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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舊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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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舊鈔

(1)

去年春末,黎蘅從德國回到湖城。飛機甫一落地,就直奔Z大去了。

城外這個校區已經有五六年沒進來過。上次到這裏時,還是個楞頭楞腦的新生,好像只一轉眼的樣子,就成校友了。

步行穿過校園,身邊時有學生騎著自行車從黎蘅身邊飛馳而過。學校是一個頂神奇的地方,時間在這裏似乎就是靜止,永遠有相似而新鮮的生命加入,而甚至不需要轉瞬,那些老舊的部分就已經自動被剔除,甚至留不下多少空間給人傷春悲秋。

從本科生宿舍後面的側門出去,就能見到連片的公寓房,不算高端,但作為“窮學生”們的額外住所,條件也算足夠了。

簡書博士後出站是半年多前的事情,那時候,兩人之間的聯系已經很少了。一來黎蘅自認難以邁過心底那道坎,平白都盡量避開主動聯系,二來也因知道他現在跟著梁潛川,生活起來負擔應該也不太重。簡書這麽多年來對梁潛川念念不忘,如今大概也能說得上求仁得仁了。

至少在接到那通電話以前,黎蘅都是這麽猜測的。

眼下站在昏暗的樓道裏,鼻腔內充斥著潮濕的城市通有的黴味,他猶未弄清自己的心情究竟該怎樣形容。這許多的光陰早已經變成一條鴻溝橫亙在兩個人面前,即使竭力去忽視,也沒法真的當它不存在。伸手摁響門鈴的那一刻,黎蘅甚至想要逃避。

可等真的見到了人,好像之前所有的糾結和猶豫又都成了無謂。

簡書還是過去那個簡書。籠在額前薄薄的劉海甚至沒比上次見到時長短半分,右眼角被大家戲稱過的淚痣仍在原處掛著,他的嘴唇勾起黎蘅習慣的弧度,笑得很是溫暖。年輪好像拋棄了這個生靈,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仿佛仍能百分百的重疊起來。

簡書卻已不再是過去那個簡書。當年與他們一起通宵覆習、大冬天翻進體育館游泳、烈日底下打網球的,是一個健康的少年,任何風浪過來,他仿佛都能好好支撐。如今同一個人,卻像是忽然換了另一個靈魂,他的臉色蒼白到發青,劉海被冷汗浸濕,貼在額頭上,顯得可憐,他微微弓著腰,一只手扶著門支撐整個身體,另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偶爾揉按著,試圖驅趕疼痛。

見到黎蘅,簡書楞怔了一陣,才微微有些局促地將他迎進屋裏。

眼看要入夏了,屋裏氣溫不低,簡書卻還穿著粗織的厚毛衣,即使如此,接過水杯的時候,黎蘅發現他的手仍然冷得像剛從冰櫃裏出來。

“阿蘅,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最近還好嗎?” 簡書有些困難地坐到沙發上,黎蘅伸手扶了他一下,握住的手腕細瘦至脫形,令人心酸。

“中午剛到,來看看你,”黎蘅覺得心裏堵得慌,忍不住問,“梁潛川呢?”

“梁哥去出差了,他們今年事情挺多,在上海接了一個案子。”

“手術……他沒有和你一起去?”黎蘅小心地措辭,卻還是覺得別扭。

簡書搖了搖頭,神情藏在陰影裏,看不真切。

“這事從頭到尾都是我自作主張的,不想再麻煩他……”

“你做的這些哪一件不是為了他?怎麽就算麻煩了?”

話說到此,簡書反倒微微笑起來:

“阿蘅,我跟梁哥……可能就到此為止了,”沒等黎蘅反應,他又道,“其實我也有心理準備,當初瞞著兩邊家裏,也就是怕他們不同意來著。現在梁哥能正常地結婚生子、組建家庭,我……我為他高興。”

黎蘅覺得最後那幾句話,簡書說得很是違心,卻又不知道怎樣開解。

“誰說你這樣就不是正常人?”他問。

“本來同性戀這種事情就挺尷尬的,現在我又弄得男不男女不女,自己也覺得很可笑。”

“梁潛川這麽說的?”

簡書搖頭:“沒有,梁哥他不知道這件事。”

“從頭到尾都不知道?”

“嗯,我之前就是趁他出差的時候去植入的,本來想等懷上給他一個驚喜,可惜,現在反而對不起這個孩子……”簡書說著,枯瘦的手覆上小腹。

那裏幾天前還有一個孩子,而現在,它連帶著它所代表的牽念,又全都消失了。

黎蘅沒有說話。

“阿蘅,我原先一直以為,如果我也能做女人做的事情,我和梁哥就能少一點阻礙,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的,只要我還是個男人,我們就不可能……”

簡書說這話的時候淡淡的,沒有什麽憤憤不平或者撕心裂肺,只是陳述一個擺在眼前的事實,卻聽得黎蘅一陣氣悶。

沈默了一下,黎蘅又問:

“那你們就準備這樣了?他也不管你了?”

“我只是想自己呆幾天,梁哥回來以後要搬家,我不太想……”

不想眼睜睜看著聽之任之,心裏卻比誰都明白,即使挽留也不會有任何作用,要送他走,他做不到。

黎蘅只覺得心口一緊,脫口而出道:

“你住我那裏去吧,這次我徹底調回來了,做大區技術總監,以後也不會常跑外地,可以照顧照顧你。”

“你剛回來,要忙的事情還多,就別分心管我這裏了,我這個幾天就能好,過後再一起出去喝酒啊!”簡書眼睛笑得彎彎的,與從前別無二致。

黎蘅還想說什麽,又怕表現得太過,猶豫了半晌只好作罷。

那天他一直待到傍晚,用簡書公寓裏有些簡陋的廚房做了兩碗面,一起吃完才離開。

後來某天去往醫院的路上,黎蘅想起兩人那日久別重逢時的場面,想起自己當時的瞻前顧後和謹慎有餘真心不足的話,就忍不住自問,若當時能預見到有這樣一天,在那個春末的午後,在充斥著潮濕氣味的小公寓裏,自己會不會再多堅持一點。

——大概是會的。

(2)

那年六月,梁潛川最終搬離與簡書共同生活三年的房子。家裏給他在城的另一頭重新購置了二百平的躍層大公寓,金屋有了,只等他去藏嬌。

搬好家那天,簡書張羅了一頓飯,請的都是倆人共同的好友,權當作送行。

雖然日後仍在同個城市,但眾人心知肚明,經過這檔子事情,梁潛川與他們所謂的交情,也就只剩得下表面名義了。那天去的人不多,一頓晚飯有大半時間都在微妙的尷尬中度過。大家挑揀了些不痛不癢的話題聊,試圖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黎蘅始終沈默。算起來,這也不過是他回到湖城以後第二次見到簡書,人倒是已經不像上次那樣虛,腰肩挺拔,清瘦而好看,可臉色還是一樣的糟糕,沒有半點血色,眼底有一片淡淡的青影,用膝蓋想想也知道怕又有許多天沒睡好了。

還有他的笑容。那裏面透露出的悲哀令黎蘅不舒服,甚至有股無名火蹭地就冒了上來,一心想和人狠狠幹上一架。

酒過三巡,有些人就把理智全都當菜消化了,管不住地要說起過去的事情來。從本科時幾個人認識開始,一路回憶到簡書當年是怎樣地追著梁潛川跑,怎樣事事想著梁潛川,又說到什麽時候開始大家隱隱猜到兩人關系不一般……

旁觀者說得愈起勁,簡書的眼神愈暗淡。

後來大家說無可說,某人忽然感嘆了一句:

“潛川啊,這麽好的人說不要就不要了,你也舍得?”

梁潛川沒說話,兀自悶了很大一口酒。

氣氛冷卻下來,當事人不說話,別人也不太好接下去。過了一陣子,簡書才輕聲道:

“我也沒做什麽……”

黎蘅不輕不重地把酒杯放到桌上,道: “過去的事不提了,今天大家都在,就一起祝潛川新婚大喜,步步高升吧。”

梁潛川面上有些掛不住,訕笑著打哈哈:“也、也還沒有定下來呢。”

燈光底下,簡書苦澀的笑容無處遁逃。

話題又漸漸扯開,最後一眾人都聊起與各自生活沒多大關系的政治話題來,酒桌上的氛圍才總算是松快了些。這頓飯又吃了一個小時多才算結束,梁潛川陪著簡書把客人一個個送走,任後者三番五次催促他早點回去,也堅持說還不晚,可以再等等。

黎蘅沒走,也沒湊近人堆裏,只在稍遠的角落站著抽煙發呆。之前酒桌上提起的那些往事,他通通都有參與,但別人的記憶刻畫出的方方面面,卻唯獨缺少他的那個部分。看來,這些年藏得很好,那些不適宜的東西只有自己心中知道,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

將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等第二支煙快燃盡的時候,飯店門口只剩下梁潛川和簡書站著,兩人似乎都在沈默,彼此無話。地上兩個影子被街燈拉得長長的,延伸那麽遠,卻還是沒能交疊在一起,不知能不能算作是命運的暗示。

黎蘅把煙撚滅走過去,梁潛川看見他,輕輕點了點頭,像是在招呼,又像是在表達感謝。黎蘅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多年前轟轟烈烈地追尋,到最後也只剩下一個荒唐的結局而已。

“阿蘅,簡書這裏……”

“放心,我順路送他。”

梁潛川不知再說點兒什麽好,又覺得這麽走顯得太草率,想了想,又對黎蘅道:

“這邊工作什麽的,還順利嗎?”

“挺好,跟在國外沒什麽區別。”

“那就好。”

簡書又道:“不早了,你回去還有一段路呢,先走吧。”

梁潛川最終沒有再堅持,沖簡書嘟噥了一句照顧好自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直到那人走出去很遠,簡書仍舊凝望著他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低喃:

“他勸我向前看,拜托我原諒他……還說只喜歡我……這些年在一起到時候,他也沒說過喜歡我……”

然後話就堵在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黎蘅沒有看簡書,他習慣性地回避他望著那個人時候過於專註和熱烈的眼神,大概也有幾分眼不見為凈的心情在其中。簡書的話像深冬的水一樣不容抗拒地流進他的耳朵裏,帶著冰渣子,以及錐心刺骨的疼痛。

黎蘅禁不住自問,如果是我,能保證做得比那個人好嗎?

能嗎?

等再回神,就聽見身邊的人不太穩定的呼吸聲,似乎還有一點點顫抖,趕忙轉頭去查看,才見簡書擡起的手背有兩道明顯的水痕。

這是黎蘅第一次見簡書哭。——事實上,這是簡書長這麽大,第一次哭。

他習慣於告訴自己男兒有淚不輕彈,習慣於忍耐和理解。可是就剛剛那個瞬間,巨大的心痛席卷而來,讓他無所遁形,眼淚就像是不受控制一樣掉落下來,等自己反應過來,竟然連氣息也哽住了,憋悶得慌。

黎蘅有些猶豫,想將身邊的人攬進懷裏,卻又心虛地害怕這個動作暴露出心底那些秘密,伸出的手在簡書身後滯了半晌,才帶著三分客氣地在他一邊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聊作撫慰。

簡書低了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出一句:

“阿蘅,我好難受。”

(4)

簡書平素性子清淡,當年住在同個宿舍裏,大家嬉笑吵嚷幾乎要把天花板掀翻,他也只笑彎眼睛無聲地在一邊看。大概是因為性格使然,他一貫不擅言說,更不常太多流露自己的情緒,這一點,他身邊的朋友都很熟悉。

所以這個晚上,在昏黃路燈下流淚的簡書更讓黎蘅手足無措起來。從說完那句話,他便沒再開過口,眼淚卻似止不住,在壓抑的呼吸中如同潰堤的洪水無聲地湧出來。簡書不斷擡手去擦,動作中有慌亂和掩飾,像個做錯事而急於彌補的孩子。黎蘅看著,覺得心驀地一刺。

哭到後來,簡書已經把自己憋到脫力,眼前一片昏花,腿是軟的,連帶已近痊愈的小腹處的疼痛也又被牽扯起來。黎蘅此時也顧不得避諱什麽了,半挾半抱地撐著他,仍舊將他送回過去和梁潛川同居的那套公寓。

那裏面另一個人的東西早就搬空了,簡書卻不知重新收整收整自己的,鞋櫃將將空出一半,水杯的旁邊也還留著供另一個杯子擺放的杯架,那些空位毫不留情地昭示著某種失去,又是淒冷又是滄桑。進門處掛鑰匙的地方多出了一副,上面那個跑車模型的掛墜也沒被帶走。黎蘅記得,那是本科畢業那年,簡書輾轉了大半天,從全城唯一一家賣手工模型的店裏淘來的,做工很精細,對於那時的簡書來說,也算得上是價值不菲。但等到吃散夥飯時送給梁潛川,回應他滿眼期待的卻只是他單薄的謝謝兩個字。黎蘅也記得,那時旁觀的自己是如何在心裏義憤填膺地為簡書不平,可他暗淡下去的眼神裏卻沒有責備,甚至沒有不滿,只被一種羞愧充斥著。

簡書的羞愧與自卑,黎蘅一直知道,梁潛川更沒有道理毫無所覺,但似乎,他總是更擅長視而不見的那個。

在沙發上坐了好一陣子,簡書才緩過勁來,轉臉就看到黎蘅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眼睛裏的焦灼幾乎要燃燒起來,而人自己卻渾然不知的樣子。

“你、你就……想開點吧,這個……”憋了半天,黎蘅幹巴巴地來了這麽一句。

“嗯,”簡書試著扯了扯嘴角,覺得要攢足力氣才能勉強笑起來,“不就是失戀嗎,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快回吧,很晚了。”

黎蘅怔了幾秒鐘,才又磕磕巴巴問:“你、你自己沒問題嗎?要不我、那什麽、今晚就留在這裏吧……”

簡書看黎蘅今晚失常的發揮,全沒有往常社會精英的氣派,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大概自己百年一遇的情緒爆發把他也給弄蒙了。

“我能有什麽事,”簡書故作輕松道,“你就別杵在這兒添亂了,還要麻煩我招待你嗎?”

“哦……那、那也行吧,反正你要有什麽事就打我電話。”

簡書點點頭算是應和。

黎蘅恍著神往門外走,簡書也跟過來送。邁步到樓道上,黎蘅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靠在門框邊與自己作別的簡書,沒來由地胸口一窒,隱隱覺得這次離別很要緊,又說不上哪裏要緊,只當是自己喝太多酒思維紊亂的緣故。

後來想起這天,黎蘅才驚覺,那大概已是冥冥中一個預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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