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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鹹有一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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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鹹有一德

西京長安,未央宮向來以高大宏麗著稱。

尚書臺建制雖不及未央、椒房等宮殿觀閣,亦是層構厥高,崔巍聳擢。

堂內未設熏爐,卻有幽幽蘭香盈室,香氣源頭,正是端坐垂眸書寫的尚書令荀彧。

今日霜降節氣,又逢休沐之期,尚書臺內除了幾名留守職官,只有尚書令荀彧,照例在舍內辦理公務,守至近午。

尚書臺主攬朝政,本事多繁雜,又添禦史中丞荀攸隨軍出征,代禦史郭鴻事不敢專,所有消息,一經過手,就送至尚書臺。

荀彧處理完尚書臺日常政務,趁休息之暇,兼看禦史臺的消息。

秋收已畢,各州郡上計當時,正是長安最熱鬧的時候,城中擁滿隨隊至京,躊躇滿志的青年。

求學倒也罷,太學、名家、高士,如今安定繁榮的長安城,也算是文學興盛;但更多人所求,卻是功名。

雖有策試,但察舉征辟之制,並不能一旦取消,一些書生見幾次考試,錄用不過鄉裏小吏,便不願俯就,仍盼著貴人提舉,日日投刺,晨夕徘徊於權貴門第。

這也罷了,荀彧只守在尚書臺,想尋他的儒生也就投拜無門了。

只是有一等士子,先通過策試授官,卻又不滿於職位,或不滿於地方,不往就任,依舊滯留長安,四處投遞,想攀權門。

這樣的人,往年也有,但今歲兩場,取士極多,故棄者亦極多,因牽涉不少高門子弟,他就不得不傳信堂弟。

他原本只是想告訴含光這個消息,看是否將來要改改辦法,含光回信,卻要他直接宣令,指斥這些人輕蔑國家威嚴,未來三年,不許入仕。

含光之意,自然是要選真正願意為國為民為官之人。

但他心氣高淩,並非所有人都理解。

今次長安策試取士後,太學博士孔融等人,就上書,借本朝賢令王渙之句“枳棘非鸞鳳所棲,百裏豈大賢之路”,稱策試後授官太低。

並以此指責朝廷慢待賢臣,閉塞言路,獨為一言。

孔融名門之後,頗有聲望,話說到這樣地步,便不能視若無睹。

荀彧在石硯中蘸了蘸筆,向堂外秋日晴空望了一眼。

坐在堂內一側的兩位書吏,相互頂肘,目光一對,相互示意。

雖說加班,但隨荀令君做事,大家向來也是願意的,只是今天

自端午過後,逢有節日或節氣,每月總有一天,太學在渭水邊開辯經盛會,今日霜降,正是本月集會之期。

今日辯題,自然早已廣而告之:

辨《古文尚書》之《鹹有一德》與《傅說之命》二篇,是否為後世偽作。

“古”、“今”兩家學派之爭,本身就很刺激了。

如今誰人不知,荀家是古文派,如今太尉荀含光先父荀慈明,便是古文派大儒。

而今文派,則由孔子第二十世孫孔融,孔文舉親自擎舉旗幟。

這兩篇文,歷來也頗有爭議,先孝靈帝時,所刊刻的荀慈明所註五經《尚書》,當時並無《鹹有》《傅說》二篇,卻是今年重刊後,添加上的。

《鹹有一德》中,伊尹教導周成王“常厥德,保厥位”,要修德專一,才能保持帝位。

《傅說之命》中,武丁求教於賢人傅說,傅說告訴武丁,“惟民從義”,要謹慎對待百姓,才能保有帝位,“唯學,道積於厥躬”,要不斷學習,並增長道德。

單獨來看這兩段文字,並沒有問題,但結合實事,就讓人覺得有些微妙這兩篇文,可是尚書之中,極少以臣教君的文字。

周公訓誡周成王不算,人家畢竟是親叔侄。

有了諸多讓人浮想聯翩的要點,今日值班的兩個文吏,都想去看熱鬧。

卻又意外他們都以為荀令君今日一定會去參會,但眼見近午,都無動靜。

荀彧低頭對比著禦史臺送來的名冊,冊上考中策試受職,卻滯留長安,不往就任者名字,他已親手謄抄下來。

尚書臺職責包含有官吏授職與升遷,這篇名冊尚書臺要留檔,他也要記下心裏。

察舉征辟之制行至如今,弊端已經顯露,一則恩出私門,二則門戶之見越盛,三則,朝為鄉隱,暮登廟堂,即高談闊論,卻無實能,四則,為得征舉,庶多乖醜行事以圖名聲,五則,故意征辟不就,以張已之聲望,以圖高名厚位。

故雖非全無益處,但策試必要逐漸取而代之。

只是,對於有才華者,他還是有些惋惜。

既然含光並未指明時間,他便決定緩一緩,到在立冬再宣令。

他想給這些士子留一點考慮的時間。

但立冬過後,天氣嚴寒,已不能出行,若到時還未啟程,是必定不會就任了。

擱下筆,荀彧目光望向兩名書吏,二人儼然已魂不守舍。

“今日就到這裏罷。”

他將書案整理幹凈,緩緩起身,雖懷隱憂,卻並不展露於行色。

一個年輕些的書吏,忍不住開口,“令君,要同去渭水經會嗎?”

荀彧搖頭,溫聲道,“二位自去便是,我若前去,恐怕影響辯論公平。”

“難道不怕辯輸”

年輕書吏才脫口而出,便被一旁年長者拉住衣袖。

“令君又未公開支持哪一方,何來輸贏?”年長者連連向同僚施以眼色。

話,心裏知道就好,怎能說出來?

荀彧如何看不見二人動靜,只溫和搖搖頭,“學問爭辯,並非要爭勝負,若能辯清意理,就是好事,若有過,則改之,善莫大焉於是。”

他不等二人再說出奉承的話語,輕輕點頭,緩步而去。

辯論只限於太學則好,只是學術之爭,他要前去,結果且不談,要更生波折。

君子已去,餘香猶縈於堂內。

年輕書吏,露出懊惱之色,“方才我怎麽說出那樣的話!”

他今年才調入尚書臺,好不容易與令君說兩句無關公務的話,他剛才卻說的啥?

“無事,無事。”

年長書吏其實也是今年才入尚書臺,不過在當初太學改制後,應招在太學做了好幾年專作抄錄的諸生,早就抄得火氣全無。

他原本不過識得幾個字,並未讀過多少書,也是那幾年律令、月令抄得不少,才得以考試通過,入了仕。

眼下,卻安慰起年輕同僚,“只要做事勤謹,以你的年歲,將來大有可為。”

“徐君”年輕書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對方這句安慰是事實,而同樣還隱含一層真相則是,以四旬年紀才得以考中入仕的對方,卻不知能再跨幾道官階了。

“我說不得能做到縣令呢,”年長者笑道,“荀太尉先父慈明公,當年也不過縣長你還去不去看辯經?”

“同去,同去!”年輕者連忙道。

這邊二人,匆匆小跑趕路。

另一邊,荀彧登上馬車,車夫不必詢問,照舊將馬一牽,往西面直城門出宮。

行至門口,荀彧亦照舊下車,步行繞過門口矗立的天下為公石,又在石之正面停駐,仰頭凝望片刻。

待他收回神思,正要登車,卻遠遠望見一輛塗朱繪彩的戎車,由一匹黑色駿馬所領,迎面疾馳而來。

車雖未逾制,但裝飾得十分華麗光彩,車上獨立一個年輕禦者。

荀彧先是因其人形影略似堂弟少時不免微微一楞,待其人漸近,看清面目,卻不由蹙緊眉。

禦者是個弱冠青年,朱唇皓齒,眉目艷麗,面容卻傅了厚厚的粉,塗得雪白。

遠見時,只以為其人皮膚皎潔,近前才見其不自然之處。

荀彧認得這個青年,正因認得,才更為其過分容飾,輕浮舉止不悅。

“孔君何來?”

駕車的孔桂,聽見呼喚,這才看見荀彧,頓時一驚。

不過,他身手頗為矯健,當即將馬拉得一人立,不待停穩,便從車上一躍而下。

“拜見荀令君。”孔桂一禮過後,擡起頭一笑,“陛下召見,邀我蹴鞠,擔心陛下久等,故而匆忙,還望荀令君勿怪。”

“啊,”孔桂又道,“我並非怠慢學業,只是今日太學諸位博士都去渭水,觀尚書辯論,然我並不通尚書,卻只好留在學舍,故逢天子相招。”

陛下……

荀彧薄唇一抿。

雖讚同堂弟的政見,但對於天子,他仍不免心存一分慚愧。

他相信含光,不會做出有違天下之事,但也知道,他之所作所為,對天子有失於禮。

天子……實無過錯。

他緩緩一點頭,目光掃過其人敷粉後的面孔,其實細看,也並沒有那麽相像。

“既然如此,彧便不耽誤孔君了,只望孔君身在帝側時,多多匡助天子,退於太學後,旦夕精進。”

荀彧說出這番話,實在誠懇,正是聽說孔桂學習並不沈靜,常與浪蕩子弟往來游戲。

“令君賜教,桂必銘記在心。”孔桂立即回答,再拜之後,攀韁一步躍上馬車,回身抱拳,“告辭!”

荀彧沈著心歸家。

妻兒俱在家中等候,先至正堂行禮敘話。

妻自先言這幾日家中上下,他亦不免問起鄰宅,含光出征,堂姐帶著荀欷之妻,二女守宅,他當然需要照顧些許。

再便是問一遍兒女,女兒的學問,日漸精進,女工秀美,兩個小兒,長子咿呀學語,幼子則尚不識人。

看過一回,又與妻子道了一聲辛苦,他卻又獨自回了書房。

架上琴,因久久不彈,弦已有些松軟,荀彧理弦焚香,輕輕彈奏。

《鹹有一德》與《傅說之命》二篇,古文、今文,學派之爭並不重要,叔父慈明公後來的學問,也並未困囿於此。

重要的不是真假,不是辯說的勝負,重要的是這兩篇文章意義。

增進德業,需要踐行,增進學問,亦需要踐行。

事不躬行,則空談無用。

不是“枳棘非鸞鳳所棲,百裏豈大賢之路。”

而當是“鸞鳳若至,清風則來,百裏不行,何至天下。”

他們借這一場辯論,是要再申、再議、再辯,含光的“實踐”之論。

學問之道,要不斷發揚、辨析,才能深入人心,這是近半年來,他們一直謹慎所行之事。

有這一層鋪墊,到立冬“三年不仕”之令出,就能水到渠成。

[非天私我,惟天祐於一德;唯和唯一,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善無常主,協於克一。]

並非天命庇佑,是天庇佑德行,只有和諧與純粹專一,德沒有唯一準則,善是其準則,善並無一層不變之定論,和諧純粹專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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