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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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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

狂風中, 謝仞遙周身,兀地凝出了水滴。拂雪劍尖如懸風雨,正是矜伐劍法第六勢闌風長雨, 伴著水靈力, 朝周祈溪逼去。

因這一頓,等拂雪劍尖裏周祈溪不過一寸的距離之時, 她才反應過來。

周祈溪卻也不慌,她橫劍於身, 腳尖一掠,疾退數步,就出了謝仞遙劍尖的覆蓋範圍。

等周祈溪停下之時,鬢發絲毫未亂。

她從容擡手,輕輕揮了揮, 數裏外, 玉川子唇角頓時湧出一陣血, 笛聲頓歇。

“就這些麽?”周祈溪第二回笑了,“本座這是頭一回見這麽弱的矜伐劍法。”

謝仞遙也笑了,眼尾的血像胭脂, 他擡劍,指了指周祈溪臉頰:“你那裏流血了。”

她終歸是一縷殘魂, 沈漚珠幾人的攻擊, 磨耗了她不少。

“宗主,時辰到了……”

催促聲愈發尖銳,不知是何人在喊,卻漸漸開始有人應和。聲音像潮湧, 一浪高過一浪,疊疊地響徹在天地之間。

圍著他們看的人慢慢散去, 每個人拿著玉牌,在不遠處排成了一隊,都看向周祈溪。

這一切竟無比像鎮外排隊進窪地那一幕。

只不過這裏沒有窪地,只有素月宗無盡的群山。

“衛小二,”不遠處游朝岫拉了拉衛松雲的袖子,示意他去看遠處的山,“你快瞧!”

衛松雲不用她指,也已經感受到了變化。

不遠處,一座又一座的山竟逐漸消融,慢慢融進白茫茫的天地中。不過幾個呼吸間,蒼穹之下便只剩下了他們腳下這座冰鏡峰。

以及天上紋路愈發清晰的山河風雲榜。

聽著催促聲極近尖銳,周祈溪指尖碰了碰臉頰上的鮮血,竟沒有再上前一步。

她擡起眼,去瞧天上的山河風雲榜,像是看真正的敵人。

在催促聲中擡起手,周祈溪手中掐訣,高聲喊道:“起陣!”

隨著她一聲落下,謝仞遙看到了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並沒有什麽陣法從地上起來,起陣的,是拿著玉牌排隊的人。

拿著一號玉牌的一位素月宗弟子率先飛起,他毫不猶豫,奮不顧身地禦劍朝天空飛去。

目標正是山河風雲榜。

狂風大作,吹得他禦劍的身子都有些不穩,等攀爬至萬丈高空時,他整個人如陷沼澤,進一寸都無比困難。

但他還是禦劍一點一點往上爬去,直至快與山河風雲榜比肩時,他碰到了山河風雲榜外,那層罩著的,濃稠至極的血光。

謝仞遙睜大了眼,他看見這個素月宗弟子像一片雪花碰上火壁,連個聲響都沒發出,整個人就噗嗤一下,變成了一團血霧。

山河風雲榜是天道意志,這便是天道的力量,殺人如融雪。

謝仞遙頭皮發麻。

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一號牌消融時,拿著二號牌的弟子也已經禦劍到了半空,他身後,長長的一道,每個人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當他們擡起頭看著山河風雲榜時,面上毫無懼色。

“冰鏡峰十一號玉牌準備。”

“冰鏡峰三百四十二號玉牌準備。”

“冰鏡峰一千七百零九號玉牌準備。”

“……”

天地俱白,剛剛消融的疊疊群山似乎又在霎時間明晰了起來,謝仞遙恍惚間聽到了那從群山中傳出的聲音。

他擡眸望去,也似看見無數身影從無數道群山中縱身而起,朝山河風雲榜奔去。

他們穿著素月宗的宗袍,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萬壑千巖被他們甩在身後,卻似被他們馱在背上,謝仞遙好似又見到了那個僅僅有一面之緣,說起話來很快,但也會笑的吳師姐。

她去了玄度峰,拿著幾號玉牌?又是在哪個瞬間變成了消融在火壁上的水珠?

“滅世之禍,”沈漚珠躺著坑裏,睜大眼睛看著天上,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滅世之禍……”

直至第一千八百二十個人,終於沖破了那層血光。

她手臂觸摸到山河風雲榜的那瞬,半個胳膊就被融化了,但她咬著牙,以剩下半截胳膊為刃,在山河風雲榜的底部,刻下了一條線。

血印在山河風雲榜上,她整個人並沒有堅持過幾個呼吸,就如方才那些碰上血光罩的人一樣,成了一團血霧。

謝仞遙順著她留下的這半道線看過去,這才發現整個山河風雲榜底部,有一個暗紅的陣法。

這陣法並不完整,看模樣只畫了一半,由一道道血紅的線組成,攀緣在金色的柱底,周身血霧繚繞,顯得詭異而瑰麗。

但哪怕是在幻境裏,僅僅看了兩眼,謝仞遙就覺眼睛一陣刺痛,連帶著識海都動蕩起來。

他不敢再看,趕忙錯開目光。

但這陣法是怎麽出現在山河風雲榜上的,他已經知道。

每一個躍起奔向山河風雲榜的素月宗弟子們,都是這陣法的一部分。

山河風雲榜周遭漫天的血光,是他們的墓碑。

“你在山河風雲榜上刻的什麽陣?”謝仞遙如大夢初醒,他在此刻深切地感受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滅世之禍的真相。

謝仞遙看向周祈溪,死死盯著她:“素月宗是為了什麽?!”

周祈溪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樣,她維持著掐訣的姿勢,仰頭一動不動地註視著天上。

天地融成了一片,轉眼間玉牌就輪到了兩千九百九十八號。

下一個就是謝仞遙。

山河風雲榜上的陣法就差一筆便要完成,叫號的人喊道:“兩千九百九十九名準備!”

謝仞遙沒有動。

叫號的人沒想到還會遇到這種情況,他聲音愈發尖銳,到最後喊道口中出血,聲音已經不像人能發出的喊叫。

謝仞遙充耳不聞,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周祈溪,就見她手一動,身旁的長劍當即飛到了她腳邊。

周祈溪擡腳上了長劍,竟是要禦劍上去,朝山河風雲榜飛去,親自完成那一筆。

她是幻境的主人,她若死,幻境會變成什麽樣還不可知。

謝仞遙攔在了她身前。

周祈溪向他看來,她在這一瞬忘了方才對顧淵峙的殺意,忘了和謝仞遙的對話。

她神識殘破,總能輕易忘了一切,唯獨念著完成山河風雲榜上的陣法。

於是見謝仞遙攔在她面前,周祈溪擡手,沒有絲毫廢話,如殺一只攔路的螞蟻,靈力凝著殺意,朝他劈來。

隨即,周祈溪揚了揚眉頭。

謝仞遙竟沒有反抗,年輕的修者只護著心脈,用身體硬生生抗下了這一擊,緩緩走到了周祈溪跟前。

謝仞遙抑制住口中的血氣,忍著疼痛,站到了周祈溪面前。

周祈溪聽見他問:“如果這是一場犧牲的話,犧牲的人和犧牲的目的都不為後人所知的話,豈不是很可悲?”

周祈溪怔了怔。

便是在她神的這一瞬,謝仞遙揚起了手。

在他揚手的那瞬,不遠處,衛松雲縱身掠起,他手握長劍,周身靈力如狂風,矜伐劍法將周祈溪籠罩,而劍尖上,正覆著一張符箓。

狂風從身後肆虐,熾火也從她左側升起,火焰浮動,金光乍藏其中,直逼周祈溪。

笛聲的嘯聲中,游朝岫神色嚴肅,銀山天浪被她托在手中,盤中已然是此時冰鏡峰空地的地形。

游朝岫覆手其上,指尖微動,三棵參天大樹便拔地而起,封住了周祈溪右側的退路。

他們事先並未商量,可配合卻如行雲流水。周祈溪再回神時,所有的招勢都已落到了她身上。

天地動搖,素月宗的宗主再受不住,哼了一聲後,吐出了一口血。

她到此時,卻也沒有放棄,面對四面八方來的殺意,周祈溪腳步一動,硬生挨了其他的的攻擊,也要去躲衛松雲劍上的符箓。

果真被她躲開了,衛松雲劍上的符箓,落到了她肩膀上,和方才的兩張符箓一樣,轉眼間就散為了齏粉。

但下一瞬,周祈溪就頓在了當地。

她的眉心,貼上了一張符箓。

謝仞遙的手從她眉心離開,緩緩往後退了一步。

他靜靜看著周祈溪,指了指她的臉:“你只有臉受傷了。”

所以他和朋友們賭了臉。

所幸賭對了。

首先有反應的不是周祈溪,而是上方的天空。

幾乎是一瞬間,天空就如被撕裂的綢緞,撕裂開來了無數口子。

隨著天空的撕裂,山河風雲榜血光一陣明滅,頃刻之間,血霧崩散,它也如血霧一樣,整個柱身開始瓦解碎落。

周祈溪仰頭,符箓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望著破碎的山河風雲榜,眼睛眨了眨,竟也覺得一片血紅。

兩道血淚從她眼角滑落,終是弄臟了她幹凈的衣衫。

謝仞遙聽見她問:“是唐清如讓你們來喚醒我神識的嗎?”

謝仞遙沒有回答她。

顧淵峙還昏迷不醒地躺著那裏,除了必要做的事情,他不想和眼前的人多說一句廢話。

血淚越流越多,周祈溪整張臉都被血水染紅,漸漸地辨不清五官。

她整個人也如這天地一樣,四肢都漸漸消散。

不遠處,月悟擡頭望天,在天空的裂縫中,瞧見了一層更遠的天。

幻境開始崩塌了。

周祈溪低下頭來,去看謝仞遙:“你給她說,我哪裏是絕情的人?兩千年了,她還不明白麽?”

她意識隨神識的消散混沌一片,不等謝仞遙回答,又道:“你會明白的。你們都會看見素月宗所做的一切。”

“看見什麽?”謝仞遙接了她這句話,“滅世之禍和山河風雲榜,還有天道是什麽關系?”

周祈溪張了張嘴,卻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他了。

在最後的一刻,素月宗宗主伸出手來,遞給了他一個東西。

謝仞遙伸手接住了它,看見了手裏的令牌,是杏花的樣子。

萬籟寂靜,他身前,已經沒了周祈溪的身影。

她流的最後一滴血淚在空中消失。

幻境終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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