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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去者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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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去者無形

(10)

簡書是個遺腹子,出生時父親已經過世了將近半年,這麽些年都與母親相依為命。兩邊的親戚都早已經不聯系了,如今老太太走,竟還是同村幾個熱心的人幫著簡單操辦了後事。關於簡書的這些事情,黎蘅此前一無所知,這回聽人說起不免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心酸。

心酸之外也自責。這麽些年,自以為時時在意著他,卻連這樣的事情也一點沒察覺。如果早點知道了,也許現在他就能少些痛苦呢?

簡書醒來以後,醫院就找心理醫生來看了他的情況,被確診為中重度抑郁癥,需要通過心理疏導並輔以抗抑郁類藥物進行治療。黎蘅追著來的醫生問了許久,把各種註意事項和細枝末節的東西全記了下來,唯恐再讓人出什麽差錯。

簡母火化那天,黎蘅臨時雇了一個護工幫忙照看簡書,怕他一個人待著沒有安全感,還專門交代護工千萬要一步不離守好病人。安置好簡書,黎蘅自己則取好錢親自往人老家跑了一趟,坐頭晚的夜航去,給老太太選了一個位置不錯的墓,又把喪葬費用全數結清,剩下的錢都包成紅包分發給了幫忙的人,忙完又連夜趕著末班汽車回到市區,坐淩晨的航班回來,前前後後只用了一天出頭的時間。

早晨七點剛過,黎蘅就回到了病房,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生怕擾了病人安眠,卻發現平日裏都要昏昏沈沈睡到將近中午的人此時卻睜著眼躺在床上,緊攥著手機,目光殷殷地落在房門處,帶著隱隱的憂慮,看見黎蘅進來,才像是終於放了心,沖他微微笑,喚了一句“阿蘅”。

黎蘅見到那笑容,卻覺得心又是一酸,心理醫生也曾講過,抑郁癥患者安全感低、離不了人,他卻沒想到簡書會這樣嚴重。看人眼底一片明顯的青黑,便知道大概是連昨晚都沒睡好。

護工就守在一邊,見黎蘅進來,十分禮貌地起來打了個招呼,大概交代說早晨已經擦洗過,醫生也來查過房了,病人情況很穩定之雲雲。黎蘅又額外給加了些小費便遣他走了,自己則坐到人病床邊,慢慢替他搖起些靠背,又拿了枕頭墊在人身後。

簡書的眼神一刻不離追著黎蘅動作,等他終於安定下來,又慢慢收回目光,低垂了眼簾。

“昨晚沒睡好?”黎蘅從他松開了力道的手中拿走手機,仍舊放回床頭,這一次,簡書的目光又追著手機過去,慌亂得像是拿走了他命根子一樣。

黎蘅察覺到他的眼神,安撫道:“沒事,我就給你放這裏,隨時可以拿到。”

簡書這才笑了笑,感激地看向黎蘅。

“那個護工不好嗎?是不是昨晚吵到你了?”

簡書搖頭,沈默了好一陣子,才輕聲開口:“……渾身都疼,沒太睡好。”

黎蘅這才反應過來,伸手要去給他捏背,卻被他側身避開:

“不用,沒事的。”說完,又開始懊悔自己排斥的動作,唯恐對方會生氣一般,猶豫地去尋黎蘅的目光,道歉的話輾轉在唇齒間,不知該不該說出口。

黎蘅只覺得看著這樣的簡書,心就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烤,除了焦灼還是焦灼,帶著綿長的痛。

“別擔心,醫生說這是抑郁癥的常見癥狀,等你好了就不會有了。”他只能安慰。

簡書其實沒太留意黎蘅究竟說了什麽,只是驚喜地發現對方竟沒有因為自己本能的拒絕而離開,暗自松下一口氣,手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捏住了黎蘅的袖子。

黎蘅一楞,小心地將另一只手覆上簡書的手腕,見他沒有推拒,才撫慰般地捏了捏。

“老家的事情都料理好了,等你好些,我們就回去看看阿姨,好不好?”

“下輩子,”沈默了很久,簡書才開口,“希望別再遇到我這樣的孩子,要一個孝順的,一直陪她的,不要像我……”

黎蘅感到自己也不爭氣地鼻酸了,第一次開始不滿起自己的嘴拙,竟不能想出一句能帶眼前人離開絕望的深淵的話。

“她不後悔遇到你,你要認真生活,她才好放心離開。”

人垂著眼簾再沒反應,也不知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11)

簡書在醫院裏躺了一個多月。

剛開始人渾身沒有力氣,過量的安眠藥物導致了呼吸系統和肌肉的麻痹,加上抑郁癥帶來的渾身酸痛,簡書幾乎是動一動都倍感不便。黎蘅於是天天給他擦洗翻身,怕他手腳躺得僵了,還專門跟著護士學了些按摩的手法,沒事就拿著簡書的胳膊腿擺弄。要說細致程度,這個男人終歸比不上醫院裏“百煉成鋼”的那些護工護士,但不知為什麽,簡書也只有在他的照顧之下能找到些安全感,不至於如臨大敵般繃住渾身的神經。黎蘅發現這個規律以後,無端高興了很久,幾乎每做一件事情都要確認一遍,是不是我幹得最好,連簡書這樣著名的好耐心都開始覺得無聊了。

黎蘅卻在每次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跟拿到什麽大獎似地幹得更加帶勁起來,還時常有模有樣地沖簡書感嘆一句,畢竟是上下鋪的情誼,別人比不了。

這樣過了快兩個禮拜,醫生才從人身上慢慢撤掉了桎梏,腹部手術的刀口也拆線了,簡書可以被人攙著在病房裏稍微站一站,好的時候還能走上兩步。黎蘅從這之後卻變得有些神出鬼沒,白天有接不完的電話、發不完的信息,不知在忙些什麽,晚上則更是時常莫名消失,有時候一去就是一整夜。雖然黎蘅有心不讓簡書知道,每次都等他睡了才開始動作,可沒有多久,人還是敏感地發現了這個秘密。簡書只道他照顧自己也照顧得厭了,兩人本就只是朋友,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難得,雖然心底不願,還是只能理解。可這秘密終究成了簡書新的恐懼,好不容易有所改善的不安再次肆意生長起來,晚上有越來越長的時間根本無法入睡,黎蘅不在這個病房裏,黑暗中就仿佛多生出了無數濃稠的絕望,每個都張著血盆大口,等待著把他最後那點意志吞噬殆盡。只半個月而已,簡書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甚至依賴上了有黎蘅的日子。

缺乏良好的休息,簡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卻又不願多給黎蘅添麻煩,唯恐索求太多,連眼下擁有的也保不住,於是任黎蘅怎麽盤問,也只推脫說無礙,或者幹脆保持沈默,對這秘密半個字都不講出口。每晚都假裝睡著,好給黎蘅“放行”,然後獨自忍著渾身的疼痛,默默挨到天明。

再親密的人都不能真正相互交付,就如梁潛川到了最後還是要向父母妥協,而母親最後還是會拋下他先走。所以黎蘅能做到如今這樣,至少在確定他能獨自面對一切以前,他還堅持留在這裏,就這一點,簡書已經很感謝他。

(12)

又過了一個多禮拜,醫生宣布簡書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

後來他時常想,如果要給自己做一個紀年,那一天必須要濃墨重彩地放到其中。

其實不過是極端平常的一個日子,若非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天陽光似乎的確比往日要明艷些,接連三四天的倒春寒被驅散在暖意章,不知是因為抗抑郁藥物的作用還是天氣使然,簡書感到連日來低迷的情緒好了許多。黎蘅把病房裏所有窗簾都拉開,太陽的光芒便爭先恐後湧進了房間,將一貫冷清的空氣也曬得喧鬧起來。黃昏有晚霞,天際被染成一片橙紅,十分喜慶。吃過晚飯,黎蘅照例陪簡書聊天,簡書照例沈默地聽,只偶爾張口說上幾句簡單的話。

醫生下班前來查了一次房,在病歷上龍飛鳳舞添上一堆記錄之後,用及其平淡的語調說了一句:

“可以了,明天家屬去辦出院吧。”

簡書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黎蘅對這個消息倒顯得更高興些,又問了許多在家休養的註意事項,才道著謝把醫生送出了病房。他那無法掩飾的欣喜看到簡書眼裏,變成了他更加深沈的失落和不安,原來身邊僅剩的這個人,也已經這麽迫不及待地要告別了啊。習慣了被陪伴,簡書甚至不敢去思考,等黎蘅離開,往後的生活又該怎麽辦呢?

想著想著,不覺生出了孤勇,心說幹脆開口挽留吧,能多這樣過一天也好。可還沒有等話說出口,黎蘅就先踟躇著說有事與他商量了。簡書只覺心立刻涼了半截,胸口悶悶的,卻還是笑著聽他說下去。

黎蘅措辭措了半天,試探地問道:

“阿書,你……出院之後,還要一個人住嗎?”

簡書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

“身體還沒好透呢,得有人照顧你。”黎蘅皺眉。

挽留吧,不過一句話的事——腦袋裏有一個聲音對簡書說,可張了張口,說出來的仍舊是“我沒事”三個字。

黎蘅沈默了,大約他也有些難以開口,或許是莫名的心懷愧疚也說不準。簡書忽然便感到抱歉,是自己的事情無端將他牽連進來,如今他理所當然地要脫身,卻還因為自己猶豫成這樣。

——又怎麽能再不懂道理地出言挽留呢?簡書禁不住有些自嘲。腰背不覺又痛起來了,這一刻鐘時間顯得愈發難忍。

“阿蘅,這段時間,真的麻煩你了,”簡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淡然,“我一個人,挺習慣的,你,好好上班,別再因為我耽誤了……”

黎蘅聞言,頗有些詫異地望向簡書,半晌才道:

“不不,我是想說,我那邊的公寓都收拾好了,你要是不介意,要不然……去我那裏住吧?”

“你那裏?”簡書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不過你要是不習慣,也可以我到你那裏去住,反正離公司也挺近。”

簡書楞楞地看著黎蘅,沒說話。

“阿書,你現在離不了人,真的不用和我客氣……”

“好,”簡書打斷了黎蘅的話,忽然有些焦急,害怕錯過了這一刻就再沒辦法表達真實的心情,“我到你那裏住,就明天。”

說出這句,心底才松快了起來,更往後的日子他不敢想,可至少不用明天就面對無助的孤獨,這樣挺好。

得到簡書的答覆,黎蘅才放心地笑起來:

“這樣最好!不然我還得再把東西搬回去……呃,沒、沒什麽,沒什麽……”

黎蘅打著哈哈把險些說漏嘴的話掩蓋了過去,簡書卻忽然明白了,這人最近神秘的消失活動真正的原因。

心好像漏跳了一拍。

那天是個周日,晚上七點多,日暮,住院樓底下傳來悠揚的樂聲,旋律飄散在空氣中變得模糊,卻無端動人。

那天所有平常的事物,在而後的許多年,都仍舊重現在簡書那些美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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