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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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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雷雲翻湧, 火光迸濺,大有天地傾覆,山海湮滅之勢。

荊溪踏過遍地雕零的草葉, 矯捷迅疾地朝營地行去。

空氣中殘留著熟悉的氣味。

文恪毎日會從營地出發, 到地牢送藥。那殘存的藥香尚未被大雨完全沖刷幹凈。

“一個不留。”

荊溪打了個手勢, 沖上來的那些傀儡便踏平了眼前幾欲垮塌的帳篷。

空無一人。

荊溪皺眉,耳尖微動,風雨中似有一聲尖銳長鳴,他側身,一道破風而來的箭矢擦過他的鬢角, 正中他身後一個黑影。那黑影無聲地倒下,黑氣凝結攢動, 慢慢變成了一個猙獰的怪物。

“僅憑一支羽箭, 是殺不死他們的。”荊溪抹去鬢邊一絲血色,目露兇光,“臨淵諸位,不若即刻投降,念在我主恩慈,留你們一條全屍。”

無人應答。

荊溪眉頭緊鎖,再次打了個手勢,那些傀儡朝著那箭矢飛來的方向沖去, 一時間天崩地陷,一道道金色符文絞結成鏈, 從地面升騰而起, 將那些黑影團團困住。

暗處, 徐向晚雙手結印,催動術法, 那些黑影一時竟掙脫不得。荊溪袖中飛出數道暗器,攜著強勁的靈氣直撲那陣法中心。只聽幾聲脆響,符文竟從中斷裂,空野悲鳴,哀轉不絕。

荊溪向前一步,又見箭矢齊發,破風而來,正中那些狂躁的傀儡。箭上生輝,烈焰自尾羽處燃燒,火光飛馳,穿心入髓,淒厲的慘叫聲霎時間沖破雲霄。

徐向晚攜劍沖出,直逼荊溪命門,對方後撤一步,長刀入手,擋在迎面而來的一擊。

“你是誰?”荊溪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女子,有些詫異。他的記憶中,除卻孫夷則那幾個,臨淵應該沒有這等厲害的人物才對。

“臨淵,徐向晚。”

那女子劍法精妙,攻勢淩厲,眉宇間傲氣淩然,荊溪只覺得有趣,手上便也沒個輕重。

葉星告誡他,盡量抓活的。可這人,她必須死。

荊溪咧開嘴,刀身下壓,借著巧勁,在手背上翻了個花,刀鋒便橫劈了過去。徐向晚下腰躲過,手中佩劍寒光乍現,擋下這一刀。二人纏鬥之下,四野沖出幾道月白天青的身影,將那殘存的黑影逐個擊破。尹曉棠躍上石巖,張弓搭箭,荊溪似乎預料到了這一點,擡腿橫掃,踹中徐向晚腳踝,對方吃痛,後退一步,反手一刺,劍身壓住鋒利的刀尖,淩空就是一掌。荊溪躲也不躲,硬生生受下,借勢攥住徐向晚的手腕,按著人一同滾到了山坡底下。

尹曉棠的箭矢撲了個空。

荊溪搶先爬了起來,持刀連砍,徐向晚滾了兩圈,踩著一塊碎裂的巖石飛身而起,與人拉開距離。

“你挺厲害的。”荊溪眨眨眼,“能告訴我,臨淵像你這樣的,還有幾個嗎?”

“無可奉告。”

徐向晚再次持劍攻上,荊溪卻不急不緩地出招:“我聽說你們臨淵,有很多很多的規矩,孫夷則在成為掌劍前,是顧青的弟子。你是誰的?你也會成為掌劍,再成為掌門嗎?”

徐向晚不答,劍氣橫掃,正要取其性命,卻見頭頂一道大雷劈下,徐向晚來不及躲避,被震開數尺,滾倒在地。

“噗。”

她噴出一口血,兩指微屈,置於唇側,一聲長哨驟然響起,荊溪持刀逼近:“你是在讓剩下的人趕緊逃嗎?”

“掌門有令,我等勢必守住臨淵。”徐向晚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我只是告訴他們,不必管我。”

她橫劍於前:“今日,由我一人取你首級。”

荊溪眉頭微蹙,雙方刀劍相搏,冷鐵發出刺耳的聲響。徐向晚的劍勢尤為激進,但靈巧有雨,力量不足,荊溪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破綻,一道暗器打過去,正中對方右側肩膀。徐向晚悶哼一聲,當即封住周圍穴道,以自身靈氣逼出了那個鋒利的袖箭。

“咳咳。”她咳了兩聲,荊溪再次逼近,徐向晚擡手去擋,卻發現右邊胳膊怎麽都擡不起來。她閃身躲過,又挨了一掌,心口悶痛,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

“再往後退,可殺不了我。”荊溪並不著急,好似勝券在握,徐向晚劍尖向下,紮進土裏,借此支撐起身軀。

荊溪不言,揮刀劈下,徐向晚左手握著劍柄,以其為中心,淩空飛踢,正中對方腕骨。可荊溪卻不覺得痛,只是輕輕松了手,換成左手持刀。徐向晚也以左手持劍,再勝一招。

荊溪終是露出了些許詫異:“你不是左撇子,也能用左手劍嗎?”

“這把劍,我每天揮兩萬次,右手一萬次,左手一萬次。”

徐向晚揮劍,劍光竟如明珠璀璨,劃開了這陰沈可怖的雨幕。

“自我師父授劍以來,整整一十八載,從未間斷。”

徐向晚是孫重浪的弟子,入門時七歲,比孫夷則大四個月。

她不是孫重浪第一個弟子,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

入門之時,臨淵已在孫雪華的帶領下,成為正道支柱。年年慕名而來的修道之人,不計其數。徐向晚也不是最有天分,最為聰明的那個。她入孫重浪門下,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跟在師兄師姐身後巡山。從山的這頭,一直走到山的那頭。不能禦劍,禦劍就容易漏掉細枝末節,也不能偷懶抄近路,抄近路容易迷失在層巒疊嶂之中。

那時候,很多年幼的弟子都吃不了這個苦,要麽下山而去,要麽改投他人。

只有徐向晚堅持下來了。

她磨破了很多雙鞋,腳上起了很多個水泡,晚上睡覺都睡不好,翻來覆去地躲在被窩裏直哭。

但她沒有選擇放棄。她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她想出人頭地,想登峰造極,她要像那位掌門一樣,成為一代宗師。

徐向晚每天都在努力,可每天都不盡如人意。時間一久,她難免傷心,夜裏邊就往山下跑,想去江邊散心。

這是不允許的,因為年紀小,容易溺水。

徐向晚撞見巡山的師兄師姐的時候,被這樣告知。

“是,下次不敢了。”她低著頭,囁嚅著,有些慌張地搓了搓手。

“站直了。”人群後邊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如平地一聲驚雷,嚇得徐向晚立馬繃直了後背,擡高了腦袋。

“師父。”師兄師姐們紛紛拱手行禮,孫重浪穿過幾人,走到徐向晚面前:“這麽晚了,去江邊做什麽?”

孫重浪目光如炬,高大肅穆,年幼的徐向晚嚇得直哆嗦,根本不敢撒謊:“因為,因為很難過,要,要去江邊走走。”

“為什麽難過?”

“練劍總練不好。”

“練不好就多練,別人練一百遍,你就練一千遍,一萬遍,怎麽會練不好?”

徐向晚“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完全止不住地嚎啕大哭。有個師姐想替她求情,孫重浪卻制止了她:“你們幾個還要巡山,忙去吧。”

幾人面面相覷,終歸是不敢違逆他,抱拳稱是,轉身離去。

徐向晚哭了好一陣,哭得直打嗝,可她揉了揉眼睛,發現師父還在,就捂著臉,從指縫裏偷看。

“哭完了?”

徐向晚擦擦眼淚,點了點頭:“嗯。”

“那跟我來。”

“是。”

徐向晚亦步亦趨地跟在孫重浪身後。她那時候才八歲,長得又矮,師父走一步,她得跟著走三步。臨淵的山路蜿蜒,上山更是費力,徐向晚就像一顆小豆子,感覺稍微不註意,就會骨碌骨碌滾下山去。

孫重浪一把拎住她的後頸,將她提了起來。

“師父?”

徐向晚歪頭,很是疑惑,孫重浪卻拎著她,直接禦劍而行,一路飛到了至陽殿頂端。

徐向晚嚇得眼冒金睛,跌坐在房頂上,嗚嗚呀呀地不知道在說些啥。

孫重浪說著:“去江邊沒意思。”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劍練不好,就往這至陽殿上爬。”

至陽殿在臨淵最頂端,站在這裏,可以俯瞰整個臨淵。徐向晚舉目望去,四處燈火大多已滅,只有零星幾點,守著這漫漫長夜。

“巡山很辛苦吧?”孫重浪問她,“有沒有想過去別的地方?思辨館、明樞閣?還是去關長老那裏養小鹿?”

徐向晚搖搖頭:“不去,我要練劍,要成為整個臨淵最厲害的人。”

孫重浪難得笑了,眉眼舒展開,便沒那麽嚴肅:“我小時候也是這麽想的。”

“師父已經很厲害了。”徐向晚握拳,“我現在的目標就是成為師父那樣厲害的人。”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繼續努力,超越掌門。”徐向晚還小,只知道孫雪華是最最厲害的人,卻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厲害。

孫重浪深深地註視著她,忽然伸手比劃了兩下,徐向晚還沒到他腰那兒,小小一個。

他笑笑:“我八歲的時候,和師兄比劍,連他三招都沒有接下。”

徐向晚一楞,她從來都聽說,師父是除了掌門之外最厲害的人,怎麽會輸這麽多呢?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在練劍,別人練一百遍,我就練一千遍。”

徐向晚眼神發光:“後來呢?贏了嗎?”

“後來,勉強接了師兄五招,就輸了。”

徐向晚一聽,又眼淚汪汪:“師父,你是說不管我怎麽努力,我都會輸嗎?”

“我師兄是不世出的天才,我這輩子恐怕都難以企及。但是呢,”孫重浪話鋒一轉,就蹲下身,對小徒弟說道,“正因為師父努力,所以今天才能成為你的師父,才可以教你劍法,教你靈術。”

“小晚,天才是少有的,但天道不會辜負每一個勤奮刻苦,拼盡全力之人。你揮劍,才有可能站在這至陽殿上,若是連劍都拿不穩,今後就沒機會站在這裏了。”

徐向晚緊緊盯著他,似懂非懂:“師父,你是不是也很崇拜掌門?一直比不過他,你會不會難過啊?就跟我一樣?”

“難過啊,可難過不能當飯吃。更何況,臨淵並不是掌門一個人的臨淵。師兄如果要孤身一人撐起這片天,他得多辛苦啊。”

徐向晚聽得還是懵懵的,她問:“師父,你這麽努力,掌門是不是就不會那麽辛苦了?”

“是啊,我現在是師兄的左膀,阿青師姐是右臂。”孫重浪一頓,就將徐向晚舉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肩上,“看看,夜裏的臨淵,都歸師父管。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師父心裏都門兒清。”

“巡山是很苦,很累,可一旦發生激戰,最熟悉這裏的你,就是最鋒利的武器,最後的盾牌。所以小晚,哪怕有一天,師父倒在你前面,你也要果斷地踏過師父,勇往直前。”

山谷間,有風徐來,鈴音回響。

徐向晚一劍劈了過去,荊溪橫刀相抗,竟是不敵,被踹中心窩,滾倒在地。

二人皆是筋疲力盡。

荊溪壓根兒不知道徐向晚為何會有這等力量,擡手一揮,一根袖箭飛出,被徐向晚打落在地。

“掌門說過,爾等賊心不死,勢必會卷土重來。”

而這進攻的時機,必定是臨淵的力量最薄弱之時。傅及、曹若愚為完成劍陣,先後帶人離開,劍陣未成,而人員四散,必會給敵人可乘之機。

“師姐,若途中生變,臨淵就托付於你。我已和尹姑娘商議好,借她五柳山莊銀弓雪箭一用。尾羽畫上符文,力勝百倍,定能殺之。”孫夷則緊緊握住她的手,“拜托了師姐。”

徐向晚擦去嘴角血跡,劍氣如虹,飛劍刺去,荊溪身上最後一支袖箭同時飛出。

“轟隆隆——”

天雷滾滾,二人齊齊倒地。

“徐姑娘!”

尹曉棠終是滅了那群妖魔,擺脫雷火阻擊,從山坡上頭一躍而下,趕至徐向晚身邊。而荊溪,化作一縷青煙,正要隨風而去,尹曉棠當空一箭,卻沒能阻止。

“我記住你了。”

荊溪的聲音逐漸飄散,那雷火也在須臾間幻滅了。

尹曉棠一把抱住徐向晚,對方滿臉蒼白,毫無血色,身上月白天青的劍袍也早已沾滿血色泥汙。

“師姐!”

又有幾個臨淵弟子跳了下來,徐向晚悶哼兩聲,掙紮著擡起眼皮,從懷中摸出一枚袖箭,還有一片蛇鱗。

“還好掌門臨走前給了我這個,不然我就要去見師父了。”徐向晚握緊拳頭,眼角落下一行清淚,幾人紛紛圍住她,亦是淚流滿面。

“哭什麽?咳咳咳……”徐向晚又嘔出兩口淤血,“現在抓緊時間,把結界修好,不然這雨再接著下,我們都得死在這兒。”

“是!”

那幾人擦幹眼淚,迅速行動起來。

徐向晚感覺那大雨淋得她渾身發冷,眼皮都擡不動。她想,師父那年,倒在雪地裏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麽冷。她忽然又想起來,長大後的一天,師父成為了臨淵掌門,而她,也因為出色的表現,成為了他的首徒。

有人笑著說:“徐師姐,孫師叔成了掌門,你是不是就是掌劍了?”

徐向晚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比不過孫夷則,這是很現實又很殘酷的事情。

但她已經不會為這些事情難過了。

孫重浪和她說:“小晚,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將來你一定比師父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師父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將你高高舉起,讓你坐在師父肩上,俯瞰整個臨淵。但是你一定要踩在師父肩上,拼盡全力地朝上生長。”

徐向晚支撐著站起身,將那片蛇鱗放回懷中:“尹姑娘,那只獵魂鷹就拜托你了。”

“嗯,放心。”尹曉棠抱拳,鄭重地與人道別,而後她們便朝著反方向走去。

不能停下,至少現在,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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