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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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婚
第六夜, 張樹死。
唐朗月回到僧舍，沒有看見陸璟和，倒是先看見了坐在一起面色沈默的姚菁菁和宋言。
姚菁菁擡頭, 極小聲地叫了一聲，“哥。”
看見她眼底掩飾不住的青黑，唐朗月似有預感，摸了摸她的頭。
屋後傳來鏟子刮過泥土的聲音, 不久身後的房門就開了。陸璟和推門進來。撣了撣身上的泥土, 從包裏掏出來一片濕巾，撕開包裝, 擦幹自己身上沾上的血跡，“昨天他本來是想要對我們動手的, 想把我們其中一個推出去, 但被我們反殺了。”
唐朗月拎了個凳子坐下，雙腿交疊，姿態看上去過於優雅，全然不像是在談論什麽殺人放火的大事, “放心, 你們身上有我的衣料，就算被推出去，也不會有事。”
除非……是璉增想要自己動手。
宋言開口，“我們今晚就要去赴宴了，會不會……”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消散在空氣中。
他們真正憂心的，其實是這件事。
今夜大雄寶殿, 不知道會出現什麽變故。
唐朗月深吸一口起，挑起鳳目目光直直對著陸璟和, “我不知道她們會被怎麽樣，但我知道今夜璉增的目標是你。或者說，你本應該是今天發生這一切的中心。”唐朗月將長發撩到耳後，若有所思地捋了捋，“我的存在，才是異數。”
這一下，幾人的臉色都有點僵。
“不過放心，我肯定不會讓你死的。”
凡人之力怎能與鬼魂為敵，這句承諾本應顯得蒼白無力，但不知為何，在唐朗月湛湛的目光下，陸璟和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淡淡的曦光透過窗戶，兩道窗欄的陰影投在唐朗月的臉上，陸璟和才發現，唐朗月的皮膚不知何時變得這樣透，這樣白。前幾日雖然白皙，卻還是正常人健康的膚色，而現在是終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幾乎要在模糊的光暈中化去。
不像人，像鬼。
陸璟和終於問出了幾日來最糾結的問題，“唐朗月，你還是人嗎？”
唐朗月聽得這句詢問，先是若有所思地瞇起雙眼，而後顯現出幾分迷茫，最後倏然瞪大雙目，震驚地看著前方。
對啊！
他現在無需進食，夜晚也不似往常困倦，甚至在他白天出行的時候，能感受到陽光落到自己身上的不適。
他在被璉增同化，雖然不知道這個過程要持續多長時間，但唐朗月能感受到，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
但璉增聚集一群人到大覺寺，不就是為了給自己挑選合適的替身，順便補充食物嗎？如果他真的殺了陸璟和做替身，自己投胎轉世去，何必多此一舉將自己變成和他一樣的活死人呢？
這明顯不合邏輯。
唐朗月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
也許璉增原本的想法是殺了陸璟和後投胎轉世，但由於自己的出現，他的目的轉變了。他不是不想殺陸璟和，而是打消了投胎轉世的主意，也不想脫離這座蠶食無數生命的大覺寺。
他想……
永世為厲鬼，拖著自己一起承受這永世折磨！
唐朗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股涼意竄上他的脊背。
就在這時，他們的房門突然被敲響。
屋內三人都露出了警惕的神情，如今廟裏死的只剩下他們四個人，不可能有其他活人的存在，即便是廟裏的鬼魂，也不應該在白天出現才對。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然而，在房門再一次被敲響後，這一切是幻聽的想法被無情打碎。
在其餘人緊張地註目下，唐朗月從凳子上站起，走到門口，先透過門縫看了一眼，隨後推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視線向下，可以看見地上躺著的一張字條。
上面赫然顯現了幾個毛筆字。
【娘子，該試婚服了，為夫在家等你】
字跡龍飛鳳舞好不飄逸，唐朗月光是看就能感受到寫信那人的心情愉悅，然而這墨跡之下，似乎隱藏一抹刺眼的深紅，昭示了一抹隱秘的不祥。
陸璟和跟了上來，“怎麽了，門外有什麽？”
唐朗月默默收起字條，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回頭，對裏面的幾個人擺了擺手，“我得回去了，別忘了今晚我成親，不要遲到哦——”他對幾人眨了眨眼，眉目間的靈動輕易能撬動任何人的心弦。
他剛要邁過門檻，卻被陸璟和攔住。
“他找你，是不是？”陸璟和英俊的眉眼壓低著，看上去有幾分戾氣。
唐朗月無奈地點了點頭，抽回了被陸璟和攥在手裏的胳膊，對著他即為清淺地彎了彎唇角，“他對你們來說是惡鬼，對於我來說是未婚的丈夫，你……可以理解嗎？”
而這話聽在陸璟和耳中，就是明晃晃的拒絕，他緊緊抿了唇，眉間也出現了一道深深的溝壑，最終還是在唐朗月的目光下松開了手，“你還是謹慎一點，不要被他蒙蔽了。”
半晌，拐角處已然不見唐朗月的背影，陸璟和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恐怕從來都只有那人蒙蔽別人的份，哪裏會有別人蒙蔽那人的份，自己恐怕也不過是多管閑事。
唐朗月回到南山別院，見蘇三一身煙青色長衫，站在院門出迎接，長身玉立，還真是個古風古韻的世家公子。
白天現身，本應對鬼魂消耗極大，但蘇三不知是因為在墓裏將力氣養足了，還是因為喜上眉頭不管不顧了，居然又有本事站在在青天白日下。
但千年惡鬼，還是妖僧修成的惡鬼，是普通鬼魂不能比擬的。
蘇三今日心情顯然不錯，拉著唐朗月進屋。他的手心還是冰涼僵硬，握著他的手，總讓人感覺是在握著鐵或冰塊。但現在的唐朗月已經覺察不太出溫度的差異，也許自己身上的體溫比蘇三的還要冰冷。
蘇三讓唐朗月坐下，捧出一暗紅色木紋的木漆托盤，而托盤上方，正是一件大紅色的喜服。喜服款式古樸，款式和衣料都是上層，尤其是那紅色料子，紅得像血一般濃郁，掐縫的金線也流轉著熠熠光華。
唐朗月將手放在喜服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股寒氣在往自己心窩裏鉆，卻並不如之前的凜冽刺骨，涼絲絲的沒什麽殺傷力。
直到蘇三將那喜服抖開，他出神想著，自己怎麽又給嫁出去了？
蘇三看出了他的走神，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唐朗月的細腰，幽幽垂眸問：“娘子在想什麽呢？”
唐朗月也壓低聲音，低靡的聲音好似管風琴在響，他主動摟著蘇三的脖頸，伸出修長的食指，點在蘇三胸口畫圈圈，“當然是在想，我們今夜洞房花燭，要如何與相公你翻雲覆雨，共赴巫山啊……”
蘇三一把抓住了唐朗月作亂的手，無聲微笑，面具下的那只眼眸卻是閃著捉摸不清的暗光，“哦……我還以為娘子是在想旁的什麽無關緊要的人。”
唐朗月突然感到脊背發冷，總感覺蘇三的這個笑十分危險，像是蘇三的面具要掛不住，殘暴的本相璉增即將要被放出來。
蘇三看見唐朗月古怪的表情，輕輕推了推唐朗月，“娘子先去換衣裳吧，看看這喜服合不合身。”
他看著唐朗月抱著大紅喜服往屏風後走，笑容愈發燦爛。
“你不看著我換？”
“驚喜是要留到夜晚的，不是嗎？”
屏風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過了沒多久，蘇三聽見屏風後的唐朗月喊他幫忙，聲音聽起來很是焦急。
蘇三剛繞過屏風，就猝不及防地被美人衣衫半褪的香艷場面撞了滿眼。
唐朗月側過頭，露出小半邊圓潤的肩頭和優越的側顏，修長的眉頭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苦惱。
“這衣服太麻煩了，你快幫我解開！”
蘇三走近一看，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是唐朗月的頭發太長，系衣帶的時候不小心將頭發系進了衣帶裏，脫衣的時候纏住了，結在身後，反手解不開。
唐朗月此時也有些發窘，他這回並不是想使出什麽美人計，否則就不會梗著脖子僵在那裏，一臉狼狽。剛才掙紮了半天，雙頰都被憋的通紅，不得不尋求蘇三的幫助。
“這頭發像緞子似的，萬一弄斷豈不可惜？”
蘇三嘆了一聲，力道輕柔地幫唐朗月解開長發和衣帶，手指靈活的完全不像個死人，沒有讓唐朗月等他就，他就幫唐朗月擺脫了難解難分的衣帶。
然而兩人都沒有料到，大紅衣料滑落，落在地上鼓起細小的氣流，而衣料剝落之後，唐朗月的身軀幾乎不著寸縷。
唐朗月看到，蘇三極其明顯地吸了一口很深很深的氣，不知看了多久，他才艱難地別開了眼。
蘇三幾乎咬著牙說：“等今晚……”
唐朗月撿起自己之前褪下的衣服，不緊不慢地穿上。
“蘇三，我有一個要求。”
蘇三的眸光陡然暗了下去，“你要知道，你沒有資格和我提要求。”
他的聲音依舊柔和，但說出的話卻十分霸道。
“你得求我。”
唐朗月不急不躁地開口，“放心，也不是什麽值得為難的事。雖然說名義上是你當相公，我當娘子，你娶我，我嫁你。但到了床上，我要上你。”
“……”
見蘇三不說話，唐朗月想起蘇三的話，軟著嗓子重覆了一邊，“我求你……讓我上一上？”
何等勇氣，用最軟的語氣說著讓人驚掉下巴的話，009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宿主。
唐朗月第一次看見蘇三露出驚訝的表情。
蘇三先怔楞了一下，馬上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
唐朗月默默地理了理領子，“你我無冤無仇，你卻非但要把我困在這鬼寺裏，還要強娶我，害我親友分離。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在這點上讓一讓我不行嗎？”
“好歹你是個修佛的，甭管現在怎麽樣，嗔癡貪三樣，你總不能全占吧？”
蘇三沈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好似開悟，卻只是說：“容我再想想。”
……
蘇三這一想，想到了月上梢頭。
唐朗月為自己披上大紅嫁衣，靜靜地坐在棱花鏡前，有老僧提著燈籠扣門，大紅燈籠的光透過門扉，屋內的香燭也在細細燃燒。燭火和燈光，都映照在棱花鏡上，照亮了唐朗月半面華美的容顏。
老僧的聲音幹澀枯朽，像是埋在土中多年，才刨出來開口說話，“先生，吉時已到。”
唐朗月為自己蒙上了蓋頭，吱呀一聲推開門扉。
透過蓋頭的縫隙，唐朗月可以看到所以僧人都穿著白色緇衣，腳踏羅漢履。唐朗月在攙扶下上了婚轎。
伴隨著一聲起轎，紙錢也紛紛揚揚地灑下，伴隨著僧人們在陰冷夜風中的白色緇衣和不知是悲是喜的嗩吶聲，一時竟不知是迎親還是送葬。
轎攆十足的平穩，唐朗月甚至感受不到最細微的顫動，後知後覺鬼僧迎親，都是用飄的。
他敏銳地感知到，轎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他們都站在迎親隊伍兩側，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恍如活人娶親時湊熱鬧的賓客，他們似乎都被蘇三蘇三邀請，見證這一場荒誕不經的婚禮。
唐朗月不禁想，這廟裏竟然有這麽多鬼嗎？自己一行人還真是闖了鬼窩。
不知過了多久，轎輦停了。
還不等他動作，一只手青白修長的手就掀開簾子，準確而有力地握住了被唐朗月攏在袖中的一雙手。
唐朗月透過紅蓋頭下沿，第一眼入目的是那墜在蘇三胸前的白色紮花。
這一瞬間，無論蘇三還是璉增，無論扮得多麽像個活人，他是個死人的事實無比清晰地清晰地擺在唐朗月面前。唐朗月也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是一場冥婚，璉增要以蘇三的身份將他迎入自己的墓穴，將他的一方魂靈也囚禁在這深山古剎之中，一年、十年、百年、千年……生生世世與他為伴。
在佛寺娶親，用鬼僧迎親，請鬼魂為賓客，將新娘送入墓中，一切的荒誕不經，放在那個千年前為禍蒼生的妖僧身上，似乎都合了理。
今日的大雄寶殿上，是一片紅紗繚繞的妖邪之景，渾身浴血、淩遲加身的釋尊無悲無喜，垂目看著這景象，在唐朗月心裏是說不出的怪異。
紅紗之後，全都是蘇三邀請的“客人”，他們濟濟一堂，宴飲酬酢，推杯換盞，高談闊論，一片熙攘歡愉的宴樂之景。
“今日還要多謝璉增上師大開鬼門，我這把老骨頭才好舒展舒展，活動活動！”
“你看，這是璉增娶的美人媳婦！”
“呆子，什麽璉增！請柬上寫的蘇三！”
“嘖嘖……看著身段，聞這體香，就知道蓋頭下的那張臉是何等絕色……”
“嘻嘻，多少年了，璉增這廝莫不是忘了他那不招人待見的本相，當那公子哥當上了癮？”
“你別說，蘇三這面皮一看就是會疼人的……璉增那惡魔，別把這美人折騰死……”
“嘻嘻……”
在無數嘈雜且聽起來並非人言的交談聲中，唐朗月竟也奇異地聽懂了幾句嗓門最大、最冒尖的議論，但後果是唐朗月頭疼欲裂，耳膜鼓噪。
蘇三察覺到了唐朗月的異樣，緊了緊握著他的手，淡淡的目光掃視過去，無形的恐怖壓力籠罩全場，議論聲瞬間止息。
堂前只有龍鳳燭高照，釋尊頭頂的血珠如有生命一般滾落。
唐朗月小心打量這這些藏在紅紗後的賓客，但一有蓋頭遮擋視線，二有紅紗遮擋了這些來自冥界的賓客的上半身面容，唐朗月只能通過他們桌下的鞋履褲腳觀察這些“人”。
從屐履到繡鞋，從草鞋到皂靴，男男女女各式各樣，但可見還是古代的多，現代的少，從公卿到布衣，全都列坐一席。
幾乎走到最盡頭，唐朗月看到了那熟悉的運動鞋，正好三個緊緊坐在一塊兒，唐朗月才好放心。
“娘子可否滿意，我把你的幾位朋友都請過來了。”
聽得這話，唐朗月謹慎地看了看三只小鵪鶉的左鄰右舍，小心翼翼地詢問，“你確定，他們的鄰居安全嗎？”
哪知，蘇三笑了。
“放心，他們知道什麽人能吃，什麽人不能吃。什麽時候該吃，什麽時候不該吃。宴上這麽多佳肴，夠他們吃了。”
鬼宴的佳肴是什麽？唐朗月不得而知。
但看被眾鬼簇擁的三個人類，他們的手始終放在身側，沒有去拿案上食物的意思，可見鬼吃的東西對於人來說，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直到一道朗潤的聲音喚他回神。
“娘子，我們該拜堂了。”
不知何時，他們站在了釋尊金身下。
唐朗月從蓋頭下沿，能看見蘇三的下頜，他正無所顧忌地仰頭直視釋尊，勾起的笑容有著強烈的諷刺意味。
蘇三並無高堂，不敬神佛也不敬天地，唯有夫妻對拜上了心，拉著唐朗月的手，弓下身，起得很慢很慢。
“娘子，隨我入洞房吧。”
唐朗月被蘇三領著，入了他的墓穴。他下意識地向席上望去，看向那三個活人。
蘇三的面容在大紅大白的布料映襯下，是死寂一般的蒼白，連他的笑容都帶上了某種詭譎的意味，他定定看著唐朗月，“他們是生是死，還得看今晚之後，你的表現，不是嗎？”
一切宴飲的喧囂都被拋在身後，更沒有人或鬼敢去鬧洞房，他們連與蘇三對視都需要一定勇氣。
盡管今天這人一直是柔和地笑著。
神明道依舊是這樣幽深，唐朗月跟著蘇三自然無需鉆什麽盜洞，他一晃神，就這樣進入了墓穴之內。
好像進了什麽門，一股極其陰冷的烈風差點吹跑了唐朗月的蓋頭，直往他的袖袍領口裏鉆。
蘇三向他這邊側了側身，陰風瞬間減弱了許多，但是那股陰冷潮濕的感覺仍在他耳邊揮之不去，他甚至感覺有什麽人在他耳邊低語，字音模糊完全無法分辨，只能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此時，蘇三溫柔低沈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拉緊我的手，別回頭。”
唐朗月聽好地雙手攥住蘇三地袖子，一言不發地往裏走。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陰冷潮濕的感覺褪去，自己又被帶到了什麽房間裏，入目是一片精心布置過的紅，自己似乎被推著坐到一個大木箱上。
突然，唐朗月意識到，這裏是璉增的主墓室，而自己坐著的，是璉增的棺材。
不是王侯級別的金絲楠木，材質並無稀奇，想也知道不把罪臣曝屍荒野而是好好安葬，已是天子的仁慈。唯一稀奇的，是這棺材被九條碗口大的青銅鎖鏈牢牢鎖著，其上斑駁銹跡指痕抓痕幹涸血跡無數，但歷經千年之久，依舊無比牢固，上面許多貼了朱砂寫成的符紙，千年不腐，依舊蘊藉寶光。唐朗月其實是淩空坐在這棺槨之上。
但唐朗月看著，不由得生出了徹骨的涼意。
上有佛寺鎮壓，下有鐵鏈鎖棺，詛咒墓主永生永世不得入輪回，永生永世受鎮壓之苦。盡管這是陸觀源當年能做出的最好選擇，但如此嚴厲鎮壓下，反撲也必定可怖，難怪璉增的怨氣如此之重。
猝不及防地，唐朗月的下巴被挑起，頭頂傳來了蘇三似笑非笑的聲音，“娘子，你是在為我傷心嗎？”
蓋頭被挑開，唐朗月對上了蘇三含笑的眼。
紅艷艷的蓋頭襯得唐朗月的面容愈發嬌艷，一雙鳳目瀲灩含情，有一種古典的雅意。
蘇三突然幽幽嘆息道：“和你那時，一模一樣。”
唐朗月並沒有聽懂，卻似乎從這句話中捕捉到了什麽關鍵信息。
就在這時，009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宿主，我們要找的東西，一定就在棺材裏！】
唐朗月心緒大震，一時間不知道顧哪頭才好。
蘇三似有所察，突然發笑，“若不是我心甘情願，怎麽可能讓陸觀源那小子鉆到空子。”
蘇三一擡手，五指化為漆黑利爪，竟是撕下了一張符。那符紙在他手中飛快燃燒，頃刻間化為灰燼，而那閃爍金光的火焰攀援而上，瞬間點著了他的半邊身體，待到火焰熄滅時，他的喜服也是焦黑一片，甚至連好好的半張臉都被燒毀了。
但他的笑容不變，看向唐朗月的目光依舊柔和，“說到源頭，這個賭局本就是因你而起。但可笑的是，當年的所有人，包括陸觀源，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的存在的，只有我。”
“什麽賭局？”
唐朗月傻眼，他可從沒聽過啊！
009似乎也十分疑惑，【陸觀源從沒提過，也許……他也被蒙在鼓裏？】
【你也被蒙在鼓裏？】
【宿主，恐怕是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
“當年釋尊外行，遇一鷹逐一鴿，釋尊慈悲為懷，不忍鴿子命亡，乃削身肉餵鷹。取天平，左置鴿，右置肉，至肉割盡乃使平，天地易色，風雲變幻，佛祖生也。”
唐朗月若有所思，看向棺槨。
“可惜我非釋尊，即便將最後一片肉加到天平之上，仍未使天平平衡，成佛不成，便成厲鬼。”
這是表面是釋尊與鷹的賭約，實則是釋尊與帝釋天的賭約，身死還是成佛，都在這一架天平的平衡之上。
“這些符紙隨便一個就能要我半條命，但你身無殺孽，將所有符紙撕下，打開我的棺槨，就可以知道一切真相。”
唐朗月並沒有貿然動作，而是微笑著詢問，“你就這麽輕易告訴我？”
蘇三笑：“當然不會，但你要找到你要找我的名字，除了開棺別無他法。”
“不會這麽簡單吧？”
蘇三的語氣很隨意，“不開也好，我就能放心的殺了陸觀源，也不去想成什麽真佛了。”
盡管還無法完全理解蘇三話中的意思，但唐朗月隱隱意識到，如果自己不開棺，將導致已完成世界線的崩壞。遠在世界之核的陸觀源，也會有極大的危險。
這時，009幫他做了決定。
009：【宿主，總部已將此世界修覆難度升為SS級，是兩個世界線疊加的覆合任務，同時獎勵翻倍。
【局長說，你大幹一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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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夜, 張樹死。
唐朗月回到僧舍，沒有看見陸璟和，倒是先看見了坐在一起面色沈默的姚菁菁和宋言。
姚菁菁擡頭, 極小聲地叫了一聲，“哥。”
看見她眼底掩飾不住的青黑，唐朗月似有預感，摸了摸她的頭。
屋後傳來鏟子刮過泥土的聲音, 不久身後的房門就開了。陸璟和推門進來。撣了撣身上的泥土, 從包裏掏出來一片濕巾，撕開包裝, 擦幹自己身上沾上的血跡，“昨天他本來是想要對我們動手的, 想把我們其中一個推出去, 但被我們反殺了。”
唐朗月拎了個凳子坐下，雙腿交疊，姿態看上去過於優雅，全然不像是在談論什麽殺人放火的大事, “放心, 你們身上有我的衣料，就算被推出去，也不會有事。”
除非……是璉增想要自己動手。
宋言開口，“我們今晚就要去赴宴了，會不會……”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消散在空氣中。
他們真正憂心的，其實是這件事。
今夜大雄寶殿, 不知道會出現什麽變故。
唐朗月深吸一口起，挑起鳳目目光直直對著陸璟和, “我不知道她們會被怎麽樣，但我知道今夜璉增的目標是你。或者說，你本應該是今天發生這一切的中心。”唐朗月將長發撩到耳後，若有所思地捋了捋，“我的存在，才是異數。”
這一下，幾人的臉色都有點僵。
“不過放心，我肯定不會讓你死的。”
凡人之力怎能與鬼魂為敵，這句承諾本應顯得蒼白無力，但不知為何，在唐朗月湛湛的目光下，陸璟和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淡淡的曦光透過窗戶，兩道窗欄的陰影投在唐朗月的臉上，陸璟和才發現，唐朗月的皮膚不知何時變得這樣透，這樣白。前幾日雖然白皙，卻還是正常人健康的膚色，而現在是終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幾乎要在模糊的光暈中化去。
不像人，像鬼。
陸璟和終於問出了幾日來最糾結的問題，“唐朗月，你還是人嗎？”
唐朗月聽得這句詢問，先是若有所思地瞇起雙眼，而後顯現出幾分迷茫，最後倏然瞪大雙目，震驚地看著前方。
對啊！
他現在無需進食，夜晚也不似往常困倦，甚至在他白天出行的時候，能感受到陽光落到自己身上的不適。
他在被璉增同化，雖然不知道這個過程要持續多長時間，但唐朗月能感受到，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
但璉增聚集一群人到大覺寺，不就是為了給自己挑選合適的替身，順便補充食物嗎？如果他真的殺了陸璟和做替身，自己投胎轉世去，何必多此一舉將自己變成和他一樣的活死人呢？
這明顯不合邏輯。
唐朗月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
也許璉增原本的想法是殺了陸璟和後投胎轉世，但由於自己的出現，他的目的轉變了。他不是不想殺陸璟和，而是打消了投胎轉世的主意，也不想脫離這座蠶食無數生命的大覺寺。
他想……
永世為厲鬼，拖著自己一起承受這永世折磨！
唐朗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股涼意竄上他的脊背。
就在這時，他們的房門突然被敲響。
屋內三人都露出了警惕的神情，如今廟裏死的只剩下他們四個人，不可能有其他活人的存在，即便是廟裏的鬼魂，也不應該在白天出現才對。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然而，在房門再一次被敲響後，這一切是幻聽的想法被無情打碎。
在其餘人緊張地註目下，唐朗月從凳子上站起，走到門口，先透過門縫看了一眼，隨後推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視線向下，可以看見地上躺著的一張字條。
上面赫然顯現了幾個毛筆字。
【娘子，該試婚服了，為夫在家等你】
字跡龍飛鳳舞好不飄逸，唐朗月光是看就能感受到寫信那人的心情愉悅，然而這墨跡之下，似乎隱藏一抹刺眼的深紅，昭示了一抹隱秘的不祥。
陸璟和跟了上來，“怎麽了，門外有什麽？”
唐朗月默默收起字條，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回頭，對裏面的幾個人擺了擺手，“我得回去了，別忘了今晚我成親，不要遲到哦——”他對幾人眨了眨眼，眉目間的靈動輕易能撬動任何人的心弦。
他剛要邁過門檻，卻被陸璟和攔住。
“他找你，是不是？”陸璟和英俊的眉眼壓低著，看上去有幾分戾氣。
唐朗月無奈地點了點頭，抽回了被陸璟和攥在手裏的胳膊，對著他即為清淺地彎了彎唇角，“他對你們來說是惡鬼，對於我來說是未婚的丈夫，你……可以理解嗎？”
而這話聽在陸璟和耳中，就是明晃晃的拒絕，他緊緊抿了唇，眉間也出現了一道深深的溝壑，最終還是在唐朗月的目光下松開了手，“你還是謹慎一點，不要被他蒙蔽了。”
半晌，拐角處已然不見唐朗月的背影，陸璟和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恐怕從來都只有那人蒙蔽別人的份，哪裏會有別人蒙蔽那人的份，自己恐怕也不過是多管閑事。
唐朗月回到南山別院，見蘇三一身煙青色長衫，站在院門出迎接，長身玉立，還真是個古風古韻的世家公子。
白天現身，本應對鬼魂消耗極大，但蘇三不知是因為在墓裏將力氣養足了，還是因為喜上眉頭不管不顧了，居然又有本事站在在青天白日下。
但千年惡鬼，還是妖僧修成的惡鬼，是普通鬼魂不能比擬的。
蘇三今日心情顯然不錯，拉著唐朗月進屋。他的手心還是冰涼僵硬，握著他的手，總讓人感覺是在握著鐵或冰塊。但現在的唐朗月已經覺察不太出溫度的差異，也許自己身上的體溫比蘇三的還要冰冷。
蘇三讓唐朗月坐下，捧出一暗紅色木紋的木漆托盤，而托盤上方，正是一件大紅色的喜服。喜服款式古樸，款式和衣料都是上層，尤其是那紅色料子，紅得像血一般濃郁，掐縫的金線也流轉著熠熠光華。
唐朗月將手放在喜服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股寒氣在往自己心窩裏鉆，卻並不如之前的凜冽刺骨，涼絲絲的沒什麽殺傷力。
直到蘇三將那喜服抖開，他出神想著，自己怎麽又給嫁出去了？
蘇三看出了他的走神，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唐朗月的細腰，幽幽垂眸問：“娘子在想什麽呢？”
唐朗月也壓低聲音，低靡的聲音好似管風琴在響，他主動摟著蘇三的脖頸，伸出修長的食指，點在蘇三胸口畫圈圈，“當然是在想，我們今夜洞房花燭，要如何與相公你翻雲覆雨，共赴巫山啊……”
蘇三一把抓住了唐朗月作亂的手，無聲微笑，面具下的那只眼眸卻是閃著捉摸不清的暗光，“哦……我還以為娘子是在想旁的什麽無關緊要的人。”
唐朗月突然感到脊背發冷，總感覺蘇三的這個笑十分危險，像是蘇三的面具要掛不住，殘暴的本相璉增即將要被放出來。
蘇三看見唐朗月古怪的表情，輕輕推了推唐朗月，“娘子先去換衣裳吧，看看這喜服合不合身。”
他看著唐朗月抱著大紅喜服往屏風後走，笑容愈發燦爛。
“你不看著我換？”
“驚喜是要留到夜晚的，不是嗎？”
屏風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過了沒多久，蘇三聽見屏風後的唐朗月喊他幫忙，聲音聽起來很是焦急。
蘇三剛繞過屏風，就猝不及防地被美人衣衫半褪的香艷場面撞了滿眼。
唐朗月側過頭，露出小半邊圓潤的肩頭和優越的側顏，修長的眉頭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苦惱。
“這衣服太麻煩了，你快幫我解開！”
蘇三走近一看，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是唐朗月的頭發太長，系衣帶的時候不小心將頭發系進了衣帶裏，脫衣的時候纏住了，結在身後，反手解不開。
唐朗月此時也有些發窘，他這回並不是想使出什麽美人計，否則就不會梗著脖子僵在那裏，一臉狼狽。剛才掙紮了半天，雙頰都被憋的通紅，不得不尋求蘇三的幫助。
“這頭發像緞子似的，萬一弄斷豈不可惜？”
蘇三嘆了一聲，力道輕柔地幫唐朗月解開長發和衣帶，手指靈活的完全不像個死人，沒有讓唐朗月等他就，他就幫唐朗月擺脫了難解難分的衣帶。
然而兩人都沒有料到，大紅衣料滑落，落在地上鼓起細小的氣流，而衣料剝落之後，唐朗月的身軀幾乎不著寸縷。
唐朗月看到，蘇三極其明顯地吸了一口很深很深的氣，不知看了多久，他才艱難地別開了眼。
蘇三幾乎咬著牙說：“等今晚……”
唐朗月撿起自己之前褪下的衣服，不緊不慢地穿上。
“蘇三，我有一個要求。”
蘇三的眸光陡然暗了下去，“你要知道，你沒有資格和我提要求。”
他的聲音依舊柔和，但說出的話卻十分霸道。
“你得求我。”
唐朗月不急不躁地開口，“放心，也不是什麽值得為難的事。雖然說名義上是你當相公，我當娘子，你娶我，我嫁你。但到了床上，我要上你。”
“……”
見蘇三不說話，唐朗月想起蘇三的話，軟著嗓子重覆了一邊，“我求你……讓我上一上？”
何等勇氣，用最軟的語氣說著讓人驚掉下巴的話，009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宿主。
唐朗月第一次看見蘇三露出驚訝的表情。
蘇三先怔楞了一下，馬上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
唐朗月默默地理了理領子，“你我無冤無仇，你卻非但要把我困在這鬼寺裏，還要強娶我，害我親友分離。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在這點上讓一讓我不行嗎？”
“好歹你是個修佛的，甭管現在怎麽樣，嗔癡貪三樣，你總不能全占吧？”
蘇三沈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好似開悟，卻只是說：“容我再想想。”
……
蘇三這一想，想到了月上梢頭。
唐朗月為自己披上大紅嫁衣，靜靜地坐在棱花鏡前，有老僧提著燈籠扣門，大紅燈籠的光透過門扉，屋內的香燭也在細細燃燒。燭火和燈光，都映照在棱花鏡上，照亮了唐朗月半面華美的容顏。
老僧的聲音幹澀枯朽，像是埋在土中多年，才刨出來開口說話，“先生，吉時已到。”
唐朗月為自己蒙上了蓋頭，吱呀一聲推開門扉。
透過蓋頭的縫隙，唐朗月可以看到所以僧人都穿著白色緇衣，腳踏羅漢履。唐朗月在攙扶下上了婚轎。
伴隨著一聲起轎，紙錢也紛紛揚揚地灑下，伴隨著僧人們在陰冷夜風中的白色緇衣和不知是悲是喜的嗩吶聲，一時竟不知是迎親還是送葬。
轎攆十足的平穩，唐朗月甚至感受不到最細微的顫動，後知後覺鬼僧迎親，都是用飄的。
他敏銳地感知到，轎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他們都站在迎親隊伍兩側，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恍如活人娶親時湊熱鬧的賓客，他們似乎都被蘇三蘇三邀請，見證這一場荒誕不經的婚禮。
唐朗月不禁想，這廟裏竟然有這麽多鬼嗎？自己一行人還真是闖了鬼窩。
不知過了多久，轎輦停了。
還不等他動作，一只手青白修長的手就掀開簾子，準確而有力地握住了被唐朗月攏在袖中的一雙手。
唐朗月透過紅蓋頭下沿，第一眼入目的是那墜在蘇三胸前的白色紮花。
這一瞬間，無論蘇三還是璉增，無論扮得多麽像個活人，他是個死人的事實無比清晰地清晰地擺在唐朗月面前。唐朗月也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是一場冥婚，璉增要以蘇三的身份將他迎入自己的墓穴，將他的一方魂靈也囚禁在這深山古剎之中，一年、十年、百年、千年……生生世世與他為伴。
在佛寺娶親，用鬼僧迎親，請鬼魂為賓客，將新娘送入墓中，一切的荒誕不經，放在那個千年前為禍蒼生的妖僧身上，似乎都合了理。
今日的大雄寶殿上，是一片紅紗繚繞的妖邪之景，渾身浴血、淩遲加身的釋尊無悲無喜，垂目看著這景象，在唐朗月心裏是說不出的怪異。
紅紗之後，全都是蘇三邀請的“客人”，他們濟濟一堂，宴飲酬酢，推杯換盞，高談闊論，一片熙攘歡愉的宴樂之景。
“今日還要多謝璉增上師大開鬼門，我這把老骨頭才好舒展舒展，活動活動！”
“你看，這是璉增娶的美人媳婦！”
“呆子，什麽璉增！請柬上寫的蘇三！”
“嘖嘖……看著身段，聞這體香，就知道蓋頭下的那張臉是何等絕色……”
“嘻嘻，多少年了，璉增這廝莫不是忘了他那不招人待見的本相，當那公子哥當上了癮？”
“你別說，蘇三這面皮一看就是會疼人的……璉增那惡魔，別把這美人折騰死……”
“嘻嘻……”
在無數嘈雜且聽起來並非人言的交談聲中，唐朗月竟也奇異地聽懂了幾句嗓門最大、最冒尖的議論，但後果是唐朗月頭疼欲裂，耳膜鼓噪。
蘇三察覺到了唐朗月的異樣，緊了緊握著他的手，淡淡的目光掃視過去，無形的恐怖壓力籠罩全場，議論聲瞬間止息。
堂前只有龍鳳燭高照，釋尊頭頂的血珠如有生命一般滾落。
唐朗月小心打量這這些藏在紅紗後的賓客，但一有蓋頭遮擋視線，二有紅紗遮擋了這些來自冥界的賓客的上半身面容，唐朗月只能通過他們桌下的鞋履褲腳觀察這些“人”。
從屐履到繡鞋，從草鞋到皂靴，男男女女各式各樣，但可見還是古代的多，現代的少，從公卿到布衣，全都列坐一席。
幾乎走到最盡頭，唐朗月看到了那熟悉的運動鞋，正好三個緊緊坐在一塊兒，唐朗月才好放心。
“娘子可否滿意，我把你的幾位朋友都請過來了。”
聽得這話，唐朗月謹慎地看了看三只小鵪鶉的左鄰右舍，小心翼翼地詢問，“你確定，他們的鄰居安全嗎？”
哪知，蘇三笑了。
“放心，他們知道什麽人能吃，什麽人不能吃。什麽時候該吃，什麽時候不該吃。宴上這麽多佳肴，夠他們吃了。”
鬼宴的佳肴是什麽？唐朗月不得而知。
但看被眾鬼簇擁的三個人類，他們的手始終放在身側，沒有去拿案上食物的意思，可見鬼吃的東西對於人來說，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直到一道朗潤的聲音喚他回神。
“娘子，我們該拜堂了。”
不知何時，他們站在了釋尊金身下。
唐朗月從蓋頭下沿，能看見蘇三的下頜，他正無所顧忌地仰頭直視釋尊，勾起的笑容有著強烈的諷刺意味。
蘇三並無高堂，不敬神佛也不敬天地，唯有夫妻對拜上了心，拉著唐朗月的手，弓下身，起得很慢很慢。
“娘子，隨我入洞房吧。”
唐朗月被蘇三領著，入了他的墓穴。他下意識地向席上望去，看向那三個活人。
蘇三的面容在大紅大白的布料映襯下，是死寂一般的蒼白，連他的笑容都帶上了某種詭譎的意味，他定定看著唐朗月，“他們是生是死，還得看今晚之後，你的表現，不是嗎？”
一切宴飲的喧囂都被拋在身後，更沒有人或鬼敢去鬧洞房，他們連與蘇三對視都需要一定勇氣。
盡管今天這人一直是柔和地笑著。
神明道依舊是這樣幽深，唐朗月跟著蘇三自然無需鉆什麽盜洞，他一晃神，就這樣進入了墓穴之內。
好像進了什麽門，一股極其陰冷的烈風差點吹跑了唐朗月的蓋頭，直往他的袖袍領口裏鉆。
蘇三向他這邊側了側身，陰風瞬間減弱了許多，但是那股陰冷潮濕的感覺仍在他耳邊揮之不去，他甚至感覺有什麽人在他耳邊低語，字音模糊完全無法分辨，只能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此時，蘇三溫柔低沈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拉緊我的手，別回頭。”
唐朗月聽好地雙手攥住蘇三地袖子，一言不發地往裏走。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陰冷潮濕的感覺褪去，自己又被帶到了什麽房間裏，入目是一片精心布置過的紅，自己似乎被推著坐到一個大木箱上。
突然，唐朗月意識到，這裏是璉增的主墓室，而自己坐著的，是璉增的棺材。
不是王侯級別的金絲楠木，材質並無稀奇，想也知道不把罪臣曝屍荒野而是好好安葬，已是天子的仁慈。唯一稀奇的，是這棺材被九條碗口大的青銅鎖鏈牢牢鎖著，其上斑駁銹跡指痕抓痕幹涸血跡無數，但歷經千年之久，依舊無比牢固，上面許多貼了朱砂寫成的符紙，千年不腐，依舊蘊藉寶光。唐朗月其實是淩空坐在這棺槨之上。
但唐朗月看著，不由得生出了徹骨的涼意。
上有佛寺鎮壓，下有鐵鏈鎖棺，詛咒墓主永生永世不得入輪回，永生永世受鎮壓之苦。盡管這是陸觀源當年能做出的最好選擇，但如此嚴厲鎮壓下，反撲也必定可怖，難怪璉增的怨氣如此之重。
猝不及防地，唐朗月的下巴被挑起，頭頂傳來了蘇三似笑非笑的聲音，“娘子，你是在為我傷心嗎？”
蓋頭被挑開，唐朗月對上了蘇三含笑的眼。
紅艷艷的蓋頭襯得唐朗月的面容愈發嬌艷，一雙鳳目瀲灩含情，有一種古典的雅意。
蘇三突然幽幽嘆息道：“和你那時，一模一樣。”
唐朗月並沒有聽懂，卻似乎從這句話中捕捉到了什麽關鍵信息。
就在這時，009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宿主，我們要找的東西，一定就在棺材裏！】
唐朗月心緒大震，一時間不知道顧哪頭才好。
蘇三似有所察，突然發笑，“若不是我心甘情願，怎麽可能讓陸觀源那小子鉆到空子。”
蘇三一擡手，五指化為漆黑利爪，竟是撕下了一張符。那符紙在他手中飛快燃燒，頃刻間化為灰燼，而那閃爍金光的火焰攀援而上，瞬間點著了他的半邊身體，待到火焰熄滅時，他的喜服也是焦黑一片，甚至連好好的半張臉都被燒毀了。
但他的笑容不變，看向唐朗月的目光依舊柔和，“說到源頭，這個賭局本就是因你而起。但可笑的是，當年的所有人，包括陸觀源，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的存在的，只有我。”
“什麽賭局？”
唐朗月傻眼，他可從沒聽過啊！
009似乎也十分疑惑，【陸觀源從沒提過，也許……他也被蒙在鼓裏？】
【你也被蒙在鼓裏？】
【宿主，恐怕是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
“當年釋尊外行，遇一鷹逐一鴿，釋尊慈悲為懷，不忍鴿子命亡，乃削身肉餵鷹。取天平，左置鴿，右置肉，至肉割盡乃使平，天地易色，風雲變幻，佛祖生也。”
唐朗月若有所思，看向棺槨。
“可惜我非釋尊，即便將最後一片肉加到天平之上，仍未使天平平衡，成佛不成，便成厲鬼。”
這是表面是釋尊與鷹的賭約，實則是釋尊與帝釋天的賭約，身死還是成佛，都在這一架天平的平衡之上。
“這些符紙隨便一個就能要我半條命，但你身無殺孽，將所有符紙撕下，打開我的棺槨，就可以知道一切真相。”
唐朗月並沒有貿然動作，而是微笑著詢問，“你就這麽輕易告訴我？”
蘇三笑：“當然不會，但你要找到你要找我的名字，除了開棺別無他法。”
“不會這麽簡單吧？”
蘇三的語氣很隨意，“不開也好，我就能放心的殺了陸觀源，也不去想成什麽真佛了。”
盡管還無法完全理解蘇三話中的意思，但唐朗月隱隱意識到，如果自己不開棺，將導致已完成世界線的崩壞。遠在世界之核的陸觀源，也會有極大的危險。
這時，009幫他做了決定。
009：【宿主，總部已將此世界修覆難度升為SS級，是兩個世界線疊加的覆合任務，同時獎勵翻倍。
【局長說，你大幹一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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