師。

張厭深對他微微一笑:“朝廷難,咱們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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