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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詞不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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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詞不達意

(16)

六月,黎蘅和簡書收到了梁潛川婚禮的請柬。

新娘是那個叫小小的女孩,印在請柬上的那張結婚照,她笑得很甜美,如同每一個經過熱戀順暢地走入婚姻的小女人。

彼時簡書的病已有了很大進展,從那晚的事情以後,他明顯變得主動了許多,黎蘅看得出來,有時即使不想說話,他也會逼圌迫自己多講幾句,有時情緒低落,也會主動聊些有趣的事情來分散註意力,後背酸痛得厲害時,就自己東按按西按按來緩解,或者幹脆任由黎蘅揉圌捏後背,還能自然地誇他兩句好手法;身圌體一直虛著,卻堅持每周跟黎蘅出去打一次網球,動不了多久就會感到疲勞,但卻一次也沒有放棄過。

咨詢師說,病人開始配合起來,當然就會好得快。原先一把一把吃下去的抗抑郁藥物,如今也只剩下可數的幾樣了。

卻正是這樣的時候,梁潛川又鬧出這幺蛾子,黎蘅幾乎有宰了此人的沖動。

請柬當然沒直接送到原先那個公寓去,相互隱瞞現狀從某種程度上大概能算得上是梁潛川與簡書之間的另一種默契了。

可這次反倒弄巧成拙,快遞送到黎蘅家門口的時候,恰好只有簡書一個人在客廳,另一位仁兄正縮浴圌室裏洗澡。

於是輾轉來輾轉去,印著那張仿佛很甜圌蜜的結婚照的請柬,最後還是落進了刻意想避開的人手裏。

簡書看上去挺平靜,吃飯的時候把事情簡單和黎蘅講過,除此以外就再沒有別的話。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懸然擱置。看上去很高檔的淺金色請柬隨意扔在茶幾上,像極了這場婚姻本來的面貌:鑲金鍍銀給外人看,裏面不過一張毫無重量的白紙而已。

那天晚上,簡書在浴圌室呆了很久。久到黎蘅心底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不安感再次翻騰起來,到最後,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闖進去查看情況。熱氣升騰在狹小的空間裏,水不斷嘩嘩地放著,簡書雙手環膝坐在外面的地上,連衣服也沒有脫,眼眶有一絲泛紅,卻不見淚水,耳朵上掛著耳圌機,不知道裏面正唱著哪段旋律。他看過來的目光讓黎蘅想起受傷的小鹿,帶著慌亂與無措的沈默的傷痛,甚至比一場撕心裂肺的痛哭還要讓人難受。

可是只短短一刻,簡書已然扯出一個笑容,不大好看的那種笑容,僵硬而缺乏光彩,就像用來遮住傷口的創可貼上毫無意義的花紋。

黎蘅也沖簡書笑了笑,擡腿邁進浴圌室,坐在了簡書旁邊。蒸汽的緣故,浴圌室裏溫暖得有些過度,彌漫著洗發水、沐浴乳和洗衣液混雜的芳香,莫名有些溫馨。不等簡書開口說話,黎蘅便伸手拔了一邊耳圌機戴到自己耳朵上,一面聽一面用手指在屈起的膝蓋上打拍子。

歌裏唱,更寬廣的路在前方。

這才想起來,心理醫生建議簡書多聽些正能量的歌,回來黎蘅就給他淘來了一大堆類似心靈雞湯的歌單,記得他那時似乎很開心地聽之任之了,還很開心的樣子,可現在自己聽到,卻莫名覺得有些可笑。

不是歌不好聽,只是這一點眾所周知的所謂人生真諦,說白了,對真正的人生來講,也無非是隔靴搔癢而已。就好像坐在這裏的人,無助地企圖去抓住那些希望,可越是努力,卻好像越是無助。

“好聽吧?”簡書卻問他,“我最喜歡這首。”

黎蘅看了他一眼,擺出不以為意的樣子:“這種歌,對中二小屁孩兒才有吸引力。”

說著就把耳機插到自己的手機上,翻弄一陣,放了另一首歌。

聽著聽著,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裏就蓄起了水光。

“你看,”黎蘅說,“你多像這歌裏唱的,明明在乎,都裝作不在乎。”

“不然怎麽能好呢?”簡書深深吸了口氣,微仰起頭,阻止眼淚掉出來。

“想哭就哭吧,這裏又沒有別人。”

簡書沒哭,輕聲笑了起來:“當我是林妹妹嗎,哭戲說來就來了?”

黎蘅也跟著笑,不再說話。

所謂刮骨療毒,若沒有忍過痛徹心扉,每次都半途放棄,那麽身上的毛病就永遠好不了。他是關心則亂,簡書卻很清醒。

歌在耳機裏單曲循環,唱著故作瀟灑的諷刺。

隔了一陣,簡書道:“阿蘅,梁哥的婚禮還是得去,我們倆隨一份禮就行了。”

後來黎蘅把簡書拉起來洗澡。

保持一個姿勢坐久了,腿麻木得像沒長在自己身上一樣,有些站不穩。黎蘅於是環著簡書的肩扶住他,耐心地等簡書那陣腳麻過去,才慢慢放開手。

今非昔比,原來不止簡書,連黎蘅也是如此。

再去看那張請柬,花體英文字母寫著婚期是六月二十七。

簡書剛搬進他們的本科生寢室時,好像也是一個六月二十七。

(17)

婚禮辦了一個西化的。

邀的親朋不太多,不少都是平日裏彼此就很熟悉的。

儀式就是兩個人在教圌堂裏互道誓言,交換戒指,然後十分標準地親圌吻了一次,神父不是神父,司儀換了一套衣服而已。

基圌督教圌義裏反圌對同圌性相戀,梁潛川站在這樣一個地方,總覺得莫名諷刺。

儀式結束是冷餐會。梁潛川是沒想黎蘅會來的,送一份請柬也不過出於多年交情,走個過場而已,殊不知黎蘅不但來了,還將更不可能出現的簡書也一起拉來了。

很久不見,梁潛川覺得簡書瘦了許多,穿著修身的夏款西裝,薄得跟紙片一樣,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好像十分難以忍受現場的喧嘩熱鬧一般。

兩人買了個x華洛世奇的手鏈送給新娘,物件不大,但是細巧精致,一眼看上去就十分討喜。新娘自然不清楚三人之間的關系,只道是老公的兩個大學同學,又因著這份禮物送在了心坎上,便十分自來熟地與兩人攀談起來。

才知道選在教圌堂結婚,是小姑娘的偉大夢想,結婚不出意外一生也就一次,梁潛川便由著她定了下來——盡管這套流程其實絲毫不契合國人習慣上的婚宴傳統,甚至被兩邊的父母念叨了許久,但最終還是順順當當實現了。

簡書忽然想起來,剛和梁潛川在一起那會兒,好像也幻想過以後要結婚。按簡書當時的設計,結婚前最好能移民到丹麥去,合法合規地去登個記,成為法圌律上認可的一家人,然後就出去旅游,玩兒極限運圌動,跳個傘什麽的,好幾百米高空大聲宣布我們結婚了,想象一下覺得還挺美好的。

講給梁潛川聽,結果被他嘲笑了一頓,說這都是些什麽鬼。

最後這個人去實現了另一個人關於婚禮的願望。

簡書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跑到這裏來給自己找罪受。腰背酸痛得厲害,讓人半分提不起興致。

大範圍的冷餐會中午過後就結束了。新郎新娘換回常服,又分頭邀約一些好友,剛好湊足一桌,說晚飯繼續一起吃,怎麽看都像是一個大型聯誼會。黎蘅原想和簡書先走,奈何一群老同學又前呼後擁地不放人,最後半逼半就的,還是去了。

晚飯在一間十分有格調的中餐館吃,桌子是長條形,人數剛好男女對半,跟談判似地面對面坐,方便相互認識。簡書生而安靜,氣質長相又頗為出眾,讓一群女孩吃了春圌藥似地盯上他不放。新娘看閨蜜喜歡,當然不遺餘力亂點鴛鴦,拉郎都配出了好幾對,梁潛川不知道哪根筋搭錯,竟也跟著和稀泥。

簡書這天很反常,凡有人來敬酒,都是二話不說仰頭便幹下一杯,若不是嘴角似有若無噙著的一抹笑,旁人幾乎要腦補出一個失意的人喝悶酒的畫面。黎蘅自然明白他心中的憋悶,開始時也不太阻攔,任簡書喝個痛快,自己這邊也應付著許多人,一不小心便喝到了微醺,等再回過神時,才發現簡書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大概是喝多了。

新圌婚當夜,新郎新娘還有正事要做,所以飯局散得挺早。回去的時候簡書已經有些走不穩路,一會兒發呆一會兒傻笑,到後來還前顛後倒地哼起歌來。黎蘅看著不舒服,可也別無他法。

等打車到了公寓樓下,站在單元門口,簡書忽然就不走了,定在原地嘴裏念念叨叨地說這不是我家,我家不長這樣。

人已經站不住地要往地上倒,卻固執得完全不像平時,好像是把心底那些倔氣全都翻了出來,任黎蘅怎樣苦口婆心,就是巋然不動。最後黎蘅也沒了辦法,怕再這麽下去,又喝酒又吹風的,明天就要生病,只好將人打橫抱回家。

蜷到黎蘅懷裏,簡書才終於慢慢安靜下來,先是沈默,之後連呼吸也回歸輕淺。

等進了家門,簡書便掙紮著自己靠墻站住,伸手搭在黎蘅肩上。許久之後,簡書開口道:“阿蘅,我、我沒辦法,你……讓我走吧……”

月色晦暗,沒照進家裏,借著稀薄得幾乎沒有的光線,黎蘅看不清簡書的神情。

只覺得心底有一塊倏地就涼了。

等不到黎蘅回答,簡書輕嘆了一口氣,又道:

“我試了,可……沒有用。別再浪費你的——”

話還沒完,嘴唇就被封實了。

黎蘅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

說不定其實什麽也沒想。

只不過電光火石的那個瞬間,腦袋裏只有一個聲音是認定的:不能讓他說下去,不能讓他走。

某種程度上來說,大概可以把這種心情與學圌生時代那種,因為考不好試而本能地不想聽老師宣布成績的心情等同起來。

分明沒得到什麽,卻偏執地害怕失去。

不知過去多久,黎蘅才微微拉開些距離,手仍舊放在簡書頸後,拇指有圌意無意地摩挲著他的發根。

“你沒有,”黎蘅說,語氣十分急促,像被誰急趕著一樣,“你只是自己在掙紮而已,沒有試過和我一起,為什麽放棄?為什麽?”

話剛出口,黎蘅就後悔了。許多次他明白,其實只要自己逼上一把,也許簡書就改變了,可到最後,他卻又一次又一次壓下這樣的沖動。

是該等他自己選擇走過來,而不是被推著往前。

黎蘅深深吸了一口氣,退開,讓出足夠人離開的空間。

簡書沈默了很久,最後忽然就湊上前來,主動吻住了黎蘅。

……

不知道折騰至幾點,模模糊糊便相擁著入了眠。

第二天簡書就發起燒來。

(18)

一覺圌醒來,才想起兩人中有一位是可孕的這個事實。

黎蘅感到事情有點大條。不知道現在處理還來不來得及。

簡書燒得手腳乏力,腰也酸得厲害,撐著床自己坐起來都有些困難,只能任由黎蘅小心翼翼地抱著放到裝滿熱水的浴缸中。怕簡書扶不住往下滑,他自己也坐進去,讓他靠著自己半躺,然後開始給他清洗。

自始至終,簡書沒說一句話,垂著的眼簾蓋住他的心緒,他手腳冰涼,還因為脫力有些微微顫抖,這些,黎蘅想,都是自己疊加在他傷痕之上的傷痕。有時候得到與失去只是同一個結果的兩個面,黎蘅在此刻忽然體會到這一點,無端覺得恐懼。

處理完又給人洗了頭發,身上也用沐浴露清潔過一遍。

黎蘅心裏被負罪感填滿。

梁潛川至少沒有逼迫過他,原來,自己比那人更加糟糕。

再把簡書扶去躺好,起身時卻被簡書扣住了手腕。黎蘅順著他的意思重新坐回床邊,為他掖了掖被角,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麽。

“還要,刷牙。”簡書聲音有些小,還能聽出明顯的喘息。

“一會兒再刷……沒、沒事的,我去給你做早飯。”

簡書仍不放手,閉眼喘了口氣,又道:

“阿蘅……別躲。是我自己選的,不是你的錯,我昨天,很清圌醒。你說,要再試試,所以我才……要錯,也是我錯,耽誤了你……”

黎蘅忽然鼻子一酸,趕忙別過頭,不讓湧上眼眶的水汽被看到。

見黎蘅仍不說話,簡書遲疑著放開了抓著黎蘅的手,聲音愈發沒有底氣了:

“別走,我……我……”

我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簡書忽然發現,自己所擁有的,能留住黎蘅的東西竟是這樣少,若他真的要走,他甚至連一句挽留的話也說不出。

許久,黎蘅又重新轉回頭,才發現床圌上的人正定定看向自己,眉頭蹙著,目光有些焦急。黎蘅忽地笑起來,覆上簡書的手,釋然道:“說什麽呢,你願意嘗試,我一萬個求之不得,放心吧,有我陪你。”

簡書確認似地又盯著黎蘅看了一陣,蒼白的唇上才慢慢浮現出一個淺笑,點了點頭。

“我、可以給你……”想了半天,發現好像也只有這個算是能留下黎蘅的東西。

那人卻失笑:“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再睡會兒吧,早飯想吃什麽?我去做。”

“吃……你會做的。”簡書輕聲道。

黎蘅發現自己好像被小看了……希望是錯覺。其實知道簡書沒什麽胃口,只不過但凡有一天還下定決心再嘗試,他就一定會逼圌迫自己做下去,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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