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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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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仞遙聽他說了這個詞, 一怔,面上神情沒有變化,耳尖卻騰一下子就紅了。

顧淵峙盤在他身上, 也纏得更緊了些。

滄溟看著, 倒很是高興。

他心中甚是看不慣顧淵峙,可眼前這狀況, 又奈何不了他,此時拐彎抹角地調戲一下謝仞遙, 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白酒紅人面,美色動人心。

趙令恣教誨它的。

滄溟心滿意足地應了謝仞遙:“你們在我這裏化龍也可以,但我只有這個石洞。”

謝仞遙見他換了話題,心中不由地松了口氣,道:“不占用你的地方, 我們兩個自有去處。”

顧淵峙情況不容再拖, 見滄溟答應, 謝仞遙又對它道了聲謝,便從懷裏掏出來個指頭大的木雕小亭。

輕輕一轉小亭二樓,謝仞遙和顧淵峙就消失在了滄溟眼前。

回了家裏的院子, 沒有了外人,謝仞遙對顧淵峙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能化成人形嗎?先從我身上下來。”

顧淵峙將滄溟在心中罵了一萬遍, 面上卻只能乖巧地從謝仞遙身上下來, 化成了人形。

他站在那裏,看著眼前這個滿眼蔥蘢的安靜小院,只覺得有些眼熟。

謝仞遙放他自己在那裏站著,往庭院中走去, 那裏,他早已砌好了一個夠顧淵峙用的水池。

從儲物戒裏一樣樣拿出準備好的靈草, 將九穗禾剔除出去,其餘的,謝仞遙盡數放進了水池裏。

顧淵峙看見,過來幫他放水生火,一切準備妥當後,謝仞遙對顧淵峙道:“這裏面溫度屋裏屋外沒有差別,你便在這泡藥浴吧。”

見顧淵峙點了點頭,謝仞遙才笑了笑,他低下頭,看著藥池,聲音很淡:“這裏是我們兩個的家,你肯定是不記得了。”

“你進去吧,”謝仞遙只這麽說了一句 ,“我去屋裏換身衣裳。”

他從刀冢裏出來,身上的傷還沒處理,一路上都是顧淵峙拿靈力給他養著。等他在屋裏處理好刀傷再出來時,顧淵峙已經在泡在池子裏了。

他靠著池壁,上半身未穿衣裳,露出了肌肉結實的寬闊肩頸,微微低垂著頭。

聽見遠處門開合的輕響,顧淵峙擡起頭來,就瞧見了謝仞遙站在屋檐下。

他半倚著門扉,身上松松罩著一件寬大的晴山藍外袍,一只手從袍子裏伸了出來,蒼白的手指攏在衣襟處,是不怎麽使勁的力道。

謝仞遙面上也沒什麽表情,但看向顧淵峙的眼裏,是一種不設防的,清澈的靜然,被身後木頭沈沈的色調一浸,竟有幾分被歲月沈澱良久才能生出的溫柔。

這讓顧淵峙有一瞬間的恍惚。

好像他們這院子外不是白茫茫的虛無,而是遠山翠疊。而他和謝仞遙,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一千年。

謝仞遙見他擡頭,朝他走了過來。

似乎是知道顧淵峙怎麽想的,盤腿在他身旁坐下來,謝仞遙朝他伸出了手。

顧淵峙握住他的手,將額頭抵在他溫涼的小臂上,另一只早握住匕首的手,才朝自己心脈處割去。

顧淵峙使的力道不小,一下子割破了自己心脈靈根所在處的皮膚。

謝仞遙盯著他的動作,好一會兒,都沒見有血流出來,只有深麥色的皮肉翻飛,看著就疼。

顧淵峙埋在他手臂上的臉,也一下子熱了起來,連帶著呼吸都粗重了不少。顯然是不好受。

這樣的痛和難受,就同自己經脈時時刻刻的痛楚一樣,只能靠自己扛過去。

謝仞遙幫不了顧淵峙一點,只能陪著他。

他另一只手放到了顧淵峙後腦上,一下下地安撫著。

師兄在這裏。

小亭子裏面不分日夜,謝仞遙心中默數著時辰,一直數到第十九個時辰時,他聽見了顧淵峙一聲很輕的悶哼。

謝仞遙垂眸,就看見他心脈處,終於湧出了一縷血。

濃稠的血湧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被什麽追趕一樣,而湧出的血還沒來得及流進藥池,就在他身上蒸發了。

謝仞遙手滑到顧淵峙後頸上,碰到了滿手的熱汗。

等待的時間漫長,但血湧出來的時間卻很快,一盞茶的時間都還沒過,顧淵峙心脈處,就已經沒有血湧出了。

感覺到顧淵峙在他掌心下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謝仞遙眉目一松。

排人血這關,是過去了。

至於滄溟說的燥郁,謝仞遙正想開口問顧淵峙感覺怎麽樣,埋在他手臂上的顧淵峙就擡起了頭。

謝仞遙垂著眼睫,直直撞入了一雙金色的瞳孔。

這雙金色的瞳孔裏,沒有任何感情,只是盯著他看。

是龍的眼神。

他盯著謝仞遙,像盯著一顆美麗的寶石,這寶石足以讓他丟掉所有的道德和克制,流露出無盡的貪婪來。

謝仞遙被這雙眼睛晃了晃神,手臂上,就傳來了龍鱗冰涼堅硬的觸感。

黑龍攀上,轉眼吞噬了池邊纖長單薄的身影。

從遠處看去,只能瞧見謝仞遙被一條黑龍死死裹住,纏進了身體裏。

過了會兒,層層疊疊的漆黑鱗片裏,突然斜著探出了一截白瑩瑩的小臂。

手臂緊緊攀著龍身上堅固的鱗片,瑩潤指骨因不堪承受的用力,抵在龍鱗上,泛著淡淡的粉白。

但不過倏爾,雪白的小臂如曇花一現,轉眼就被黑龍重新裹進了身體裏。

許久後,才有一聲從鼻腔裏擠出來的,軟得人心癢的悶哼聲,自堅固的鱗片裏,柔柔地飄散了出來。

而盤旋的龍身之上,金黃的龍眸也滿足沈醉地瞇了瞇,很快便又掀起了一股更深的欲。

隨這聲悶哼,一同落下的,還有件青山藍的外袍。

它被漆黑鱗片慢慢蠕動沖/撞地擠了出去,柔軟,緩慢地承受了一遍著龍的力道,最終帶著點濕氣,自空中朝大地上不堪地墜落而下。

黑龍像得了一個珍貴的果子,他有足夠的耐心剝去果子的果衣。青山藍的外袍落地好一會兒,才有一件輕軟的糯白小衣,慢慢地被他剝落出去。

隨之入口的,便是他覬覦了許久的,汁水充沛,柔軟鮮嫩的果肉。

顧淵峙有太足夠的時間去一寸寸細細品嘗。

最後一件小衣落地。

碧波深處輕覆重,一池沸水染春色。

*

滄溟再見到謝仞遙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後了。

它正躺在自己的寶座上休憩,謝仞遙憑空出現在他面前,嚇得它猛地一彈,跟弦在琴上崩了似的。

滄溟擡頭看去,就見他眼尾暈著一層暖紅,像有人搗碎了花汁在他眼尾揉了許久,才能揉出這樣漂亮好看,讓人心軟的顏色。

他整個人都與往常不同,眉目間淬了冰的雪被暖化,流成了一條暖春的溪。

即便謝仞遙臉繃得緊緊的,裝得無事發生。

但滄溟身為一條跟著趙令恣多年的蛟,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些日子他經歷了什麽。

滄溟甩了甩尾巴,興致勃勃地問道:“顧淵峙呢?化龍成功了。”

謝仞遙在外人面前,向來講究體面,更何況是與他人聊什麽房中事,聽見了滄溟意有所指的話,垂了眼睫,淡淡瞧了它一眼。

滄溟只覺得肚子一涼,突然發現自己只有一條命,頓時再不敢多狂言一句。

眼前的美人,軟語輕笑,任人放肆的時候,對象不是自己。擡手拿劍,取你性命而色不變的時候,那真有可能是對著自己。

謝仞遙見它老實了,才收回了目光。

但聽見他提起顧淵峙,心中卻不免冷笑了一聲。

顧淵峙哪裏是化龍了,是化成一條畜生了。

滄溟為了腦袋不涼,連忙轉移話題:“這些年發生了什麽,給我說說唄。”

他天天在海底修屋子,閑得都快長海藻了。

謝仞遙聞言,想了想,給他粗略地說了說大致經過。

滄溟是盛繁時代的蛟龍,又一直跟著趙令恣,指不定會知道什麽。

滄溟聽完,沈默了良久後,用尾巴撓了撓下巴,問了個問題:“你是說 ,天道現在在你身體裏?”

謝仞遙嗯了一聲。

滄溟在空中轉了一圈,似乎是不知道怎麽表述:“現下你是元嬰期,但燕銜春得了天道相助,這回天道更是與他分享了煉化之法,怕是過不了多久,他就能渡劫成仙了。而你靠一步步修煉上去,什麽時候能趕上他?”

滄溟看過來,話中是少有的認真:“它靠天道煉化人,你有沒有想過,天道既然在你識海裏,你去把天道煉化了?”

“你煉化了天道,豈不是比他煉化人更快更厲害。”

謝仞遙呼吸一滯。

他略一思索,道:“但這法子……”

“這法子可能會毀了你根基。”滄溟打斷了他,“但也是現下唯一一條,你能短暫提升修為的法子了。燕銜春那邊,可等不了你慢慢修煉,更何況現如今,除了那金什麽山,也沒宗門站在你這頭。”

謝仞遙沈默了一瞬,道:“這事等顧淵峙好了,我考慮一下。”

滄溟見他這麽說,甩了甩尾巴,不再多說什麽了。

一人一蛟一時沈默了下來,滄溟倒沒什麽,有這麽個美人陪在身邊,只是看著,也讓蛟覺得蓬蓽生光,心情舒暢。

謝仞遙卻把他這話聽進去了,他坐了片刻,就要回小亭裏,起了身,卻聽見滄溟道:“你就算解決了燕銜春,又能如何呢?”

燕銜春不過是天道的一個走狗,和盛繁時代的皇室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更聰明狡詐了些。

就算謝仞遙能把燕銜春殺了,燕銜春身後那個天道,謝仞遙又怎麽去對付呢?

滄溟想不到辦法。

它只覺得,這是個死局。

謝仞遙沒有回答它。

他不擅長說什麽豪言壯志,像是什麽雖行路艱難,但我也絕不會畏懼,什麽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只是做著,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如果真做不到,就哪天死在路上。

滄溟見他這樣,倒也不問了,它將自己在寶座石頭上伸直,對謝仞遙道:“需要我幫忙嗎?你不是還沒有靈寵,我可以勉為其難地給你當當,這回同你一道上去,會一會天道。”

謝仞遙去看它,視線在它身上停了好一會兒,一直看得滄溟不好意思起來,把自己直溜溜的身子蜷成了一個羞怯的球,才開口道:“我沒興趣收什麽靈寵。”

“但你要出世,我很歡迎,”謝仞遙語氣沒什麽變化,但讓滄溟聽得一怔,“如果趙令恣知道,也應該會讓你出去。”

滄溟囂張的氣焰,一下子被他這句話紮滅了下去,變得沈默無聲。就在謝仞遙以為它今天不會再理自己了時,滄溟開口了:“趙令恣的屍骨,你都放在哪了?”

謝仞遙知道它說得是含有趙令恣魂魄碎片的十七枚銅錢。

謝仞遙回想了下,道:“放在了落瓊宗一枚,我師尊說,他生前很喜歡來落瓊宗跟師姐們討酒喝。”

“五大陸歷練時,如果遇見了好看的地方,也就放一枚,有依河而居的小城,還有會夏日落雪的奇山,也有天混沌一片的荒蕪地。”

謝仞遙此時一想,竟然也還都記得:“也在素月秘境裏放了一枚,就是素月宗。”

他聽王聞清說過,趙令恣和周祈溪唐清如是朋友,他還鼓吹過唐清如,說這傀儡宗主有勞什子好當的,不如一把劍,跟他去浪跡五大陸。

這話恰巧被周祈溪聽見,周祈溪倒真的一把劍,追著他滿素月宗的砍。

但往事和故人,都已經隨風湮滅了。

謝仞遙算了算:“現在手裏還有七枚銅錢。”

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有把它們都安置好的一天。

滄溟靜靜聽著他說,末了良久,評價了一句:“倒是一路好山好水。”

這話說完,謝仞遙良久沒有再聽到它的聲音,轉頭一看,就見它盤在那裏,頭埋進身子裏,平緩地起伏著,像是睡熟了。

它身下,精心為自己雕琢的寶座比它要大許多,甚至還能再坐下一個人。

此時只有它自己一個人躺在那裏,倒顯得孤零零的。

謝仞遙看了片刻,回了小亭裏面。

等進了院子,就看見藥池裏空蕩蕩的,顧淵峙不在裏面。

謝仞遙走近,瞧見了因為顧淵峙實在太過分,他拿來捆住顧淵峙的靈繩,被扔在了藥池邊。

謝仞遙捆他的時候,他是龍形,他捆得也不緊,顧淵峙只要重回人形,便能輕松掙脫。

謝仞遙喊了句顧淵峙的名字,沒有得到回答,他便收了繩索,往屋裏找去。

推開了臥房的門,謝仞遙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也沒見到顧淵峙身影,他正要往別的屋子裏找一找,就看見床邊的小圓桌上,被放上了一片薄薄的木簡,上面刻著覆雜的陣法。

沒有誰比謝仞遙更熟悉它了。

他曾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親自研究了陣法,一筆筆將它刻在了這木簡之上,送給了顧淵峙當作他的生辰禮物。

木簡有兩片,顧淵峙忘了他後,他就把自己這片收進了臥房的衣櫃裏,再也沒拿出來過。

此時被人翻出來,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引他註意的意味顯而易見。

謝仞遙走近小圓桌,剛要拿起木簡,就見上陣法一亮,隨即從裏面響起了一道聲音。

那聲音冷靜理智,喊他:“師兄。”

謝仞遙手僵在半空之中,整個人就楞在了那裏。

從見到滄溟的那一刻,謝仞遙就想到了這個結果。

滄溟是蛟龍,不依靠天道,因而能記著他,顧淵峙如若化龍成功,擺脫了天道桎梏,自然也能想起他。

但在謝仞遙的想象力,如果真的有這一天,在這之前,他應當和顧淵峙好好聊一聊,將所有的事情都攤開,讓顧淵峙對現在和過去的他,有一個心理準備。

不說什麽轟轟烈烈,也該講究個水到渠成。

但這天,就這麽猛地來了,沒有任何預兆,在一個平靜的、尋常的午後。

顧淵峙想起來了所有,隔著二十年的光陰,他終於有記憶可回首,一直綿延到青峰之上,謝仞遙與他告別的那日。

那日謝仞遙說了什麽呢?

他也是站在門扉邊,烏發散了滿肩,眉目間溫軟一片,看見顧淵峙,就忍不住抿著唇笑,囑咐他:“你記得來找我啊。”

但那時候謝仞遙會這麽溫溫柔柔的笑,現在的謝仞遙,用盡全身的力氣,都無法再與別人扯起嘴角。

那時的謝仞遙回了宗門,會有等著他的師尊和師弟師妹。現在的謝仞遙閉上眼,會看見滿臉猙獰的王聞清,睜開眼,是衛松雲砍向他的劍。

顧淵峙天道都擦不幹凈的執念,不想忘記的那個人,也是過去的謝仞遙吧?

而不是現在的他。

謝仞遙收回了指尖,像平白占了顧淵峙許多他不該得的東西一樣,心中一下子就擠滿了惶然。

他想逃,卻一時連怎麽擡腳就忘了。

他害怕面對現在顧淵峙的每一句話。

偏生顧淵峙還在說:“師兄,我都想起來了。”

謝仞遙一時什麽都忘了,只會本能地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但又怎麽能擋住顧淵峙的聲音。

“我想和你聊聊,先不見面,就這麽聊吧。”

謝仞遙滿身的血都涼了下去,手指死死捏著耳尖,將耳尖捏得要滴血似的紅,才能用平常時的聲音,嗯了一聲。

“好,”顧淵峙的聲音冷靜,“第一件事,是給師兄道歉。”

“對不起。”

謝仞遙怔了一瞬,捂著耳朵,側眸看向木簡。

“師兄這些年苦楚的時候,我都沒有陪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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