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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 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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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 四十二

“此人是稷州衛轄下一名總旗,名叫袁三兒。草民在稷州時,機緣巧合之下聽說他早就知道重明湖會泛濫,當時便覺異常,而後設計問出了他參與指揮填沙燕子口一事。據他所說,他乃是受稷州衛監軍趙睿指使。”

“草民進而悄悄調查趙睿,在他與京裏來往的信件中找到了填沙引洪相關的線索,種種線索皆指向一個結果——趙睿的上線乃是戶部尚書陸大人,他們所做一切為的都是侵吞賑災銀。”

陸雙樓自懷中摸出一沓疊好的紙張,交給順喜,“這是袁三的供詞,與趙睿聯系陸尚書的信件抄本。”

順喜呈上去,皇帝面沈如水,飛快地掃了一遍後扔在案上,怒道:“袁三,你的供詞可是句句屬實?”

袁三兒入殿後就趴跪著沒擡過頭,被喝得一個哆嗦,“砰砰”磕頭,涕泗橫流:“下官……下官冤枉啊陛下!都是趙大人逼迫下官幹的!下官不敢不從啊!”

明德帝看著更覺煩躁,手一揮:“拖下去。”

立時有兩名禁軍將袁三兒架出大殿。

一眾臣子看著哭叫“冤枉”的袁三消失,皆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自己位置上,如老僧入定。

“小小地方衛軍竟如此大膽,做出此等傷天害理的事來。臣亦感到震驚與悲痛,但所謂臣指使趙監軍填沙與侵吞賑災銀一事,實屬無稽之談。戶部所撥每一筆款項,都過了中書省,數額與去向都清清楚楚,有賬目隨時可查。”

他對陸雙樓說:“雙樓啊,你如此處心積慮,就為了陷害爹?”

他說得緩慢,語聲沈痛,似難以置信。

明德帝聞言皺眉,指著陸雙樓道:“你是陸潛辛的兒子?”

孟若愚一楞,這少年此前不曾向他說過這一層關系,他便沒多想。

但大宣以孝治國,子告父乃大不敬。

他驚訝片刻便出言維護:“引湖填沙,將天災做成人禍,畜生不如。陛下,就算是父子,有著血脈關系,那也是大義滅親,不該論罪。”

陸雙樓對兩人的話皆置若罔聞,只向皇帝伏地叩頭:“陛下,草民檢舉揭發此事,只為天理公道,因能力有限,所獲證據僅有一些,具體情況還有賴陛下下令徹查。至於父子血脈,既然陸大人提到了,那草民也想請陛下見證,讓草民的生父陸協陸大人替草民了一個心願。”

“陸雙樓!”陸潛辛終於變了臉色,喝道:“你到底是聽信了何人讒言挑撥?”

他很快冷靜:“陛下,吾兒向來與臣有齟齬,但臣沒想到他竟然敢偽造信件捏造事實,拿民生之禍做文章,來向臣潑如此大一盆臟水。”

僅憑所謂“抄本”就想咬人定罪,未免太年輕了些。

“草民對天發誓,草民今日在禦前所言無一句假話。”陸雙樓並指起誓,“我從未打算狀告陸大人,也並不想與陸大人對質。只是完成家母遺願需要陸大人的幫忙,然而陸大人一直推托,草民不得已在此提出,還望陛下允準。”

他再一次磕頭,額頭砸上青磚,發出沈悶的輕響。

少年人一身麻衣極其樸素,除了束紮頭發的木簪外,別無配飾。

明德帝俯視他半晌,捏了捏眉心。

近身伺候多年的內侍都知道這是皇帝妥協允許的意思,順喜便給陸雙樓打了個眼色。

陸潛辛還欲說話,明德帝半閉著眼,似未蔔先知一般斥道:“你給我閉嘴。”

陸雙樓垂下眼,盯著面前青磚上額頭擦出的一點血跡。

他想到他娘死時,也是倒在青色的磚石上,鮮血如小溪一般流下臺階,淌到他面前。

“我生母黃氏,出身甘中小鎮,因外祖有恩於衷州陸氏,故及笄後便與陸氏子弟陸協締結婚約。”

他拿出兩張紅折子,十幾年前的舊物不可避免地褪了色,絨面也帶了星星點點的斑駁痕跡,“這是聘書與迎親書。”

禮書難以找回,但有這兩樣也夠了。

陸雙樓高高舉著兩書,順喜卻沒有下來拿走。

大太監按皇帝的心意行事,他不來拿,顯然是皇帝不願意看。

畢竟當年陸王兩家的親事轟動一時,王氏為給自家長臉,便請先帝賜婚。先帝也樂得促成一樁美談,就下了旨。

明德帝向來以孝順聞名,要他打先帝的臉,自然是萬萬不能的。

皇帝體恤臣子能有什麽錯?

狀元郎與美嬌娘,佳偶天成啊。

至於狀元郎是否還有糟糠妻,那懷著身孕的糟糠妻又該怎麽辦,無人去想,更無人在意。

不過沒關系,陸雙樓想,總歸他今日來到這裏的目的,就是要把這件事說出來,讓在場所有公卿大夫乃至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娘親,是元配,是被辜負被背叛的人。

至於有沒有鄙視過他娘的人站出來道歉,他不在乎。

人已逝屍骨早涼,再好聽的話也沒了用處。

他自有別的手段讓傷害過他娘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成親不到一載,我母親不曾犯七出之條,且懷了身孕,卻被莫名遣歸。陸家強硬,不給休妻的理由,本家深以為恥辱,不收留我們母子。我母親性格剛烈,便自力更生,其後又帶著我從甘中走到京城,想向陸大人討個說法,再拿到休書,好徹底與陸家劃清界限。”

陸雙樓頓了頓,用沙啞的嗓音嘆道:“可惜她至死未能達成所願。”

他絲毫不提陸潛辛科考高中後便拋妻棄子,再娶新人。

他只是放下聘書與迎親書,再拿出一張紙,膝行向陸潛辛:“我今日只想請陸大人簽了這紙和離書,我好燒給家母,令她安息。”

他跪了挺久,因脊背挺得太直,又不曾取巧勁,兩只膝蓋便開始鈍鈍地痛。

然而再痛,都比不上他心裏漸漸升起的快意。

上朝已有兩個時辰,眾多官員們站得腿腳發麻,昏昏欲睡之際,聽了此等勁爆的舊事,都若隱似無地打量這對父子。

陸尚書的流言傳開已久,只是沒想到所謂外室竟是元配。

又是一片竊竊私語。

陸潛辛的臉色由青轉白,他看著陸雙樓,湧起一陣無力的挫敗感:“雙樓,我自認待你不薄,你就如此恨我?”

“陸大人若真有心,就請高擡貴手,簽下名字來。”陸雙樓遞了遞和離書。

“你要爹做什麽事都可以,唯獨這一宗不行。”

“那你我沒什麽好說的了。”

陸雙樓轉過身,只等皇帝宣判。

明德帝倚著禦座,“毓章,你怎麽看?”

“回陛下。”秦毓章拱手道:“引湖填沙事關民怨,絕非小事。臣認為應立即著三司會審,從那總旗入手,徹查重明湖泛濫一事,好給百姓一個交代。”

他身旁的裴孟檀跟著說:“賑災銀一事也該查一查,雖說咱們過了明目,但難保底下有人膽大包天頂風作案。”

晏永貞沈默許久,突然道:“這兩件事合為一件事,都牽扯到陸尚書,陸尚書作為嫌疑人,恐怕得避一避嫌。”

孟若愚:“臣附議。”

“那就這麽辦吧。陸潛辛停職居家等待查辦,查清楚了再來報。”明德帝站起來,他已不耐煩許久,“散朝。”

底下山呼萬歲,待禦駕離開,眾臣才活動著手腳,三五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出宮回衙門。

“秦大人,裴大人,傅大人。”順喜突然轉回來,叫住最後的幾人,笑瞇瞇道:“陛下還有事要請幾位大人商議。”

秦毓章與裴孟檀對視一眼,各自發出“你知道是什麽事?”的疑問,並同時得到“不是我”的訊號。

反倒是傅禹成走過來,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笑道:“秦相爺,裴相爺,為免陛下久等,咱們還是快走吧。”

人去殿空,陸雙樓踉蹌著站起來。

朝廷不斷家事,也罷。

陸潛辛似要拉他一把,他側身躲過,獨自走上鋪了一層薄雪的宮道。

日當正,陽光下的紅墻黃瓦威嚴又冷漠。

他出了宮城,在人來人往叫賣不停的街道走了一陣,才感覺周身漸漸暖和了些。

宣京四大城區,內有東西,外分南北。

紫衣巷在外北城東,與京曹所居文定門內外隔了大半座城。

陸雙樓進了院子,忽然停住,然後一飛身直接上了房頂。

有人坐在屋脊上吃東西。

他看清了是誰,握著的拳頭悄悄松開,走上去挨著人坐下,“同窗,你怎麽……來了?”

“許你找我,就不能我找你?”賀今行把自己的午飯——幾個裹了腌菜的飯團,分了兩個給他。

“我去給陸衍真送解藥。”他從陸府出來,同賀冬碰了個面,“順道過來看看你。”

陸雙樓剝著油紙的手停了,“為什麽?”

“你真要讓他慢慢受折磨而死,陸夫人和王氏必然不會放過你,僅謀害兄弟一條就能讓官府把你拿下治罪。一命換一命,不值……”

“為什麽你要插手我的事!”陸雙樓打斷他,幾乎是吼出來。

他上一刻還覺大仇將報,下一刻就如墜冰窖。

不止因為覆仇受阻,更因為阻礙他的是……他的同窗。

“我不也參與在其中嗎?”賀今行說完咬了一口飯團,似乎是與晏塵水混久了的緣故,近日他的飯量漸長。

沒管呆楞當場的陸雙樓,他慢慢嚼完吞下後才又說:“去秋石圍場打馬球那天,我和陸衍真的馬都被動了手腳,我的馬是你從南城車馬行牽的,而你又與陸衍真有仇,我真的很難說服自己是其他人動的手。”

賀今行看著陸雙樓的眼睛,這雙狐貍眼比初見時更狹長,也更幽深了一些。

他忽然覺得陸雙樓很像業餘山上失了族群的孤狼。孤狼大多瘦骨嶙峋,為了捕獵經常渾身是傷,但廝殺裏錘煉出的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充滿了力量。它們感官敏銳,捕獵技巧嫻熟,每一道不能致死的傷痕都會使它們更強大更狡猾。

他說:“驚馬之後,你當真只是為了護我,而不是讓陸衍真的侍從產生我倆關系很好的印象?不然陸夫人也不會請我去陸府。我去了之後,特意帶著塵水趕來的也是你。哦,你還給我下毒,不過我沒想通到底怎麽下的,是李大娘還是?”

“我……”陸雙樓張了張嘴,想說所以那天我自願給你當了人肉墊背,想說我下的毒只是會讓你昏睡幾天,想說你和晏塵水都不會出什麽事……

然而事情既然都已做下。他在策劃之前也知道他的同窗必然會發覺,但他仍然做了。

現在他還要說什麽,還能說什麽?

陸雙樓拍瓦而起,“既然毒不死他,那我這就去殺了他。”

“雙樓!”賀今行猝不及防,把飯團往邊上一放,就去拉他。

“你別攔我,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陸雙樓揮開他的手。

賀今行自然不放,猱身而上企圖留住對方。

房頂三步之間,兩人已過數十招。

突然,陸雙樓不慎將手裏飯團拋了出去。

“哎!五文錢一個!”賀今行眼疾手快撈住那兩個飯團,“掉了多可惜!”

他沒註意伸了左手,飯團墜落的重量帶著手腕下翻,牽動傷口,頓時痛得齜牙。

陸雙樓趁機抓住那條手臂,卻見那只手的五指微蜷有痙攣之兆,目光移到對方臉上,正好捕捉到扭曲的一瞬。

他當即把箭袖翻上去,只見其下裹纏的紗布正慢慢暈開血色。

“你既已拖陸潛辛下水,陸家敗落是早晚的事。欺君貪腐瀆職,數罪並罰必然要抄家,家中男丁最輕也是流放。你何必要爭這些時日去殺人滅口,給自己種禍根?”

賀今行放緩語速以消解餘痛,說完沈默片刻,又道:“我也要向你道歉。這件事說到底是我自作主張,我自以為是幫你,卻沒有過問你的想法,才讓你這麽難受。抱歉,以後不會這樣了。”

陸雙樓的視線從他的腕上移到他臉上,然後就這麽怔怔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答。半晌,放了手,徑自跳下屋頂。

“哎!”賀今行叫他。

“我不走,”他站在院子裏,微微仰頭:“我去拿藥箱。”

陸雙樓的藥箱裏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藥膏、藥丸、藥粉各式各樣的都有。

賀今行一邊撥弄這些藥,一邊伸著手讓陸雙樓拆紗布。

“這都是治什麽的?”

“治什麽的都有,很多都是民間的偏方。”陸雙樓把紗布扔到一邊,擦凈汙血,露出的傷口規整且淺,像是用小刀自切出來的。他不讚同地說道:“你劃傷自己幹什麽?”

“做愫夢的解藥需要藥引呀。”賀今行彈開瓶塞,把陶做的小方瓶湊到鼻下嗅了嗅,然後遞給陸雙樓,“這個有點像金創藥。”

陸雙樓下意識接過來,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是來不及掩飾的錯愕。

然而他很快反應過來,低下頭確認是能愈合創傷的藥,便小心地把藥粉灑到傷口上。一直到他給賀今行裹好了新的紗布,把袖子拉下來罩好,都沒再說一句話。

賀今行趁著這會兒時間把自己的飯團解決完,而後站起來活動了下左手。

正是太陽最熾烈的時候,曬得久了也有些發熱。

他打道回府之前,頂著一頭熱汗認真嚴肅地對陸雙樓說:“你既做了局,便應該知道,眼下什麽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選擇。你現在去殺了陸衍真,甚至陸夫人,固然能逞一時之快,但也要搭上你自己的性命。我們的人生都還很長,這麽做實在不值。”

陸雙樓在他的註視下,輕輕點頭。

而後目送對方消失在街巷之間,才拿了自己分到的飯團,坐在房頂上,慢慢地吃起來。

糯米已冷,但就著陽光,也不是那麽難以下咽。

他擡頭望天空,太陽懸在正中。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只有日月星辰,才會普照它能照拂到的每一個人。

這廂,賀今行離了紫衣巷,賀冬正在街口等他。

“你啊你啊,何苦費力幫他?”賀冬搖著一把羽扇,這幾日他換了吃飯的家夥,從郎中搖身一變成了半仙,“這小東西就是狗咬呂洞賓,好心當作驢肝肺。”

“我初到小西山時,不受人待見,他帶著我玩兒,讓我更快地融入書院。”賀今行解釋,“人說滴水恩、湧泉報,我沒那麽大本事,能幫多少是多少吧。”

“況且他和他娘……”他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這些個世家大族,為了前程利益,臉皮都可以放地上踩。”賀冬“嘖嘖”搖頭,“那王氏女確實也可憐,但不怪罪陸家人,反拿黃氏女與其子洩憤,更加可恨。”

“只是陸雙樓到底利用了你,就如此輕輕放過?”

“這世道誰與誰不是互相利用?但我阿娘說得對,真心總要拿真心換。既沒觸到我底線,就隨他去吧。”賀今行虛虛握著手腕。

他不是神仙,也有偏愛,但無力之處頗多,只能從心而行,求個無愧於心。

“不論他與誰合作,想必陸尚書此劫都難逃。”他微微凝眉,“戶部尚書的位置倒是空出來了。”

“朝廷現有的格局已近十年沒動過,尚書之位,想爭的人怕是不少。”賀冬話鋒一轉,“北邊的消息,長公主就要從雩關出發。”

“時機選得真好。”賀今行嘆道,“不過想摻和的人越多,才能把這潭水攪得越混。”

他覆又微微一笑:“有時候水攪混了,才能看得清。”

兩人在宣京街頭走遠。

市井蒸騰,直到夜幕漸漸落下,才稍歇了聲氣。

裴孟檀散衙回家,老妻已布好飯菜。他解了披風坐下,只吃兩口便放下筷子。

“怎麽了?”老妻奇道,“胃口不好?”

他閉了閉眼,答非所問,“你給父親和三弟、三弟妹都去封信,叫芷因上京來過年吧。”

“這……”裴夫人很快想通了其中關竅,為難道:“這叫我如何去說?我說不出口啊。”

“說不出口也得說。”裴孟檀亦是頭痛,但王命不可違,“算了,你只給三弟妹寫信,父親和三弟那邊我來寫。”

裴夫人憂心忡忡:“怎麽會選到芷因?”

“今天下朝時,陛下叫了我、秦毓章和傅禹成去,雖未說是誰提議,但總歸是他兩人中的一個。”

“那肯定是傅禹成了。”裴夫人拍案怒道:“他家女兒如此多,想爭功自己不上,反來禍害我家!”

“慎言!”裴孟檀放下筷子。

裴家夫婦一頓飯吃了個氣飽。

半夜,便有小廝挎著包袱從裴府出來,駕一匹快馬,南下稷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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