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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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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記憶也是會長大的,小時候是五彩斑斕的畫片,越長大越懶得塗抹,漸漸凝固成黑白色。

陳飄飄想起那個咬著虎口,嬌聲說“殺了你”的小姑娘;

陶浸想起那個在上床下桌的宿舍輕捏她的臉,輕聲說“殺了你”的小姑娘;

兩個人想起在課桌邊輕敲三下,無聲說“殺了你”的小姑娘。

當初的玩笑話,現在的剜心話。

陳飄飄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不知道該怎麽哄陶浸和哄自己,第一次這麽無措,只能拉著陶浸的手給自己擦眼淚,這是她能想到的最軟弱的示弱方式。

陶浸也第一次知道,原來愛一個人,是能愛到恨的。自責與痛楚虐殺了她的情緒,她沒辦法再校準自己的心境,被縱橫交織的天羅地網纏到喘不過氣。

她掩著眼睛哭,又擡起頭來,胳膊支撐著身體,望著黑漆漆的電視屏幕,安靜地哽咽。

陳飄飄走到她面前,蹲下,揚著一張淚臉,小聲說:“我以後都會告訴你。”

當年她沒有真正答應,現在答應了,用喑啞的聲音。

“我是一個防備心很重的人,”她在黑暗裏說,“我從小就壞,我想要很多好東西,但我未必覺得它們真的是好東西。”

“我喜歡跟人爭,跟人搶,喜歡別人喜歡的東西,喜歡別人口中的好東西。”

其實她不喜歡吃炸醬面,可舅媽防著她的樣子,在說那是好東西;其實她對房子沒有那麽大的需求,可舅舅圖謀的樣子,在說那是好東西;其實她不想進娛樂圈,可那些看不起她出身的人,在說,往上爬才是好東西。

甚至當年追逐陶浸也是一樣,她不了解她,也沒有真正接觸過她,就因為所有人都說,陶浸很迷人,她就想要跟陶浸談戀愛。

“我以為,這些是我的虛榮心,但不是,”陳飄飄眨下一滴眼淚,“這是我的匱乏,我的缺陷,是我二十多年都走不出去的一片沼澤。”

“我沒有正視過自己的價值,我不覺得我真正值得被愛,被珍惜。”

“所以我要用很多別人認為的好東西,來給自己上價值。”

兩行眼淚墜在她漂亮的臉上,像一串脆弱的珠翠,小狐貍擁有完整的畫皮,卻缺乏生而為人的靈動的眼珠子。

陶浸心都快碎了,隱忍地望著她。

“外婆愛我,可她養育我,是因為血緣,因為我媽媽生了我,”陳飄飄覆住陶浸的手背,“所以你是第一個因為我是我,而愛我的人。”

“你知道我掐架的ID,你知道我愛說謊話,你知道我喜歡偽裝,你都喜歡我;你被我提分手,你還喜歡我;你因為我哭成這樣,”陳飄飄泣不成聲,一字一頓地說,“你還喜歡我。”

“陶浸,”陳飄飄抖著視線,哭得難以自持,“以後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我求你,可以一直喜歡我嗎?”

喜歡我的年少與蒼老,喜歡我的醜陋和美好,喜歡那個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都有些討厭的我自己。

求你了,除了你,沒有人會收留她。

陶浸抱住她,眼淚浸在她的頭發裏,她胸腔的空氣都要耗盡了,牙關都有些發酸。

最後她無助地說:“我還有別的選項嗎?”

沒有,根本就沒有。

五年前沒有,五年後也是。

陳飄飄回抱她,心裏有一種塵埃落定的空曠,她是真的把全副身家交給陶浸了,連帶自己賴以生存的自尊心。

她以前很討厭別人可憐她,現在也是,但她允許陶浸可憐她。

以後她累了,餓了,痛了,被欺負了,都要讓陶浸可憐她,她會學會在陶浸面前哭,黯然垂淚,或是痛哭流涕。

哭泣的過程像是抽煙,陳飄飄因為拍攝吸過一次,頭暈腦脹,像有人在捶打她的太陽穴,結局也相同,有過肺的煙霧從鼻子裏出來,有過心的眼淚從眼睛裏出來。

它們歷經五臟六腑,是不會說話的欲望。

痛苦原來也是一種欲望。

呼吸交纏的兩個人逐漸平覆,陳飄飄腫著眼皮,拉開距離,伸手替陶浸擦眼淚。

陶浸抿了抿她掌心的生命線,默不作聲。

“我腰有點疼。”陳飄飄小聲說,她開始向陶浸傾訴了,從每一個細微的疼痛開始。

“去床上,”陶浸拉著她站起來,扶她躺下,這個酒店的床墊不可以調節,於是她墊了個枕頭在腰間,“有好一點嗎?”

她帶著鼻音問。

“嗯。”陳飄飄很依戀地看著她,“你上來,抱著我。”

陶浸摸摸她的臉,躺到另一邊,陳飄飄側身枕在她胳膊上,慢吞吞地說:“我還有事沒告訴你,不過這是最後一件。”

拼圖快要收尾了,筋疲力盡的兩個人以前所未有的平和語氣,把最後一塊添上。

“你說。”陶浸偏頭,抵在陳飄飄的頭頂,她們是兩個同樣無奈的人,如果不互相依靠,就要掉進黑暗裏了。

“我舅舅舅媽,還有我媽,他們欺負我外婆,就在我們剛在一起時,我回去的那個春節。”

“外婆家要拆遷,他們圖外婆分的房子,想都給搶了,不然就不給外婆養老,”陳飄飄平靜地回憶,“我想給外婆養老,想讓外婆不被欺負,所以我拼命賺錢。”

“我騙了外婆,我那時就說我很有錢,實際上沒有。”

她蹭在陶浸頸窩,她是個騙子,在坦白她的罪行。

“哦,我還騙了你。”陳飄飄抽抽鼻子,“你當時說想去大溪地,我表現得很開心,說沒問題。”

“其實問題很大。”

陶浸想要說話,陳飄飄續言道:“我搜了價格,對我來說是天文數字,但我不想掃你的興,所以我背著你賺錢。”

陶浸眼裏的波光都快碎了:“我只是隨口一說,其實我們去哪都沒關系,而且……”

而且她可以付錢,可她知道陳飄飄不願意,因此她沒說出口。

“你知道嗎,”陳飄飄在陶浸的胸口嘆氣,“我那時想,如果我跟你一樣,生在特別好的家庭就好了,我也不想拍那些劇本很爛的短劇,我也不想……”

她笑了,神態覆雜地笑了。

睫毛垂下來,終於對自己誠懇。

陶浸沈默了很久,她摩挲著陳飄飄的肩膀,眼角的淚水快要風幹,刺刺的。她喜歡情緒,因為情緒是最平等的東西,無論高低貴賤,都抵不住快樂與悲傷的侵襲。她也喜歡表演,喜歡故事,因為故事是謊言與真實的結合體,像陳飄飄一樣。

陳飄飄是個有故事的女孩子,陳飄飄是個有情緒的女孩子,陳飄飄是個自由的女孩子。

曾經是。

她不知道陶浸曾經怎樣向往她,怎樣在心裏描摹她。

“飄飄。”陶浸輕聲叫她。

“嗯。”

“我記得你之前說,Arick的名字好奇怪,可她不告訴你為什麽。”

陳飄飄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提起這個,掀起眼簾。

“因為這本來不是她的英文名,是她的網名,叫A Rick。”

“她無意中看到Rick這個英文名,意思是‘統治者’,而rick這個單詞,譯義是‘草垛’,她覺得很有意思,最頂層與最底層出現在了同一個單詞上,她想做一堆草,可她的家裏,希望她做另一個意義裏的Rick。”

“她說,她家裏有很多Rick,他們強勢,強大,不容置喙,他們不喜歡她從事文藝工作,認為這不算太體面,因此她參與項目到一半,就回去了。”

Arick時常被家裏叫回去,也時常跟家裏抗爭。

她的毒舌也是在青春期與家裏人對抗時形成的,那時候Arick很幼稚,喜歡聽別人說“那誰誰誰家的誰誰誰,怎麽素質這麽低啊”。

她在這類評價上得到過毀滅性的筷感。

陳飄飄大概聽懂了陶浸要跟她說什麽。鯨魚的聲音在海裏,溫柔而包容。

“所以其實,看似光鮮的家庭裏,未必沒有一堆堆雜亂的‘草垛’,可能他們衣食無憂,可很多東西,都有代價。”

也許是不得自由,也許是壓抑自我。

陶浸和陳飄飄在一起的時候,很輕松,因為她能感覺到,陳飄飄也是因為“陶浸是陶浸”而愛她。有時父母的愛無私又自私,因為他們對你抱有期待,在期待下長大的種子,很容易被裝進容器裏。

他們或許愛,但如果陶浸按照預設的標準生長,會得到更多愛。

這是能夠置換的愛。

“在你面臨困擾的那個春節,我也得知了一個消息,我的話劇之所以得獎,有可能是因為我的家庭,當然,這跟你面對的難題相比,不算什麽。我不是拿來對標,只是想說,很多時候,我也會陷入自我懷疑,或者說自我找尋的困境。”

“不可否認,我的家庭給了我很多幫助,在世俗層面上來說,我是利益享受者,我也沒有嚴詞拒絕過這類幫助,因為我拒絕不了。”

有些事從出生起就綁定了,有的捆綁,是以善意的形式,甚至你都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接受了這些善意。

“可是當你說羨慕我的人生的時候,”陶浸輕輕地笑了笑,“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也會想要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也許沒有這麽順遂,但或許在自我找尋的路途中,能得到更多別的收獲。

很難講哪種人生比較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修行。

有時她覺得愛情,像是鐵路並軌的過程,她們在彼此身上彌補,在彼此身上渴望,也在彼此身上看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

“飄飄。”

“嗯?”

“我還是只想跟你說,開心一點,我們都開心一點。”

把生活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這個世界或許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但生活不能長成一副委屈的樣子,愛情也不能。

“我記住了。”陳飄飄抱著她,用與月亮對話的音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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