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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親手殺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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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親手殺了你的孩子

夜風習習, 吹得廟門口兩旁的松木颯颯搖動,月過林梢,地上的青石地板上, 落下婆娑的樹影。

這樣好的夜色, 既適合談情說愛, 也適合殺人埋屍。

正所謂, 夜半三更時, 殺人放火天。

沈雲意隨手捋了一把尚有幾分濕意的額發,再望向魔龍時, 臉上多了幾分從容和冷淡, 輕聲道:“大王帶我來此,莫不是想讓我跪在廟門口,一一將自己的錯處道來, 求滿殿的菩薩寬恕?”

魔龍收回目光, 聞聽此言, 頗有幾分詫異:“你是說, 這裏是廟?”他還當這裏是無人居住的荒宅子,剛剛還想誰腦子有病, 把家建在荒郊野嶺, 想不到居然是座廟。

“……”沈雲意無語了一瞬,很快又道, “只要大王一聲令下,我跪也跪得, 爬也爬得。”

魔龍搖了搖頭,意思是讓他少來這套, 自己既沒打算讓沈雲意跪下,也沒想讓他滿地亂爬。

帶他來此地, 無非就是躲避那些閑雜人等罷了,順便透透氣,客棧房間狹窄,實在讓人煩悶。

眼下清冷的山風一吹,魔龍原本壓抑的情緒,也舒緩了幾分,本就沒多大的火氣,此刻也消減殆盡。

他在暗暗想著措辭,如何讓沈雲意回心轉意,並且心甘情願與他一起回龍宮去。

龍宮雖早些年受了天譴,毀損不少,但往日繁華絢爛依在,金碧輝煌,假以時日,就能恢覆到從前鼎盛時期的富麗堂皇。還有若幹仆人伺候,原比在暗無天日的神魔道中,強上千倍萬倍。

沈雲意現在不喜歡,是他沒有看見過龍宮的全貌,只要魔龍帶他逛上一遭,他肯定會喜歡的。

可措辭還沒來得及編好,沈雲意就再度將話題,引導在冰與火對撞的邊緣,他道:“大王既把我送給寧師侄的禮物,原封不動帶回到了我的房裏,想來已經知曉,我在寧師侄喝的酒裏,下了點好東西。”

魔龍確實知曉,但他不認為讓男人沾上一點點,就會喪失理智,獸|性|大發的藥,能是什麽好東西!

倘若,沈雲意拿此法報覆旁人,魔龍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出手幹預,可偏偏沈雲意要報覆的人,是魔龍心心念念,苦等了多年的師弟……的轉世!

雖然只是轉世之人,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前世的封蔭庇佑,縱然後世再如何不堪,魔龍也會看在曾經的師門之情上,對其百般庇佑。

正因如此,魔龍不得已,還是出手幹預了,即便他知道,這麽一來,會讓沈雲意很不高興。

而沈雲意不高興,他肚子裏的孩子,定然也會受母體影響。

“……你怨他從前待你刻薄,還怨他偷梁換柱,讓你頂替他,被推至了神魔道,這些我都明白,可是,若非如此,你我又如何有緣相識?”

沈雲意冷笑:“怎麽?依你的意思,我不僅不該怨恨他,還應該感謝他?要不是他,我怎麽有幸能遇見你,又怎麽能機緣巧合之下,短短幾月時間,就修到了天成境?”

“簡直可笑!大王,你根本什麽都不明白,你什麽都不明白!”他突然情緒激動起來,主動往魔龍身邊靠近,還故意找了個絕佳的位置。

腳心正好卡在最上面一層臺階的邊緣,後背就對著長到一眼望不見盡頭的長階。只要一會兒魔龍被他惹急了,稍稍推,或者搡他一下,那麽,他就能立馬順勢往長階上摔去。

就以這個高度,以及沖勁,再配合他精湛的演技,定能滾落個幾十階,還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己不受傷害。到時候趁亂做點什麽小動作,簡直太容易不過。

魔龍的註意力,完全被沈雲意方才說的話吸引過去了,根本沒註意到,他搞的小動作,反而還追問道:“我不明白什麽?”

“我恨他,並不只是因為這些。如果,我真的只是個無父無母,出身卑賤,還自幼癡傻呆楞,資質低劣的庸才,只是憑借著老師父對我的憐憫,才扒上了仙府這樽大佛,卻成天到晚無所事事,只會惹麻煩添亂,招人嫌棄,而對仙府沒有半點貢獻,長大後依舊平庸且碌碌無為,那我也認了,偏偏我不是啊,大王!”

沈雲意的聲音都有點發顫,望著魔龍的臉,一字一頓地道:“可我不是那樣,我不是!”

他這麽一說,魔龍就更疑惑了,沈雲意不就是這樣嗎?

自幼無父無母,出身卑賤,還自幼癡傻呆楞,資質平庸,對仙府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代替寧長澤入了神魔道……一直以來,魔龍無論從誰口中,聽到的都是這些話。

哪怕是從沈雲意口中說出,也與此沒什麽差別,怎麽現在沈雲意卻要說,他不是這樣的?

既然不是這樣的,又是哪樣的?

“我並非天生癡傻,相反,我天生資質過人,尚在母親腹中,就已通靈智!”沈雲意道,“大王是龍,也是神族,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在母親腹中就通靈智,究竟意味著什麽吧。”

魔龍懂,這意味著,此乃神胎,出生後不用修煉,也擁有神身,而神身也就意味著金身不壞,就像魔龍一樣,他基本上不用如何努力修煉,輕輕松松就能達到飛天境。

哪怕他這一千年來,那麽迫切地想死,卻又無論如何也死不了。

就因為他是神胎。

而殺神須得神器。

越厲害的神,就需要越厲害的神器來殺,對於魔龍而言,他師父的通天柱不行,荊棘藤也不行,師弟的射日弩更不行……所以當初與沈雲意初見時,才會把求死的希望,寄托在沈雲意的伴生法器——羲和劍上。

他當時一眼就認出來,羲和劍是上古神器軒轅劍的碎片。

可是——

沈雲意又並非神胎,他乃血肉之軀。

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了——他天生資質超群,筋骨奇靈,靈根過人,乃修真界罕見至極的修真天才,也是鳳毛麟角般的曠世奇才!

也是,畢竟沈雲意擁有伴生法器,而伴生法器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莫不是有什麽特別了不起的前世——譬如寧長澤,那就定是與法器有莫大的緣分。

沈雲意應該就是屬於後者。

而他的法器又非比尋常,乃是軒轅劍的殘片,遺落在人間的化身!

如此想來,沈雲意若當真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庸碌之輩,又怎麽會擁有這般世間罕見的絕世神器?

沈雲意審視著魔龍的臉,看透了他此刻的神情,也知道他定然已經猜出來了,便又道:“不錯,我確實與大王不同,我並非神胎,但我確實在母體時,就已通神智,還擁有羲和劍這般厲害的伴生法器!可想而知,我的未來,本該前途無量,一片光明,我本該是世人口中,人人稱讚的天之驕子,本該是世人仰慕驚羨的曠世奇才!我本來應該擁有這世間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

魔龍更加詫異,可事實卻完全不是這樣!

沈雲意不僅不是人人稱讚驚羨的天子驕子,曠世奇才,相反,他是個處處惹人嫌棄,受人欺負排擠的傻子,即便現在不傻了,在修真界的名聲也沒好到哪裏去,依舊聲名狼藉。

幾乎整個修真界的人都知道,沈雲意是魔龍的新娘,也是魔龍的爐鼎!

“可,可你為何……”

話音未落,就被沈雲意打斷了:“大王是想問,我既聰慧過人,早通靈智,又為何會自幼癡傻呆楞,惹人恥笑對嗎?”

“難道大王會以為,我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了,羊水流盡,我是缺氧了才傻了的嗎?”沈雲意冷笑,“不是這樣的,大王,我母親當年沒有難產,可我才一生下來,睜開眼睛的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她的死相。”

“她是被壞人一劍割斷了喉嚨,鮮血噴了我一臉……我那時嚇壞了,我好想大聲喊叫,我想救她,我真的好想救她……但我沒辦法,我就只是個小嬰兒!”

“那個壞人不僅殺了我母親,還殺了在場所有人,卻唯獨沒有殺我……可他並不是心慈手軟了,而是毀了我的靈根,和伴生法器,還將半死不活的我,丟在了亂葬崗裏!”

“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無助,多害怕嗎?我一睜開眼睛,周圍一片漆黑,耳邊到處都是嗚嗚嗚的風聲,像女人淒慘的哭聲,那些樹影在風中搖曳,像是無數只鬼爪,貪婪地向上蒼索命……”

魔龍聽著沈雲意的一聲聲,猶如泣血的訴說,心如刀絞,但這一切,又跟寧長澤有什麽關系呢?

怪只怪,命運弄人,他和沈雲意一樣,都是氣運不好,所以才在世間飽受苦難。

“我想,大王肯定是想問我,這一切和寧師侄有什麽關系呢?要怪就怪我命不好,怪我前八百輩子沒有集福行善,所以今世才會飽受苦難?”沈雲意的神情看起來非常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冷靜得都讓人覺得詭異又可怕,他緩緩道,“如果,我說,那個殺我母親,還毀我靈根的惡人,就是寧師侄名義上的父親呢?”

魔龍滿眼驚詫地望著他,本以為,這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誰料,沈雲意接下來的話,更讓他震驚到一時難以言語。

“說起來,我與寧師侄可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呢,只不過,我是正房正妻所生,而他,不過就是我的生父在外風流,一時心血來潮,玩弄過的一位人——妻所生的野|種罷了!”沈雲意說這話時,還笑了笑,露出的牙齒森白森白的,在月色下,寒光凜凜,像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刃,清寒至極。

“何謂貍貓換太子?何謂偷梁換柱?他一個身世見不得光,出生卑賤的貍貓,膽敢換了我這位真太子!這口惡氣,我怎忍得下?”

沈雲意擡手抓住魔龍的衣襟,拽得緊緊的,因為太用力,指尖一片慘白,聲音也淒厲了許多:“大王,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不氣,不恨,不怨?你告訴我啊!”

——你告訴我!

你告訴我!

這句話猶如魔音穿耳,振聾發聵到魔龍幾乎當場失去了聽覺,他萬萬沒想到,沈雲意報覆寧長澤的真相,並不僅僅是代替寧長澤,成為魔龍的新娘,而是從出生時起,就結了血海深仇!

如果,沈雲意說的都是真的,那麽,他確實有非報仇不可的理由。

“大王,在這個世間,並非沒有人愛我,只不過,愛我的人已經死了,她死以後,所有人都在欺負我。”沈雲意稍微緩了一下情緒,才道,“我的母親,她是真的很愛我,她是在正值夫妻情濃時,有了我。她懷我的時候,處處謹慎,萬事小心,生怕我在她肚子裏有半點閃失……她不擅女紅,卻親手給我縫制了很多小衣服,還有鞋子,小帽子……她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所以,每樣都做了兩套……她沒什麽嫁妝,但卻把最好的東西,都裝在一個大箱子裏,想盡數留給我,她話少,性子文靜內斂,但每個晚上,都會摸著肚子,喊我阿寶……承天之佑,溫潤而澤,她很愛我,所以希望上蒼也能愛我,時時庇佑於我!”

這也是長澤之名的由來,那麽好的名字,那麽好的字眼,卻被一個野|種占了去!

“我可以不姓寧,我也可以不姓沈,但我就是想奪回母親給我起的名字,我有什麽錯?”沈雲意質問魔龍,“我想有爹疼,想有娘愛,我也不想被別人非議,說我無父無母,出身卑微……我一點都不卑賤!”

“雲意,”魔龍緊緊抓著沈雲意的手,痛心又難過地道,“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的這些?”

“從我試圖抵抗,不願換上婚服,代替寧長澤出嫁,卻被人扭斷了胳膊,丟進花轎裏時,我就想起來了……”沈雲意冷冷一笑,神情慘然,“大王看不慣我和虞綾親近,也看不慣我和虞宗主親近,覺得我生性放|蕩……可大王還不知道吧,虞宗主與我母親是表兄妹,虞宗主是我的表舅!”

“什麽?!”竟有此事?那照這麽一算,虞綾就是沈雲意的表弟了。

那也就能說通,沈雲意為何會和虞綾親近,又為何主動接近虞宗主了。

“大王肯定還覺得我貪慕虛榮,攀龍附鳳,總想著攀上高枝,一飛沖天罷?”沈雲意又道,緊緊盯著魔龍的臉,“可是大王,你不會明白的,你永遠不會懂我……你不會懂我,害怕被人嫌棄,而不敢吃飯,只敢偷偷出門撿垃圾吃的辛酸,你也不會懂我,為了區區一塊不起眼的糕點,就能被人哄騙著,跪在地上學狗叫的狼狽,更不會懂,大年夜裏,別人都穿新衣,換新鞋,坐在亮堂暖和的屋子裏,面前擺著吃都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而我卻只能被關在小黑屋裏,啃著狗都不吃的窩頭,喝著破碗裏盛的昨晚剩的米湯……”

“他們怕我跑了,就用那麽粗,那麽粗……”他用手比劃了一下,聲音裏已經聽不出什麽情緒起伏了,他越平靜,氣氛就越詭異,越冷靜,就越死寂。波瀾不驚只是表象,他的內心早已風起雲湧,暗潮湧動了。

清冷的夜風吹過,魔龍不再感覺到空氣清新,神清氣爽,相反,他覺得刺骨的陰寒,比當年師父打在他身上的任何一記都疼,也比荊棘藤穿透他軀體的任何一處,都難以忍受。

他想抱抱沈雲意,卻又覺得,沈雲意好像快要碎掉了,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卻又好像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

“大王,或許,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不知我,我也從來不知你,你我志不同,道也不合,無法在一起共謀。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強求,非要把我生拉硬拽到你的世界裏呢?”

這也是沈雲意的真實想法。

魔龍向往的是與世無爭的平淡生活,他既不貪慕權勢,也不留戀富貴,更是視金錢如糞土一般,而他不喜歡的,恰恰都是沈雲意喜歡的,也是他畢生追求的東西。

很可笑罷,魔龍棄之如敝屣的東西,沈雲意卻視若珍寶。

而沈雲意不屑一顧的情愛,卻被魔龍百般珍惜。

可能,他們就是不合適吧。

不管是靈魂,還是軀體,都不怎麽合適。

沈雲意只用一處洞穴修煉,可魔龍卻偏要強塞兩根,從那時開始,就是錯的。

“……我窮怕了,我真的……過怕了苦日子,我再也不想吃苦了,再也不想了……”沈雲意踮起腳尖,附在魔龍耳邊,低聲道,“大王,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跟寧長澤鬥到底……我不管他的氣運有多麽逆天,大不了,我就跟頭頂的天鬥,我什麽都不怕,我就要他不得好死!”

魔龍瞳孔劇顫,滿臉難以置信。

和天鬥?

他是龍,是神族後裔,他尚且沒有狂妄到揚言說要與天鬥,區區一個肉|體|凡胎的沈雲意,怎麽敢的?!

當真不怕遭天譴?

魔龍隱隱能預測到了,沈雲意現在是天成境,下一步就是劫生境了,以他現在的修煉速度,以及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行事作風,早晚要突破至劫生境。

到那時,沈雲意定然不肯放棄一步登天,突破飛天境的機會。只怕他的劫生境會比尋常人難過千百倍!

與其看著沈雲意瘋魔至此,來日在天雷轟頂之下,被打得神魂俱滅,不如,魔龍此刻就狠狠心,廢了他的修為!

這個念頭才一冒出來,魔龍的眸色瞬間一戾,右掌之中靈力翻湧。

沈雲意暗暗勾唇一笑,機會終於來了!

他立馬裝出一副驚恐到了極致的樣子,慘烈大喊一聲“不要”,然後一把推開魔龍,身體很自然地往後倒去,身後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階!

“沈雲意!”

魔龍大驚失色,立馬伸手拉他,卻被沈雲意一把推了過去。

幾乎只是一剎那,沈雲意就滾下了長階,像個陶瓷娃娃一樣,骨碌碌地往下滾,一連滾了十幾節,才堪堪停住。

沈雲意趁機用匕首,往大腿內側紮了一刀,待魔龍心驚膽戰抱起他,還顫聲問他怎麽樣時——將滿是鮮血的手掌,從身下拿了起來。

“大王……你不是一直以來,都想見一見孩子嗎?”

“這個就是了。”

沈雲意故作氣若游絲,附在魔龍耳邊,輕聲說:“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大義滅親,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魔龍整個人震在當場,神情錯愕,也驚恐到了極致,張著嘴,老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突然,在某一個節點上,發出了淒慘至極的爆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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