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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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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婆婆神色冷峻, 頗有幾分威嚴,全不似之前的慈祥愛憐,如此可見, 她年輕時必定也是位風雲人物。

孫夷則自覺理虧, 不敢怠慢, 便道:“願聽婆婆教誨。”

“教誨算不上,我只是——”婆婆倏然間噤聲,下一刻,老伯便徑直推開門,一臉焦急地進來。可見到孫夷則二人, 他臉色又變了變,匆匆步履慢了下來。

婆婆微闔雙眼:“無妨, 你說吧, 不必隱瞞二位少俠。”

老伯微楞:“他們都知道了?”

“正準備說,不過看你行色匆匆,還是你先吧。”

老伯聞言,心裏就有了底,坐在了她身邊,低聲道:“陳彥請來的那個人,是孤行客欒易山。”

“欒易山?”婆婆蹙眉,“陳彥真是好本事, 能把他請來。”

她擡眸又看了眼孫夷則:“你們在五柳山莊,碰到的人就是他吧?”

孫夷則點點頭:“是他。”

“是你們險勝一籌, 虎口脫險, 還是他有意放你們走的?”婆婆心裏比誰都敞亮, 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孫夷則便不再隱瞞,將一切如實告知於她。

婆婆聽完,心裏便有了計較:“欒易山既是給了三日,那三日之後,他必定取你們首級。你們在外邊不安全,不如搬來我家,我尚可照拂你們一二。”

“婆婆宅心仁厚,我與傅及並不想將二位拖入渾水……”

“我確實是五柳山莊出身。”婆婆打斷了他的話,言辭間帶著她貫有的幹脆利落,“你們在山莊所遇之事,亦是我多年要解決的問題,我們便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無需說什麽拖累不拖累。”

她十分平靜,也十分果決:“欒易山素來不達目的不罷休,他若是下了通知,必定會做到。但我與欒易山,有幾分淵源,說不定可以勸他放棄追殺你們。”

孫夷則思忖片刻,點頭道:“那便有勞婆婆了,若有需要晚輩做的事情,您盡管開口。”

“日後自有需要你的地方。”婆婆眼神深邃,靜靜註視著孫夷則,像是要將他裏裏外外看個透徹,年輕的修者不解,問道:“婆婆還有別的話要交代晚輩嗎?盡管開口,晚輩一定盡力做到。”

“我只是在想,這個漫長的故事要從哪裏開始給你講。”

婆婆沈默著,良久,才道,“先介紹一下吧。”

她道:“我叫陳勉,就是當年給孫霽初下戰帖的那個人。”

孫夷則驚異不已:“您,您就是?”

“五柳山莊大弟子,陳勉,見過孫掌門。”婆婆輕輕笑了聲,像是在故意逗這兩個晚輩開心,孫夷則面紅耳赤:“不敢當,婆婆言重了。”

“數十年前,我可不是在街上賣柿餅。”婆婆笑意不減,“不過那天見到你,倒有種感覺,要是我只是一個在街上賣柿餅的小姑娘,也許就不會被後來的種種困於此間。”

數十年前,五柳山莊,陳勉十六歲。

那年,她第一次見到前來賀壽的孫雪華。

聽聞臨淵來的掌劍年紀輕輕便是人中龍鳳,仙道翹楚,生得亦是出塵絕世,莊上無論男女,都去湊了個熱鬧。

只有陳勉問道:“他很厲害?那我可要和他比試比試。”

“大師姐,你怎麽滿腦子和人比試?”有個師妹打趣她,“你這樣爭強好勝,小心嚇到人家。”

“是啊是啊,那臨淵掌劍前來賀壽,你要是給人來一箭,到時候臨淵得來找你麻煩。”又有一個師弟附和著。

陳勉不以為然:“要是連我一箭都接不住,他那臨淵掌劍的位子給我坐坐得了。”

“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哄堂大笑。

那時候,陳勉才十六歲,但她也已經是老莊主門下大弟子。彼時五柳山莊榮光尚在,風光無限,而陳勉天資卓越,亦被當作門中繼承人培養。去年及笄,老莊主甚至親自為這位愛徒擺了宴席,請人專門打造了玉韘和一套全新的弓箭。

那年,百家爭鳴,各家競爭激烈,而門下弟子的優劣,自也成為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十六歲的陳勉,便也要為師門爭個名頭。

她在那棵紅蕊白梅之下,攔住了正欲離去的孫雪華。

“聽聞孫掌劍修為已有大成,不知能否與我一戰?”

陳勉清晰地記得,那天也是個晴朗的冬日。孫雪華一身月白天青的劍袍,眉眼冷冽,猶如山上積雪,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就熠熠生輝,讓人很難移開眼睛。

可陳勉也不管這些,在她眼裏,只有輸贏,只有勝負。

所以當孫雪華拒絕她的戰書時,她認為是一種變相的羞辱。

她以為孫雪華是覺得自己沒有挑戰他的資格,一怒之下射中那棵紅蕊白梅最頂端的花枝。盛放的梅花雕落,輕飄飄地落在孫雪華肩頭。那人神色未變,靜默而立,仿佛一切事端都與他無關。

陳勉情緒激動地說道:“孫霽初,你要做這天下第一,我陳勉也能做!你為何不與我一戰,是看不起我嗎?”

圍觀的五柳山莊的弟子們不敢言,一個兩個都昂著脖子等孫雪華給個回應。

而跟在孫雪華身後的臨淵弟子,則是好言相勸:“陳姑娘,我們掌劍不是好鬥之人,還請陳姑娘收回戰帖吧。”

陳勉更是生氣:“依你的意思,還是我的咄咄逼人了?”

臨淵弟子面面相覷,孫雪華淡然開口道:“陳姑娘誤會了,我今日並未佩劍,若以長鯨行為武器,實在是勝之不武。”

他不急不緩地解釋著:“長鯨行乃我臨淵世傳名劍,其器鋒利,力量磅礴,我若用此劍,對陳姑娘而言,並不公平。”

陳勉一聽,也有幾分道理,便想,這孫雪華也算為人方正,不會占兵器上的便宜。但再深究,臨淵傳承深遠,五柳山莊再怎麽樣,仍是不及,更沒有如長鯨行一般的傳世名器。

她道:“那你回了臨淵,什麽時候取你自己的劍?什麽時候再來我五柳山莊?若是你不便前來,我去臨淵找你也行。”

五柳山莊門下弟子,有幾個忽地笑起來,對著陳勉叫嚷著:“大師姐,你別是喜歡人家孫掌劍,借著比試的由頭,追求人家吧?”

“胡說什麽!”陳勉氣不打一處來,“我可不會指著男人過活!”

孫雪華聞言,勸慰著:“陳姑娘是有識之士,有志之人,將來必定能一展抱負,成為正道支柱。但臨淵與五柳山莊相隔甚遠,我此番回去,門中事務繁多,恐怕不能答應姑娘,一定再來此間。若陳姑娘不嫌,在下便央你一件事。”

這個“央你一件事”,說得倒是懇切。

孫雪華如此放低姿態,陳勉再怎麽樣,也不能越界了。她放緩了神色,道:“你且說來聽聽,若我力所能及,必定給你做到最好。”

孫雪華微微頷首,以示感謝。

他請求陳勉為他再鍛造一把新劍。

“臨淵沒有嗎?我五柳山莊又不以冶鐵鑄劍為業。”

“我有佩劍,名曰和光,但此劍,不能與陳姑娘比試。”

“為什麽?”

陳勉猜不透這個人,總覺得他說話不敞亮,不直白,盡做些表面文章,說著場面話,客套話。

孫雪華立於階前,與陳勉隔了兩層臺階的距離,剛好與人視線齊平。可即便如此,陳勉仍是覺得他高不可攀。

太多人註視著他倆的動向,反倒不好說話。

此刻在冷冷夜風中,深深庭院裏,森森青巖上,孫雪華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有一摯友,我已與他約好,將來要再對劍。”

陳勉一楞,接著竟有些不可思議。她就像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孫雪華這個人,太冷漠,太高傲,摯友一詞從他嘴裏出來,就十分缺乏說服力。

“誰有這個本事,能得孫掌劍青眼?”她問著,倒不是在陰陽怪氣,而是真心實意地發問。

孫雪華長而濃密的眼睫垂下幾分,勾出一道淡淡的弧線。

他似乎並不願細說。

陳勉也以為自己得不到答案。

可很快,孫雪華就說道:“也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們就會再見面了。”

陳勉蹙眉:“聽不懂。不過也罷了,這是你的事。”

她想了想:“你的摯友,想必也很厲害。要不這樣,再過十年,說不定我也大道得成,到時候我登門拜訪,見一見你們二位。”

她滿懷鬥志地笑了下:“等到那天,我要讓你們都做我的手下敗將。”

孫雪華聞言,竟是淡然一笑。那時候的他也才十七歲,還沒有日後做掌門時那般不動如山,這會兒笑起來,還保留著一絲年少時的影子。

陳勉這才覺得,他與自己是同齡人。

她也笑著:“日後頂峰相見,我的名字一定在你孫霽初前頭。”

“那就祝陳姑娘得償所願,一鳴驚人。”孫雪華仍是淡淡地笑著。

此後,陳勉應約去鍛造一把好劍。

不少人笑她多事,也有不少人對她懷有偏見,說她明明就是貼著孫掌劍,還死鴨子嘴硬。老莊主愛徒心切,勒令所有人不得再提,陳勉也不是個愛追究的性子,就隨他們去了。

陳勉自認是個頂天立地之人,既是要與人比試,既是答應了孫雪華的請求,那她必定全力以赴。

陳勉記得,他們今生見過兩面。

第二面時,已經是魔都禍亂,孫雪華以身殉道那天了。

漫長歲月裏,陳勉都不曾再見過這個人。再見面,那人在殺氣騰騰的骨河邊,孤身一人,決絕赴死。

年少輕狂終究被歲月磨平了棱角,彼時的陳勉亦遭受了喪家之痛,在悲慟與絕望中,被迫成長著。她遠遠地註視著那抹月白天青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孫雪華有沒有等來那個人,有沒有等來那場比試。

她知道自己是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了。

她朝著孫雪華大喊:“孫霽初,你等到你的好友了嗎?”

沒有回應。

封魔大陣降下,孫雪華生魂燃燈,夜城上空升起一盞金色長明燈,光照萬裏。

陳勉張弓搭箭,拉滿弓弦,一箭射中陣眼,將那長明燈牢牢釘在了封魔大陣中央。

至此,大陣便堅不可摧,邪祟絕無再出世的可能。

陳勉握緊手中長弓,閉上眼,低下了頭,向孫雪華無聲地道別。

她想,她與這人的比試,終究是埋沒在了歲月的荒野之中,無處可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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