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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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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老宅內並不像外面那般荒蕪。相反, 十分幹凈整潔,不見落敗的跡象。房檐低矮,瓦片平整如新, 窄窄的木門像是新刷了漆, 兩邊貼著大紅的對聯, 只是上頭空蕩蕩一片,未著半點筆墨。窗下還掛著一件蓑衣,鬥笠斜斜地吊著,風一吹就要掉下來似的。院裏還有一個半舊的雞籠,餵食的料槽裏還殘留著一點雨水。

歲月仿佛靜止了那般, 所有的物什都維持著主人離開前的樣貌。

曹若愚感慨萬千,他想, 若是孫前輩不曾去過臨淵, 那他們今晚遇到的獵戶會不會是他?孫前輩面冷心熱,也一定會在這樣一個雪夜幫助他們吧。

紛揚的大雪落進院中,很快積了薄薄一層。

曹若愚回過神,趕忙施術擋住漫天大雪,帶著文恪,輕輕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大門。屋內的陳設亦是簡樸,乍看之下,無甚亮眼之物。曹若愚找到了尚未燃盡的蠟燭, 點亮它。火光亮起來的一瞬間,時光似是倒流回孫雪華回到家中的那一夜。

床褥疊得整齊, 放在床榻內側, 一張小方桌擺在床頭, 一本舊書攤開在上頭,並未合上。曹若愚一眼便瞧見了這個東西, 拿起來一看,一封未寄出的信箋從書頁之中掉了出來。

“吾友小樓親啟。”

曹若愚楞了楞,這是,孫前輩寫給大師兄的?為什麽沒有寄出去呢?甚至沒有帶回臨淵,而是就這樣存放在老宅之中,無聲無息地過了五十多年?

曹若愚再仔細一看,發現信封並未封蠟,輕輕一倒,信紙便掉了出來。

“孫前輩似乎沒有打算將這封信寄出去。”曹若愚自言自語著,文恪湊過來:“你念給我聽。”

“好。”

曹若愚念他眼疾不愈,便輕聲念了出來。

“小樓,見字如晤。暌違日久,不知谷中年歲幾何?你我離時年少,而今各分天涯,草木萋萋。現臨淵內憂外患,風雨欲來,煢煢踽踽,夜寐輾轉,不覆往日。”

曹若愚念著,餘光瞥了瞥文恪,對方眼簾微垂,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繼續念道:“今至故園,山間鶴鳴,偶遇一白發老人,手持拂塵,踏雪而來,見之如故,贈吾草種一顆,言來年東風來時,花開葉生,可許吾百歲安康。”

“微末情誼,寓意上佳,吾欲寄往谷中,願君早乘東風,再住人間。若當重逢,願海晏河清,太平無事,楓葉石上,與君把酒言歡。”

“書及至此,愴然淚下。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念罷,曹若愚久久無言。

愴然淚下,乍看之下,真的很難和孫雪華那般冷靜自持的人聯系在一起。

可細細想來,未及弱冠,初任掌門,外有魔都禍亂,內有齟齬紛爭,恩師故去,同袍神傷,摯友覆生無期。年少時短暫的快樂時光,明明相去不過數載,卻已恍若隔世,又教他如何不淚下呢?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文恪喃喃著,抿了下嘴唇,似是要哭,但很快便忍了下來。孫雪華之於他,先是掌門,再是師兄,言傳身教多過於手足情深。不光是他,孫雪華對臨淵眾人乃至天下蒼生,多是如此。他就像封魔大陣中那盞灼灼明燈,高懸於天,不斷燃燒著自己的靈魂。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兄弟二字,於孫雪華而言,才是真正的難得的慰藉與支撐。

文恪清了清嗓子,接過曹若愚手中的信封:“這個給我保管,可以嗎?”

“好。”

“我想當面交給小樓。”

“好。”

曹若愚一一答應,文恪又摸索了兩下信封,果真找到那顆草種,小小的,米粒那麽大,多年過去,依然飽滿。

“這顆草種怎麽辦?”曹若愚問著,文恪默然:“也一起交給小樓吧。”

“好。”

曹若愚點了點頭,又在屋子裏轉了轉,搜尋著與孫雪華息息相關的物件。

他在一個存放衣物的木箱中,找到一件月白天青的劍袍,劍袍下,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油紙包,還有一個用舊的荷包。

曹若愚微微一楞,比劃了兩下,道:“這劍袍雖是幹凈,但看身量,穿它的人年紀不大,最多十五六歲。”

文恪又去摸了摸,再看那劍袍肩上的紅蕊白梅,道:“應該是大師兄年少時修行所穿。”

他蹲下身,摸到那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一本手抄書卷。曹若愚將油燈拿近了些,好讓文恪看清。

“是大師兄的筆跡。”文恪眼睛快貼到書頁上,逐字逐句地讀著。

孫雪華寫的是他本人。

寫他出生時雪中鶴鳴,父母親朋皆以此為祥瑞,寄以厚望,三歲即啟蒙,風雨無阻。又寫幼時淘氣無賴,為村中大鵝追逐,不慎跌落塘中,幸得鄰家姐姐相救,保全小命。再寫磅礴大雨季節,救墜落雨燕一只,然其傷重未能存活,埋於田埂,立小碑記之。

“孫掌門小時候好可愛啊。”曹若愚笑著,文恪亦是莞爾:“那時候他才不到六歲,最是雞飛狗跳的時候。”

他繼續往下翻。

孫雪華很快就寫到他上山學藝的日子。

他寫家中變故,此身零丁,師門上下對他多有照拂,不吝關愛。又寫顧青半夜帶重浪翻墻下山買零嘴,回來後擠在他屋裏分贓,被師父逮了個正著,幾人一同被罰。孫雪華一人寫了三個人的檢討書,被師父識破,又被罰抄三遍門規。

孫雪華再寫臨淵春試,有人在會場對他出言不遜,顧青和此人大吵一架,被師父禁言,後來春江水深,他的劍莫名失了控制,他從高空跌落,卷入旋渦之中,摔斷了右腿。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平安上岸,可惜他未能拔得頭籌,只能屈居第二。沒幾天,顧青便因為與人打架,再被師父禁足。孫雪華拄著拐杖,去給她送飯,再替她抄了二十遍門規。待她吃完,孫雪華又一瘸一拐去探望重浪,據說那天打架他也在,只是他技不如人,不僅沒占到上風,還受了傷,因禍得福,逃過被罰一劫。

“師妹爽快,師弟憨直,時時顧念於我,每每想起,難以割舍。”

書頁外側,有一行朱筆寫的備註,似乎是孫雪華在提醒自己,莫要忘記這份情義。

倏然間,文恪明白了孫雪華的痛苦。

臨淵於他,是家,顧青、孫重浪乃至門中眾人,都是他的家人。可他的家即將分崩離析,維持這表面的平靜,已是艱辛異常,而這份艱辛,恰恰是不可與家人言明的。

孫雪華,是害怕顧青他們為自己勞心勞力。年少時,師弟師妹可以用打架這種粗暴的方式,來為自己討個公道,可長大後,便不能再讓他們陷入被動的危險境地。

書頁又悄無聲息地翻過一頁。

孫雪華寫到了臨淵初見薛聞笛。

“鴻鵠也,志高明德之士。”

數年後,孫雪華再度回憶起他的友人,如是寫道。

文恪明顯感覺到這裏語氣的不同。

孫雪華寫他們竹林論劍,石上論道,薛聞笛向他講述這一路走來所見所聞,講那夜中明月,山中清泉,巷中野花,雪中茶香。

孫雪華自六歲上山,便沒有再回到過紅塵。

薛聞笛的講述,熟悉又陌生,他靜靜地聽著,又悄悄勾起些鄉愁。薛聞笛天生樂觀,率性真誠,卻意外的,不是那種粗心大意之人,反倒心細如發,洞若觀火。

他道:“小雪,你要是有煩心事,都可以和我說。”

他疊了許多雨燕,從山下捎來那人間煙火,以此來讓自己的友人舒心。

孫雪華沒有回答。

他雖然與薛聞笛很是相似,都是少年天才,難分伯仲,但薛聞笛到底是鎖春谷谷主唯一傳人,成長環境安穩寧靜,沒有經歷過世家大宗之間的勾心鬥角,那份樂觀率性,更多的時候,表現出來是一種單純。這讓他看上去遠沒有孫雪華穩重,也更隨心所欲,甚至會在心愛之人面前,流露出幼稚的一面。

孫雪華覺得這些剛剛好。

這些品質、習慣,甚至是有些矛盾的行為,放在薛聞笛身上都剛剛好。

他與薛聞笛是平等的。

薛聞笛看他的眼神,沒有嫉妒、仇恨,也沒有艷羨、崇拜,沒有任何會帶給他壓力的情緒。

孫雪華感到放松。

他將守護臨淵作為責任,對挑釁者的容忍,對師弟師妹的愛護,對師長們的敬重與順從,都建立在這份強烈的責任感上。由此,衍生出他對感情的認知,容忍、愛護、敬重、順從等等等等,都被他認為是——愛。

但薛聞笛的出現,告訴他,愛也可以是簡單的、大膽的、發自內心的歡喜一瞬。

孫雪華從薛聞笛身上學到的,就是放棄一些不屬於他的“責任”,讓他時時刻刻緊繃的精神得以喘息,由此成長、蛻變,成為更好的自己。

但這些放棄的前提,卻是他真心實意地堅信,薛聞笛會與他並駕齊驅,做這正道魁首,匡扶道義。

薛聞笛的離世,世人的目光又全部壓在了他的身上。

責任只多不少,他沒有放棄的權利。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在回憶錄的末尾,孫雪華又寫下了這句話。

文恪打開那用舊的荷包,裏邊是一串斷了的靛青色玉珠,細細一看,珠子上頭還殘留著些許血漬,經年日久,早已無法清洗。

是當年薛聞笛生辰的時候,孫雪華與顧青一道送他的,但與魔都一戰,這玉珠碎裂,孫雪華只撿回幾顆,帶回了臨淵,現在又藏於老宅。

孫雪華,將過去的自己藏在了這裏,等他再回到臨淵時,已經是真正的臨淵掌門了。

待到以身殉道後,顧青收拾他的遺物,作衣冠冢下葬,這書信、草種、玉珠仍留存在外。

文恪虔誠禱告:“謝上天垂憐,留我師兄一線生機。”

無論如何,他都要嘗試聚魂,讓師兄再入輪回。

許是上天聽見了他的禱告,屋外再度傳來鶴鳴。

曹若愚尋聲出來,只見一白羽朱冠的仙禽落於院中,正凝神註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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