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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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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談(五)

天慢山來了好多的官兵,所有人都被聚到村子的空地,彼此間嘀嘀咕咕的說著話。

“這是要做什麽?我家的玉米還在地裏沒搬呢!”

“哼,浪費老娘時間,我還要趕集去給我兒子買吃的呢!”安夫人叉著腰,不滿道。

安權笑了笑,道:“不急、不急,你看兒子都不著急呢。”

兩人將視線落到前面的兒子身上,越發欣慰。

轉眼間安客君已然長成了一個小少年,早已不是當初才抱回家的奶團子了。他一襲艷艷紅衣,眉眼間可見未來的風姿,瞧著愈發的俊俏,連村裏的姑娘們都快比不上他好看,見著他都會臉紅的跑開。

一個為首的官人叫人支了一把椅子,在眾多官兵的簇擁下款款而坐。

他將這群窮的叮當響的村民掃了一遍,眼裏的輕蔑不加掩飾的展露出來。

“今兒知道本官緣何來這裏嗎?你們這破地方也算是沾了光,不然本官還不稀罕呢!”

村民騷動了一會兒,眾人不耐煩地瞧著這位官人,心想不稀罕那就別來呀,誰求著你來?

這官人嫌棄完,往後一靠,擡起下巴道:“玄昆宗知道吧?那是修真界的大宗門,誰要是進去了,未來定是相當厲害的仙人!本官也不和你們繞彎子了,就這麽說吧,今兒我就是來挑人的,誰有仙骨,誰就跟我去城裏領牌子,上玄昆!”

“玄昆宗呢!仙人啊!”

“誰要是去了玄昆,家裏那不得大富大貴,不愁吃喝了嗎?!”

說著,那官人就請來一個瞧著仙氣飄飄的道人,他攏著袖子,一眼就看向人群中那個紅衣少年,他眼裏閃過一絲精光,旋即一展袖袍,上空頓時卷起一片風雲。

狂風呼嘯,樹葉被卷起,朝著人群拍打,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待睜了眼,老道已至安客君身前,眾人頓時嚇得一跳。

“你叫什麽名字?”老道施施然的擡手在安客君額頭上一敲。

安客君躲閃不及,心裏驚訝於這人的速度之快,他沈著臉,忍著不適道:“安客君。”

“唔,孩子,你有仙骨啊,”老道忽的笑起來,“大人,找到了,全村就這一個人有仙骨。”

安客君睜大眼,心想自己居然有仙骨,那他去當了仙人是不是就可以讓家裏日子變得更好?雖然他不喜歡這些人,但不妨礙當了仙人的好處吸引他。

安權和安夫人也是非常欣喜,仙人前途無量,兒子會變得更好!

其餘村民一聽,登時高興的笑起來,畢竟這孩子是大家一直看著長大的,討喜得很,見著他好,大家都真心祝福。

“好!那孩子,收拾收拾隨我去城裏吧,我們在村口等你。”那位官人的態度來了個大轉變,他可沒料到這麽個破爛村子裏居然真的有人有仙骨。

說著,就讓人將帶來的禮物塞進安家,又帶著人浩浩蕩蕩的出了村。

回了家,安客君看著為他收拾包袱的爹娘,頓時心裏一空,他幹站在一邊,聽著娘的碎碎念,看著爹臉上惆悵的表情,鼻尖一酸,道:“我不想去了。”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大好的機會,可不能錯過了。”安夫人瞪了眼兒子。

安權皺起眉,“別多想,這裏永遠是你的家,我們不會不要你的。”他養大的兒子,他怎會不知兒子想的什麽。

“哦。”安客君低下頭,跑到了院子裏。

啪嗒啪嗒。

眼淚砸在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那位白衣仙君,雖然不知為何他對仙君的記憶總是很模糊,但他總能在有些時候想起,於是他仰頭喊道:“仙君、仙君,你在嗎?我要去修仙了,修仙好嗎?”

坐在樹上的蘇臨舟隱匿著身形,垂眼看向仰頭的少年。

他一直跟在安客君身邊,自然也見到了方才那一幕,這村裏明明不止一個有仙骨的人,為何只看上了安客君呢?

原來一切早有預謀。

修仙好麽?或許於安客君而言是深淵吧。

萬劫不覆。

安客君沒聽到回應,失落的回了屋,卻見阿娘的眼已經紅了,他撲上去抱住阿娘,忽的就大哭出聲,“我舍不得阿爹阿娘,我不想走!”

“傻孩子,這是別人幾輩子求不來的福分啊。”安夫人哭著笑,溫柔的摸了摸安客君的腦袋。

安權上前擁住母子倆,道:“三千紅塵,九世功德苦難,十世仙骨成仙。小安,這是緣。”

三千紅塵,九世功德苦難,十世仙骨成仙。

若是知道後來的自己會落得那樣的下場,他寧願不要仙骨,不成仙。

最後,安客君還是跟著官兵駕馬去往了城裏。

扶著門的夫妻倆終是不忍的落了淚,也不知下一次見面會是何時?

蘇臨舟看著揚起的塵土,突然有些不想看下去了。

但這是安客君的執,由不得他做主。

周遭場景變幻,天旋地轉。

再睜眼時就來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地方。

此地空間狹小,黑暗壓抑,濃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整個房間裏。

修士目力極好,蘇臨舟慢慢環視四周,在看到角落裏一個蜷成一團的身影時,他的目光倏地冷了下來。

他走過去,冷聲道:“安客君。”

少年被這森冷的語氣嚇醒,他抖了抖,拴著四肢的鐵鏈嘩啦啦響動,破爛的衣服下是一道道滲著血的傷口。

他下意識的抱緊頭,卻聞到了一陣清冷的梅花香,他一楞,不可置信的擡頭,看清眼前人後,他一撇嘴,往前一撲,嚎啕大哭起來。

蘇臨舟身子一僵,他忍下潔癖,擡手將單薄的少年摟緊懷裏,輕聲問:“怎麽回事?”

安客君差點哭的背過氣去,聞言,他把臉埋進對方懷裏狠狠一擦,而後抽抽搭搭道:“我被人……帶進院子裏住下來,說是要過幾日才去玄昆山。然後……”他打了個嗝,繼續道:“我說我想回家看看爹娘,他們不給……二話不說就把我打了一頓,還、還用鏈子鎖著我,讓別人來欺負我。”

他直起身,淚眼婆娑的看著仙君,指了指臉上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忽的咧嘴一笑,“還有人看中我的皮囊,想要拿我做爐鼎……”

“爐鼎?”蘇臨舟眉峰一壓,冷笑一聲。

安客君點點頭,繼續笑道:“所以,我、我就劃破了我的臉。”

他的意識逐漸混亂,身上的傷口化了膿,他發了高燒,“我好疼啊,仙君。這裏好黑,我最怕黑了。”

他嘀嘀咕咕、自言自語,頓感身上的傷似乎好了,但他還是想睡覺,頭一歪,他便暈了過去。

蘇臨舟面無表情的看著少年暈過去,收回手站起來,他不敢想,在沒有他的過去,安客君會有多慘。

畫面再次旋轉,蘇臨舟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煙霧繚繞的房間,五顏六色的帷幔隨風飄蕩,濃郁的熏香熏得人想吐。

他的眼神再次變得冰冷,這是激發情|欲的熏香!他穿過層層帷幔,走進屋子深處,撲面而來的卻是血腥味。

他看見安客君僅僅穿著一件白色裏衣,雙目赤紅,瞳孔變成了豎瞳,手裏正死死掐著那個老道。

“仙君……”安客君一楞,猛地松手,雙目恢覆正常,只是眼白還泛著紅,他不安地看向仙君,語無倫次道,“是他要我做爐鼎,我就殺了他。我只是想回家,他們為何要這樣對我?!”

蘇臨舟一掃屋裏的狼藉,冷聲道:“既是殺了人,為何還不走?”

安客君警惕的問道:“我殺了人,仙君,你會殺我麽?”

蘇臨舟默然,他不知道為何這廝總是問這個問題,就那麽怕他麽?他垂下眼,平靜道:“不會。”

得了保證,安客君鼓起勇氣,起身翻窗飛奔而出。

院裏喧鬧聲響起。

“他跑了!快追!”

黑暗裏,安客君不要命的往前跑,冷風從敞開的領子裏灌進去,寒意透骨。臉上的傷口再次裂開,血順著臉頰滴到衣服上,在白衣上綻開了花。

身上的傷和衣衫摩擦著,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他要回去帶著爹娘離開這裏。

在天邊泛起魚肚皮時,安客君總算是到了村口,可他還沒來得及高興,整個人就被眼前的場景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入目皆是死不瞑目的人,他們身上的傷口往外汩汩的冒著血,將大地徹底染紅。

踏著血液走進村裏,安客君感到一陣窒息,他邊走邊看,只感覺那些人的眼睛都在看著自己,像是在無聲地控訴。

“不……”安客君突然發狠的跑回家。

家裏阿娘應當備好了飯菜,阿爹應當在院裏劈柴!

安客君遠遠就看到自家塌了的院墻,他踉蹌著走上前,推開爛了一半的門。

安夫人的屍體被長矛釘在柱子上,了無生氣的垂著頭。

安權的屍體倒在地上,心口有一個洞。他伸出一只手,朝著阿娘的方向,卻什麽都沒有抓住。

一定很疼吧?

扶著爛了半邊的門,安客君頹然跪下去,他想他本該是大哭一場的,可他現在卻安靜的出奇。

實在不對,實在不該。

良久,他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憤怒的嘶吼一聲,一拳砸在門上,大門轟然倒塌。

“出來!出來!!!”他發了瘋一般吼著,“滾出來!!!”

屋門打開,那位官人笑瞇瞇的走出來,他擡著下巴,滿意的看了看死去的人,笑道:“你這麽想回家,現在家沒了,滋味如何?仙人要你做爐鼎是你的榮幸!你居然把他殺了!好大的能耐!”

安客君赤紅著眼,“我要殺了你!”

那官人不屑地一笑,擡了擡手,屋裏頓時湧出許多人,沖向了那個少年。

安客君的眼睛再次變成了豎瞳,他的身上開始冒出黑色的魔氣,眼眸一片猩紅。

他什麽也看不到聽不到了,他只感到自己心裏有滔天的憤怒,他瘋魔的殺了一個又一個。

血液將他的衣衫染成了紅色。

烏鴉的叫聲粗糲的響起。

安客君猛地回神,身上的魔氣漸漸消散,他擡起沾滿鮮血的手,又看了眼面前堆積如山的屍體,那只烏鴉偏頭看了看他,又專心的低頭去食肉。

耳邊忽的響起昔日裏村民的聲音。

他們哭著,叫著,笑著,不甘憤怒。

“別哭了……我已經幫你們報仇了,別哭了!”安客君跪地抱頭,他痛苦的說著一些他都不明白的話,“你們都有輪回的……我見過輪回的人,別哭了,你們為何還不安息?!別哭了!!”

“是我,是我的錯,”他緊緊握著拳,“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對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灰蒙蒙的,瞧著像是快要天亮了。

安客君麻木的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成群的烏鴉發出難聽的叫聲,它們盤旋在屍體上空,興奮的俯沖而下。

一把大火驟然燃起,熊熊烈火炸的劈裏啪啦響,滾滾黑煙彌漫著這方天地。

天不會亮了。

火光閃爍,撕裂整片天空,卻照不亮黑暗。

熱浪撲面而來,窒息燥熱,壓的人喘不過氣。

他親手燒了他在凡間的過去。

少年頹然跪坐於屍山血海中,身後是沖天火光與滾滾濃煙。

驀然間,他絕望又瘋狂的大笑起來,顫聲道:“我沒有家了……”

他磕了一個頭,閉眼落淚,“……我是罪人。”

身後的廢墟驟然坍塌,火星子四濺。

一切都沒了。

“我帶你回家。”一道涼薄的聲音響起。

蘇臨舟現了身,他一步一步,走向崩潰無助的少年。

垂下的眸子裏似九天神佛那般,無悲無喜。

可他心裏卻酸澀難過,他後來才明白,這是心疼。

“家已破,何以歸?”

少年安客君揚起他那脆弱蒼白的脖頸,茫然又無措。

這話既是問別人,也是問他自己。

他該去往何方呢?哪裏才是他的來處?

蘇臨舟手指微蜷。

在這個似真似假的幻境裏,安客君一遍又一遍的自虐,五百年,他從未走出來。

而天慢山的村民死於非命,怨氣沖天,無法轉世。

於是,所有人都化作執,不死不休。

蘇臨舟沈默許久,忽的伸出手,平靜道:“我就是你的來處。”

你帶我入境,那我便是你的來處。

少年微楞,他擡眼看過去,一滴淚順著臉頰落進血泊,他忽的一笑,旋即伸出手,拉住白衣仙君的手。

剎那間,幻境分崩離析。

*

黑夜茫茫。

蘇臨舟負手而立,默然望著眼前的廢墟。

四周沒有任何人,連安客君的蹤跡都找不著,不知是否還在執念的幻境裏。

不過故事的最後,他聽說過——落沈仙尊帶著陳免去山下歷練,見到了漫天火光,便趕了過去,帶回了家破人亡的離淵仙尊。

當時的紅衣少年以為上了玄昆山會走向新生,殊不知,這是另一個深淵……

頓了頓,他單手結印,金色的往生咒符文自大地升起,將這片廢墟籠罩起來。

只聽一道悠遠莊重的鐘聲響徹在這片天地,這片五百年前的廢墟被純澈的靈力以摧枯拉朽之勢凈化,滌蕩了積壓上百年的怨氣,鬼氣被一掃而空。

霎那間,萬鬼悲鳴。

“五百年禁錮,今日終得解脫,蒼嶸仙尊,多謝。”

安客君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笑道。

他不知為何恢覆了原身,白發落肩,魔紋灼灼,眼裏詭譎又危險。

蘇臨舟轉身回望,不緊不慢的問了一句,“離淵,執念難渡,可五百年間,你大可找別人來渡化。但你為何要讓我來渡你呢?”

一瞬間,安客君瞳孔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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