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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撼樹第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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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撼樹第六十八

李鑒坐在堂下,聽錢穆彈琴。

他的錢先生背對著他,從陽關三疊到平沙落雁,似乎是信手漫彈,音律與譜上出入很大。李鑒不出聲,手裏將方才郎官遞過來的字條揉皺,擱在身側。

“怎麽了。”

琴聲驟停,錢穆沒有回身,如是問著。

“沒什麽要緊事。”李鑒淡聲道,“柳衷已認罪,供述自己代挪公財等行徑。他發妻負氣病急,已經咽氣,通政使司的柳參議向我求丁憂,我準允了。”

“你不一並發落柳鐘儀?”

“有何可發落。”李鑒笑道,“不過是個五品官位,拿到手就是手段。我看他做得不錯,會送奏本,還敢參我呢。再說,他將那卑彌呼送回昭獄,也算一大功。我不賞賜他就罷了,若是再落井下石,豈非人心之失。”

“陛下也知道談人心了。”錢穆嘆了一聲,回轉過來,“你究竟打算怎麽處理端王?”

李鑒看錢穆又清減不少。長安城中秋風生,仿佛是將舊臣的鬢發吹白。他望著錢穆,無端地想——若數月後再入冬,李執就離世滿一年了。在世人心頭,李執平生之成與錢閣老是密不可分的。他的白發,盡為帝王家。

當時“李執”這個名字還不是禁詞時,他父皇也是個紅顏少年,江南長安四處游。聽聞錢穆一直伴在他身側,直到李執在長安落了腳才回燕京。千裏奔洛陽、持弓射朱雀,都是後話了。錢穆這麽謹慎的人,在李執身邊冒了平生最大的風險。

李鑒從前以為,這便是君臣。

可謝潮似乎有意否定了這說辭。

他看到錢穆,就不可自抑想到一些幻境中的片段。他試探著說與二更,二更也並未作否定。多荒唐顛倒——他仿佛是隨著青年謝潮撞破一段暗無天日的糾葛,冷眼旁觀身邊的二人不得坦蕩又不得解脫。這秘密,謝潮大概本打算為故友封緘到死,又不知為何改換了主意。

有些事確實就此說得通了。比如嘉王的生母惠妃,是錢穆的胞妹。

想必長得肖像。

他幾乎感到一絲惡心。

“陛下?”

“學生在。”李鑒道,“方才走神了。”

他定了定神,道:“學生回長安,所求不過報仇雪恨、肅清天下。端王黨,我一定會從嚴發落。按照大豫律法,犯何罪就受何刑,若是謀反,便殺無赦。”

“這是要成洪武大案。”

“那巫術的事還不算完,能牽扯出諸多是非,尤其是地方諸侯、豪強與端王黨的勾結。”李鑒繼續道,“還有更早先的私販鹽引之事,先前被林伯禎一人頂下。我看不可,必須徹查到底。”

“陛下也知道,此番是要撼動大樹,是要賭上大豫國運,不可意氣用事。”錢穆道,“你可是在,公報私仇?”

“我只渡我自己。”

“西羌軍報連發,你也不管麽?”

李鑒一時語塞。錢穆走到堂下,同他對坐,莊重道:“我不再教你聖人語。可陛下,先渡天下再渡己。”

“可天下待我太涼薄。”李鑒道。

錢穆側過身,不再言語。滿室寂靜,唯有一燈分明,映徹庭前。外頭有松子掉落,其聲簌簌如雪。

為何如此之像。

相貌相似,明慧相似,無情相似。心中無世人,目中空天道。

他恨自己只能授經書,無力把李鑒從頭養一遍。那斬盡天道的執念並沒有錯,只是一個凡人無力承擔如此深重的執念。執到最後,非死即傷,不得善終。

“你說你不像他。”他再也壓抑不住,一拍膝頭,像是在痛斥,卻不是對著李鑒,“怎麽不像?只盯著眼前,看到這九重天的尊榮,然後踩著它去斬什麽天道,毫不知做帝王的天責。最後如何?求功業,求長生!”

“他太曉得帝王天責了。”李鑒輕聲道,“他還會留子嗣。”

錢穆身子僵住,側影像極一碑石刻。

“先生,我明白。世間雙全法太少,可安內是必然,攘外也是大豫養兵千日的目的。”李鑒握住他的手,“學生不會怠慢,會全力以赴。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大豫的邊疆也要開拓,先生放心,我不會比父皇差。”

“凨我並非強求陛下......”

“先生。”李鑒道,“先生也是,莫要執著了。”

身邊人緩緩地長出一口氣。

李鑒自知說這話有些僭越無禮,低下眼來。肩頭被人重拍一下,他擡起眼,望見不茍言笑多年的錢穆忽而展顏,心頭不由酸澀。

錢語洋眼前忽過少年時,神思恍忽,不由伸手掠過青年人眉間,只是輕輕一觸那點朱砂。李鑒與他目光相接,移過眼去——那朱砂是今晨早朝前,孟汀給他點上的。

“長這麽大了。”錢穆收回手,溫言道。

何昶坐在車駕中。那出城的路坎坷非常,他被晃得幾乎要嘔吐,只能強忍著,手中緊攥著痛陳端王李正德諸罪的詔書。

那詔書是李鑒親手寫的,還未開封,何昶也一點不好奇。他摩挲著封條,閉目想著一會的情形,就覺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李家沒一個好對付的。

偏偏李鑒這回在朝堂上點了他的功,給了他賞賜。他硬著頭皮去接,手上便被放了詔書一卷,要他立刻啟程,去終南別業宣旨。

他掀開窗側的簾子,外頭山風漏進來。離端王的終南別業已不遠,車馬入谷中,四處皆是林木蔥蘢,微染舊色。處暑鶩過,終南夏意已盡,秋風漸生。

在那風裏,他隱約聞到了一股子焦糊味。

山火也是常有的,何昶想著。

火。

他只覺得自己的肋骨被心子一撞,驀地生疼。這幾日他們談火色變,此行本就惴惴,何昶忽有些眩暈,仿佛是什麽預兆。那焦糊味越來越濃,他僵在車裏,腦海中空白一片,直到有人猛地挑起門簾。

對方還未開口,何昶抓著把詔書和符節,滾身下了車駕,差點一頭撞在轅上。周圍人的驚叫全都模糊了,他扶轅站定,看到面前林木中的沖天火光。

“那是哪裏?”

“終......終南別業。”那郎官抖著聲道。

何昶近乎感到一口甜血卡在嗓子裏。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推開那個郎官,用盡全身力氣爬上那郎官的馬,對著那馬臀就是狠狠一摑。那馬匹若箭般飛出去,沖向那烈火也煙霧,兩百步之後,它載著何昶到了被火燒塌的高門之前。

“殿下!”

端王要死也要死在大豫律法之下,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火裏!

何昶被灰迷得睜不開眼,從馬上下來時直接摔落在地。他顧不上痛,趴在地上,匍匐著往前,就見那別業被火裹著,正堂已經塌了。他來不及多想,決意扔下馬匹,起身沖進宅院中,拖著一身撕裂的官袍越過照壁與水池,入了後堂。一路上他沒見到一個人,那股子焦糊味越來越濃烈,帶了血腥氣。

在回廊的烈焰間,他看到了一個人,那人手裏抱了個什麽東西,靜靜地坐在火光中。

是林霽華。

“王妃,王妃!”他管不了了,放開嗓子就喊,“您不要動,臣過來了!”

他抓過一個橫在旁側的木桶,跳入水池中,再爬上了岸,沒命地向林霽華奔。那桶中水先開了一條道,他捂著口鼻,穿著濕袍子進了後堂,將那濕袍子一脫,裹到林霽華身上。

“請殿下跟我走!”

林霽華被煙火燎得幾乎失去神識,微睜開眼,看到了何昶。

“不。”她低聲說。

何昶這才想起,林霽華在入端王府前是從雲中殺出來的將軍。

她如果自己想出火海,何必等到此刻。

他說了聲得罪,架起林霽華就向外走。外頭有個郎官一路跟過來,他隔著火墻看見了,嘶啞著高喊:“將軍救我!”

“大人莫急!”那郎官提了水桶過來,潑出些空缺,再拖來了幾條著火傾頹的木柱。何昶從裏邊出來,頭發胡子幾乎要被燒盡,嗓子痛得講不出一個字。他讓那郎官背林霽華,自己踉蹌幾步,向那別業望去。

轟然一響,那中堂倒塌作廢墟。

【作者有話說】

撼樹也是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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